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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來
韓少功小說
《歸去來》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圖書,作者是韓少功。
《歸去來》最初發表於1985年《上海文學》,后收入小說集《誘惑》等,被譯成英文、法文、意文、荷文、韓文、希伯來文等,獲1985年上海文學獎。
最初發表於1985年《上海文學》,后收入小說集《誘惑》等,被譯成英文、法文、意文、荷文、韓文、希伯來文等,獲1985年上海文學獎。
韓少功,筆名少功、艄公等。湖南長沙人。1974年開始發表作品,執筆含有大量史料的傳記《任弼時》(與甘徵文合作)。199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馬橋詞典》引起各方爭論。他是1985年倡導“尋根文學”的主將,發表《文學的根》,提出“尋根”的口號,並以自己的創作實踐了這一主張。比較著名的有《爸爸爸》、《女女女》等,表現了向民族歷史文化深層汲取力量的趨向,飽含深逢的哲學意蘊,在文壇產生很大影響。
韓少功
《歸去來》遴選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後期以來成就突出、風格鮮明、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家,對他們的作品進行全面的梳理、歸納和擇取;每位作家的作品為一系列,各系列卷數不等,每卷以其中某篇作品的標題(長篇作品以書名)命名。《歸去來》是該系列叢書的其中一本,供讀者閱讀賞析。
歸去來
自序
作者:韓少功
以前,我的一些短篇小說集或是按創作時間來划段編選,或是按作品質量來擇優編選,可能各有各的好處。前者可展示作者的階段性狀態,而後者則呈現出作者的總體創作水準。
這一次,承春風出版社熱情相約,我再編一個短篇小說集,打算既不考慮創作時間,也不考慮作品質量,而是以形式的差異性為著眼點,主要選編那些在創作手法和文體風格上較有特徵的作品,來一次純技術的盤點,相當於一個工匠把各種謀生工具一古腦端出來示眾。
單從技術的角度來看,這本選集里的作品平常無奇,卻說得上曾經別有用心。寫人的《藍蓋子》與記事的《收水費》各取一式,抒情的《西望茅草地》和反諷的《領袖之死》各持一體,新聞性的《重逢》與散文性的《那年的高牆》可能形成了比照與反差。《史遺三錄》與《月光兩題》,算是作者對筆記體裁的兩種援用。《申訴狀》與《801室故事》,則是對應用文體裁的兩次遠程借入。在餘下的篇目里,同是尋找特珠的處理角度,《飛過藍天》隱身於動物,《誘惑》沉溺於風景,《謀殺》迷失於夢幻,《方案六號》倒喧嘩於第一稱的口語化獨白。那麼同是追求虛實相濟,《歸去來》里有兩種人物身份的含混交疊,但基本上還在寫實邏輯的限度之內。而《鼻血》和《暗香》里連接出現了時空錯接和真假轉換的人際交流,免不了有些神神道道,異想天開,縱筆無忌,一種闖入神話的衝動無須遮掩。
技術是小說的重要元素。對技術的學習、改進以及發明創新常常能開拓小說的更多可能性,也常常是小說作者挑戰自我的無限樂趣所在。但形式本身就是內容,技術並不是一切。技術如果未能與足夠的生活經驗、文化修養、思想打擊力相配合,就只會是浮華的花拳繡腿和裝神弄鬼,即便玩出一套套炫目的雜耍,也不過是雕蟲小技,與優秀的文學無緣。因此我重視技術但反對技術主義。具體地說,我以為,作者在真誠表達思想情感的時候,一定不要被任何技術考慮所拘;但在優化表達效果的時候,又一定要有技術的慎選和精謀;在文學創作的準備過程中,更要有技術訓練的死工夫——如果不說是硬工夫的話。
從這本集子里看,讀者想必能看出一個工匠的各種失與得,也能知道工匠的以上體會,是源於何等曲折的實踐歷程。
《歸去來》全文
很多人說過,他們有時第一次到某個地方,卻覺得那地方很熟悉,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現在,我也得到這種體驗。我走著。土路一段段被山水沖洗得很壞,留下一稜稜土埂和一窩窩卵石,像剜去了皮肉,暴露出一束束筋骨和一塊塊乾枯了的內臟。溝里有幾根腐竹,有一截爛牛繩,是村寨將要出現的預告。路邊小水潭裡冒出幾團一動不動的黑影,不在意就以為是石頭,細看才發現是小牛的頭,鬼頭鬼腦地盯著我。它們都有皺紋,有鬍鬚,生下來就蒼老了,有蒼老的遺傳。前面的芭蕉林後面,冒出一座四四方方的炮樓,冷冷的炮眼,牆壁特別黑暗,像被煙熏火燎過。我聽說過,這地方以前多土匪,什麼“十年不剿地無民”,怪不得村村有炮樓,而且山民的房子決不分散,互相緊緊地擠靠著,都厚實,都畏縮,窗戶開得小眉小眼的,又高,盜匪不容易翻進去。
片刻之後,推測竟然被證實了,連那空空的樹心,樹洞前有兩個小娃崽在燒草玩耍,似乎都依照我想象的藍圖而各就各位。
我又怯怯地推測:老樹後面可能有棟矮矮的牛房,房前有幾堆牛糞,檐下有一張銹了的犁或耙。當我走過去,它們果然清清晰晰地向我迎來!甚至那個歪歪的麻石舂臼,那臼底的泥沙和兩片落葉,也似曾相識。
當然,想象中的石臼里是沒有泥水的。但細一想,剛下過雨,屋檐水不應該流到那裡面去嗎?於是,涼氣又從我的腳跟升上來,直上我的後頸。
我一定沒有來過這裡,絕不可能。我沒得過腦膜炎,沒患過神經病,腦子還管用。也許是在電影里看過?聽朋友們談過?或是在夢中……我慌慌地回憶著。
更奇怪的是,山民們似乎都認識我。剛才紮起褲腳探著石頭過溪水時,一個漢子挑著兩根紮成A字型的樹,從上邊來。見我溜溜滑滑,就從路邊的瓜棚里拔出一根干樹枝,丟給我,莫名其妙地露出一口黃牙,笑了笑。
“來了?”
“嗯來了……”
“怕有上十年了吧?”
“十年……”
“到屋裡去坐吧,三貴在門前犁秧田。”
他的屋在哪裡?三貴又是誰?我糊塗了。
隨著我走上一個小坡,一些檐瓦門庭在前面升了起來。幾個人影在地坪中翻打著什麼,連枷搖得叭叭響,幾下重,又有一下輕。他們都赤腳,蓄寸頭,臉上有棕色的汗釉,釉的邊緣殘缺不齊。日光下一晃,顴骨處的汗釉有一小塊反光。上衣都短短地吊著,露出軟和的肚皮和臍眼,褲邊也鬆鬆地搭在胯骨上。直到發現她們中的一個走向搖籃開始解懷給小孩餵奶,又發現她們都掛了耳環,才知道她們——是女人。有一位對我睜大了眼。
“這不是馬……”
“馬眼鏡。”另一個提醒她。覺得這個名字好笑,她們都笑了。
“我不姓馬,姓黃……”
“改姓了?”
“沒改。”
“就是,還是愛逗個耍呵?哪裡來的?”
“當然是縣裡。”
“真是稀方客。梁妹呢?”
“哪個梁妹?”
“你娘子不是姓梁?”
“我那位姓楊。”
“未必是吾記糟了?不會不會,那時候她還說是吾本家哩。吾婆家是三江口的,梁家畲,你曉得的。”
我曉得什麼?再說,那個馬什麼又與我有什麼關係?我似乎是想去找她,卻來到了這裡。我不知自己是怎麼來的。
這位大嫂丟下連枷,把我引進她家裡。門檻極高,極粗重,不知被多少由少到老的人踩踏過,坐過,已經磨得中部微微凹了下去。黃黃的木紋,像一圈圈月光在門檻上擴散浸染開來,凝成了一截月光的化石。小娃崽過門檻要靠爬,大人須高高地勾起腿,才能艱難地傾著身子拐進去。門內很黑,一切都看不清楚。只有一個高高的小窗眼漏下一點光線,劃開了潮濕的黑暗。好半天瞳孔才適應過來,可以看見壁樑上全是煙灰,還有同樣蒼黑的一個什麼吊簍。我坐在一截木墩上——這裡奇怪地沒有椅子,只有木墩和板凳。老婦和少婦們都嘰嘰喳喳地擠在門邊。餵奶的那位毫不害羞,把另一隻長長的奶子掏出來,換到孩子嘴裡,沖我笑了笑,而換出的那一隻還滴著乳汁。她們都說了些奇怪的話……“小琴……”“不是小琴。”“是吧?”“是小玲。”“哦哦。小玲還在教書吧?”“何事不也來耍耍呵?”“你們都回了長沙吧?”“是長沙城裡還是長沙鄉里?”“有娃崽沒有?”“一個還是兩個?”“小羅有娃崽沒有?”“一個還是兩個?”“陳志華有娃崽沒有?”“一個還是兩個?”“熊頭呢?找了娘子沒有?”“也有娃崽了吧?一個還是兩個?”……
我很快察覺到,她們都把我錯當成一個既認識什麼小玲也認識什麼熊頭之類的“馬眼鏡”了。也許那傢夥同我長得很像,也躲在眼鏡後面看人。
他是什麼人?我需要去想他嗎?從女人們的笑臉來看,今天的吃和住是不成問題了,謝天謝地。當一個什麼姓馬的也不壞。回答關於一個還是兩個的問題,讓女人們驚訝或惋惜一陣,不費氣力。
梁家畲來的大嫂端來一個茶盤,四大碗油茶,我後來知道,這是取四季平安的意思。碗邊黑黑的,令我不敢把嘴沾上去,不過茶倒香,有油炒芝麻和糯米的氣味。她把地下兩件娃崽的臟衣撿起來,丟進木盆,端到裡屋去了,於是一句話被分切成兩截:“老久沒有聽到你的音信,聽水根夫子話……”(半晌才從裡屋出來)“你一回去,就坐了大牢。”
我吃了一驚,差點讓油茶燙了手。“沒有沒有。什麼大牢?”
“背時的水根打鬼講!害得吾家公公還嚇心嚇膽,為你燒了好多香。”她捂嘴笑起來。
婦女們都笑起來。有一嘴黃牙還補充:“還到楊公嶺求了菩薩呢。”
真是晦氣,扯上了香火菩薩。也許那個姓馬的真的撞了什麼煞,有牢獄之災,而我代替他在這裡喝油茶,在這裡蠢笑。
大嫂又端上了第二碗茶。“他老是掛牽你,說你仁義,有天良。你那件襖子,他穿了好幾個冬天。他故了,我就把它改了條棉褲,滿崽又穿……”
我想談談天氣。
屋裡突然暗了下來,回頭一看,一個黑影幾乎遮擋了整個門。看得出是男的,赤著上身,隆起的肌肉有稜有角像一塊塊岩石。手裡提著一個什麼東西,從那剪影來看,是個牛頭。黑影向我籠罩過來了,沒容我看清面孔,嗵的一下丟掉了手裡的東西,兩隻大掌捉住了我的手銼起來。“是馬同志呵,哎喲喲,呵呀呀……”
我又不是一條毛蟲,他驚恐什麼?
當他轉到火塘邊,側面被鍍上了一層光亮,我這才看清是一張笑臉,有黑洞洞的大嘴巴。
“馬同志,何時來的?”
我想說我根本不姓馬,姓黃,叫黃治先,也不是深沉而豪邁地來尋訪舊地的。
“還識(認?記?)得吾吧?你走的那年,還在螺絲嶺修公路,吾叫艾八呵。”
“艾八,識的識的。”回答得很無聊,“你那時候當隊長。”
“不是隊長,吾記工。你嫂子,還識不識喲?”
“識的識的,她最會打油茶。”
“吾同你去趕過肉的,識不識得?(趕肉,是否就是打獵)那次吾要安山神,你說是迷信。收末還不是?你碰上牧麻草,染了一身毒瘡。你還碰了只麂子,沒叉著……”
“嗯嗯,沒叉著,就差一點點。我眼睛不好。”
黑洞洞的大嘴巴哈哈笑起來。女人們慢慢起了身,搖晃著寬大的臀部,出門去了。自稱艾八的男人搬出一個葫蘆,向我大碗大碗敬酒。酒很渾濁,有甜味,也有辣味和苦味,據說浸過什麼草藥和虎骨。他不抽我的紙煙,用報紙卷喇叭筒,吸一口,吸出了煙頭的明火。他不急,甚至看也不看一眼,待我急了好一陣,才從從容容一口氣把明火盪滅,煙還是好好的。
“如今酒肉盡你吃,過年,家家都宰了牛。”他抹著嘴巴,“那年學大寨,誰都沒得祿。你曉得的。”
“是沒得祿。”
“你視德龍哥了嗎?他當了鄉長,昨日到捉妹橋栽樹去了,興許回來,興許不回來,興許又會回的。”他談起一些令我糊塗的人和事:某某做了新屋,丈六高;某某也做了新屋,丈八高;某某也要做屋了,丈六高;某某正在打地基,興許是丈六也興許是丈八。我緊張地聽著,捕捉這些話後面的各種脈絡。我發現這裡的話有些怪,看成了“視”,安靜成了“凈辦”。還有一個個“集”或者“企”,是起立的意思?還是站立的意思?
我有點醺醺然了,對丈六或丈八胡亂地表示著高興。
“你這個人過得舊,還進山來視一視。”他又把煙紙吸出了淺淺的明火,又讓我暗暗急了兩秒鐘。“你當民師那陣發的書,吾還存著哩。”他咚咚地上樓,好半天才頭頂幾絲蜘蛛網下來,拍著幾頁黃黃的紙。這是幾頁油印的小書,大概是識字課本,已經撕去封面了,散發出霉氣和桐油氣。上面好像有什麼夜校歌謠、農用雜字、辛亥革命,還有馬克思論農民運動及什麼地圖,印得很粗糙,一個個字大得很,還有油墨糰子。我覺得這些字我也能寫出來,沒什麼稀奇的。
“你那時也遭孽,餓得臉上只剩一雙眼睛,還來講書。”
“沒什麼,沒什麼。”
“臘月大雪天,好冷埃”
“好冷的,鼻子都差點凍落。”
“還要開田,打起松明子出工。”
“嗯啦,松明子。”
他突然神秘起來,顴骨上那一小塊光亮,幾顆酒刺,朝我逼近了。“吾想打聽件事,陽矮子是不是你殺的?”
什麼陽矮子?我頭蓋骨乍地一緊,口腔也僵硬了,連連搖頭。我壓根兒不姓馬,也沒見過什麼陽矮子,怎麼刑事案都往我身上扯?
“都說是你殺的。那傢伙是條兩頭蛇,該殺!”他憤怒著,見我否認,似乎有點懷疑,又有點遺憾。
“還有酒沒有?”我岔開話題。
“有的有的,盡你的量。”
“這裡有蚊子。”
“蚊子欺生,要不要燒把草?”
草燒起來了。又有一批批的人來看我,拐進門來,照例問起身體可好和府上可安一類。男人們接過我的紙煙,??地抽得很響,靠門或靠牆坐下,眯眯笑,不多言語。聽他們自己偶爾說上一兩句,有的說我胖了,有的說我瘦了;有的說我老多了,有的說我還很“少顏”,當然是由於城裡的油水厚。直待煙燒完。他們又笑一笑,說是去倒樹或下牛糞。有幾個娃崽跑過來,把我的眼鏡片考察了片刻,然後緊張得興高采烈,恐懼得有滋有味:“裡面有鬼崽!有鬼崽!”一邊宣告一邊四下奔逃。一位姑娘,總是咬著一根草站在門邊,痴痴地望著我,不知是什麼意思。弄得我很不自在,只好正經地盯住艾八。
這類事我已經碰得多了,剛才去看他們種的鴉片,路上碰到一位中年婦人。她一見我就顯得恐懼,臉像一盞燈突然黯淡,趕緊拔著鞋後跟,低頭擇路而去。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艾八說我還應該去看看三阿公——其實三阿公已經不在,說是不久前被蛇咬死了,只是在人們的談論中,還留下一個名字。在磚窯那邊,還有他一棟孤零零的小屋。已有一半傾斜,眼看就要倒塌。兩棵大桐樹下,青草蓬蓬勃勃地生長,有腰深,已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陰險地漫上了台階,搖著尖舌般的草葉,就要吞滅小屋,像要吞滅一個家族的最後幾根殘骨。掛了鎖的木門,已被蟲蛀出了密密的黑河。我不知道主人在的時候,房屋是否會破敗得這麼厲害。難道人是房屋的靈魂,靈魂飛去,軀殼就會腐朽得這麼迅速嗎?草叢裡倒栽著一盞銹馬燈,上面有幾點白白的鳥糞。還有一個破了的瓦罈子,你一碰,罈子里就嗡的一下湧出很多蚊子。艾八說這瓦壇總是浸酸菜,當年我經常到三阿公家裡來吃酸黃瓜的。(是嗎?)牆上灰殼剝落,隱隱約約有幾個油漆字,僅筆觸的邊沿還未完全褪色:“放眼世界……”艾八說那還是我寫的。(是嗎?)艾八扯了一把車前草,又打望樹上的鳥窩。我則朝窗里瞥了一眼,見屋角有半筐石灰,還有一個大圓盤,細看,發現是鐵杠鈴,銹得不成樣子了——我感到驚異,這種罕見的體育用品,怎麼會出現在深山裡?怎麼運到這裡來的?
大概不用問,也是我送給三阿公的。是么?我把它送給三阿公去打鋤頭或耙頭,而他終究還是沒有打。是么?
有人在坡上喚牛:“嗚嗎——嗚嗎——”於是對面的林子里有隱隱的牛鈴聲。這裡喚牛的方式比較奇特,像喊媽媽,喊得很凄涼。
一位老阿婆背著小小的一捆柴,從山上下來。腰彎得幾乎成了直角,走一步,扯出的下巴就一鋤,像鋤著步子。她深深地仰望了我一眼,似乎不是看我,而是從前面看到了我腦後的桐樹,模糊的黑瞳孔全頂著上眼皮,沒有任何錶情,只有滿臉皺紋深刻得使我一震。她看看三阿公的老屋,又回頭看看寨子口上的那棵老樹,沒頭沒腦地咕嚕了一聲:“樹也死了。”又慢慢地鋤著步子遠去。頭上幾根枯枯的銀絲,隨著風壓下去,壓下去。
我現在相信,我確實沒有來過這裡。我也無法理解老阿婆的這句話——一個無法看透的深潭。
晚飯弄得很隆重,牛肉和豬肉都大模大樣,神氣十足,手掌大一塊,熬得不怎麼熟,有一股生膩味。堆出了碗口,就繫上草箍,一層層往上碼,像碼磚窯——幾千年前就有這種吃法吧。男客才能上桌。有一位沒到,主人在空著的位子上放了一張草紙,大家吃一塊,往紙上夾一塊,算是他也吃了。席間我談到了香米,他們根本不肯出價錢,簡直是要白送。至於鴉片,今年鴉片好是好,但國家藥材站統購。我不好再說什麼。
“陽矮子該殺。”艾八嗬嗬地喝下一口熱湯,把湯勺放回桌面那粘乎乎的老位置上,又眼盯肉碗敲著筷子,“翹屁股,圓手板,什麼功夫都做不像,還起屋,不就是陰毒?”
“就是,哪個沒挨過他一繩子?吾腕子上現在還兩道疤。操他老娘頓頓的!”
“他到底是何事死的?真的碰了血污鬼,跌到崖?下去了?”
“人再狠,拗不過八字。命里只有一升,偏要吃一斗。夏家灣的洪生也是這個樣。”
“連老鼠都吃,幾多毒辣!”
“是蠻毒辣,沒聽見過的。”
“熊頭也遭孽,挨了他兩巴掌。明明是幾袋顏料,吾視見過的,染不得布,只畫得菩薩伢子。他說是炮子。”
“也怪熊頭的成分大了一點。”
我鼓足勇氣插了一句:“陽矮子的事,上面沒派人來查過么?”
艾八咬得一塊肥肉吱吱響:“查過的,查卵!那天來找我,我就去尋雞婆。哎,馬同志,你的酒沒動呵?來,取菜取菜,齲”
他又壓給我一大塊肉。我喉頭緊縮,只好再次作出去裝飯的模樣,躲入暗處,把肉撥給了胯下一擠而過的狗。
飯後,他們說什麼也要讓我洗澡,我懷疑這是不是當地一種風俗,得裝得很懂。沒有澡盆,只有澡桶,很高大,足可以裝幾大鍋熱水,就放在灶屋一角。女人們可以在桶前來來去去,梁家畲來的大嫂還不時用瓜瓢來加水,使我不好意思,往桶內一次次蹲。直到她提桶去餵豬,才偷偷出了口長氣。我已經洗得一身發熱,汗氣騰騰了。大概水是用青蒿熬出來的,全身蚊蟲咬出來的紅斑也不怎麼癢了。頭上那盞野豬油的燈殼子,在蒸汽中發出一團團淡藍色的光霧,給肉體也抹上一層藍。穿鞋之前,我望著這個藍色的我,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好像這身體很陌生。這裡沒有服飾,沒有外人,就沒有掩蓋和作態的對象,只有赤裸裸的自己。有手腳,可以干點什麼;有腸胃,要吃點什麼;生殖器呢,可以繁殖後代。由於很久以前一個精子和一個卵子的巧合,才有了一位祖先;這位祖先與另一位祖先的再巧合,才有了另一個受精卵子,才有了一個世世代代以後的我。我是無數偶然之後的一個受精卵子,來到世界幹什麼?可以幹些什麼?……我蠢頭蠢腦地想得太多了。
我擦拭著小腿上一道傷痕,這是足球場上被釘鞋刺傷的。似乎也不是,而是……一個什麼矮子咬的。是那個雨霧蒙蒙的早上?那條窄窄的山道上?他撐著陽傘過來,被我的目光嚇得顫抖了。然後跪下,說他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還說二嫂的死與他毫無關係,三阿公的牛也不是他牽走的。最後,他反抗,眼球凸突得像要掉出來,咬住了我的腿。雙手開始揪住套著喉管的一根牛繩,接著又猛地伸開去,指尖摳進泥沙里。
我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看自己的手——是否有股血腥味和牛繩勒出的痕迹?
我現在努力斷定,我從來沒有來過這裡,也不認識什麼矮子。這一團團藍色的光霧,甚至夢也沒有夢見過。
堂屋裡很熱鬧。有一位老人進來,踩滅了松明子,說他以前托我買過染布的顏料,欠了我兩塊錢,現在是還錢來的,又請我明天到他家去吃飯。這就同艾八爭起來了,艾八說他明天接裁縫,已經砍了肉,明天我毫無疑義地該到他家去……
趁他們還在爭執,我潛出門,淺一腳深一腳,想去看看“我”以前住過的老屋——聽艾八說,就是老樹后的牛房。前年才把它改作牛房的。
又經過桐樹下,又看見了雜草將要吞滅的茅屋。它靜靜地望著我,用烏鴉的叫聲咳嗽,用樹葉的沙沙聲與我交談。我甚至感到了一股似有似無的酒氣。
孩子,回來了么?自己抽椅子坐下吧。吾對你說過的,你要遠遠地走,遠遠地走,再也不要回來。
可是,我想著你的酸黃瓜。我自己也學著做過,做不出那個味來。
那些糟東西有什麼好吃呢?那時候是視你們餓,遭孽,一犁拉到頭,連田塍上的生蠶豆也剝著吃,吾才設法子做一點。
你總是惦記著我們,我知道的。
誰沒個出門的時候呢?那是該的。
那次擔樹椏,我們只擔了九擔,你記數,總說我們擔了十擔。
吾不記得了。
你還總要我們剃頭,說頭髮和鬍鬚都是吃血的東西,留長了會傷精氣。
吾不記得了。
我該早一點來看你的。我沒想到,變化會這麼大,你走得這麼快。
該走了。再活不快成精了么?
阿公,你抽煙么?
小馬,喝茶自己去燒吧。
……
我離開了那股酒氣,舉著將要熄滅的松明子,想著明天早上的農活,不時聽到腳邊的青蛙跳到水圳里去,回家了。但我現在手中沒有松明子,我的家也變成了牛房,顯得如此生疏和冷漠。看不清什麼,只有牛反芻的聲音,還有牛糞草熱烘烘的酸氣湧出門來。牛以為是主人來了,頭擠頭往外探,碰得門欄咔嗒響。我一走,腳步回聲就從牛房的土壁上撞過來,像還有一個人在牆那邊走,或是在牆土裡面走——這個人知道我的秘密。
巨大的月亮冒出來,寨里的狗好像很吃驚,狺狺地叫。我踏著樹影篩下的月光,踏著水藻浮萍似的圈圈點點,向溪邊走。我猜測,在溪邊可能坐著一個人,也許是一位姑娘,嘴裡正含著一片木葉。
溪邊老樹下果然有一個人影。
“是小馬哥?”
“是我。”我居然應答得毫不慌張。
“從溪邊來?”
“你……是誰”
“四妹子。”
“四妹子,你長得好高了。要是在外面碰到,會根本認不出你。”
“你跑的世界大,就覺得什麼都變了。”
“家裡人都好嗎?”
她突然沉默了,望著那邊的榨房,聲音有些異樣。“吾姐,好恨你……”
我緊張地瞥了瞥通向燈光和地坪的路,想逃跑。“我……很多事不好說。我對她說過……”
“那天你為哪樣要往她背簍里放包穀呢?女崽家的背簍里,隨便放得東西的么?她給了你一根頭髮,你也不曉得么?”
“我……我不懂,不懂這裡的規矩。我……想要她幫忙,就讓她背幾個包穀。”
大概回答得不錯,還可以混過去。
“你教她扎針。”
“她想當個醫生。其實,我那時也不懂,只是亂扎。”
“你們城裡人,是沒情義的。”
“不要這樣……”
“就是!就是!”
“我知道……你姐姐是個好人,我知道的。她歌唱得好聽,針線也做得巧。有一次帶我們去捉鱔魚,下手就是一條。我病了,她哭得好厲害……我都是知道的。可是,有好些事你們不懂,也說不清楚。”
她捂著臉抽泣起來。“那個姓胡的,好狠毒哩。”
我似乎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繼續試探著回答下去:“我聽說了,我要找他算賬。”
“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她跺著腳,哭得更傷心了,“你要是早說一句話,也不會成這個樣。吾姐已變成了一隻鳥,天天在這裡叫你,叫你。你聽見沒有?”
月光下,我看見她的背脊在起伏。我真想給她擦淚,想讓她的淚水貼到我的嘴唇上,鹹鹹的,被我吞飲。
但是我不敢,這是一個奇怪的故事,我不敢舔破它。
樹上確實有隻鳥在叫喚:“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聲音孤零零地射入高空,又飄忽忽地墜入群山,墜入綠林。我抽了支煙。
行不得也哥哥。
我走了,行前給四妹子留了封信,請梁家畲來的大嫂轉交。信中說她姐姐以前想當醫生,終究沒當成,但願妹妹能實現姐姐的願望。路是人闖的,她願意投考衛生學校么?我將寄給她很多很多複習資料,一定。我還說,我不會忘記她姐姐。
我幾乎像是潛逃,沒給村寨里的人告別,也沒顧上香米——其實我要香米或鴉片幹什麼呢?似乎本不是為這個來的。整個村寨莫名其妙地使我感到窒息,我必須逃。回頭看了看,又見寨口那棵死於雷電的老樹,伸展的枯枝,像痙攣的手指。手的主人在一次戰鬥中倒下了,變成了山,但它還掙扎著舉起這隻手,要抓住什麼。
進了縣鎮的旅社,我做了個夢,夢見我還在皺巴巴的山路上走著走著,土路被山水沖洗得像剜去了皮肉,留下一束束筋骨和一塊塊乾枯了的內臟,來承受山民們的草鞋。這條路總也走不到頭。我看著手腕上的日曆表,已經走了一小時,一天,一個星期了……可腳下還是這條路。
我驚醒過來,喝了三次水,撒了兩次尿,最後向朋友掛了個長途電話,本想問問他在牌桌上把對手打“跪”沒有,出口卻成了打聽招生考試的事。
朋友稱我為“黃治先”。
“什麼?”
“什麼的什麼?”
“你叫我什麼?”
“你不是黃治先嗎?”
“你是叫我黃治先嗎?”
“我不是叫你黃治先嗎?”
我愕然了,腦子裡空空的。是的,我在旅社裡,過道是蚊蟲撲繞的昏燈,有一排臨時床。就在我話筒之下,還有個呼呼打鼾的胖大腦袋。可是——世界上還有個叫黃治先的?而這個黃治先就是我么?
我累了,媽媽!
一九八五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