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

一群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年在一個風雨飄搖的山村裡野蠻生長。那一年帶給他們的是飢餓、荒誕、恐懼以及性的懵懂，他們驚慌地打量這個叫幸福公社金橋三隊的地方，不明白為什麼伴隨著老鴰的號叫，會有人一個接著一個地死去？不明白為什麼稻子不再結穗而滿山的松毛蟲像洪水一樣鋪天蓋地？不明白為什麼知青全都跑光了？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身上突然長出了體毛？

他們的父兄則抱著肩，無奈地等待第二天到來：酷旱、大水、死亡。無論什麼，他們都只能木然面對。這是他們在命運面前無可奈何的悲涼處境。但他們並沒有麻木，面對強大的、不可捉摸的力量，每一個人都在掙扎著自救，在絕望中尋找生命的尊嚴。

而那群少年，也就在那個特殊年代里一夜之間長大成人。

譚四清想，想象著他也許根本就沒有死，在棺材里，他睜開了眼睛，鼻子下面掛著冰凌一樣的鼻涕。這就是一個人最終的結局，誰也不能逃避。幾十年後，躺在棺材里的這個人便會是他自己，那時如果他在別人的想象中還能睜開眼來，透過棺蓋，也許他看到的只是一個陌生的少年。譚四清想著渾身打起了哆嗦，連忙轉過臉去看別處的東西。雪令一切都起了變化，看上去，似乎是來到了另外的一個世界。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他的雙腿很快就失去了知覺。他希望能走快點，可人們就像是一群迷路的牲口，找不到了回家的路。四清來到了生產隊的曬場上。譚四清於是想起了鬧地震的那個夜晚，那棵枯死的大松樹依舊孤零零地立在風雪中，但樹上的鴉巢已看不見了。在曬場上，金剛們歇息了一會，然後繼續朝大涔河邊走去。這條路譚四清走了無數遍，可他居然看不到一點熟悉的東西，只有到了狀元橋頭后，他的腦子中才重新浮現那滔滔的大水。他還想起了海巴將他按在泥地里的那個下午，他快要把那件事情忘掉了。不過他永遠不會忘記秦老師的那件被他弄髒的雨衣，他總覺得像秦老師這樣的人，根本就不屬於這個污濁的地方。她就像一隻打濕了翅膀的鳥兒，儘管最後還是宋得新那樣的小人上了大學，但誰都曉得上大學的本該是她。過了狀元橋，興柱又返身朝著棺材跪下了。雪下得更大，譚四清只能看清他懷裡的那個鏡框，在鏡框里，齋公大爹微張著他那張牙已殘缺不全的嘴，他好像也和譚四清記憶中的形象越來越遠。也許給他畫像的是一個蹩腳的畫匠，也許是他譚四清在這個時候才突然發現這些，譚四清想。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懷疑自己身邊這些被大雪覆蓋的人都來自於自己的一個夢。

人們相信，自從萬道平死後，他的哥哥萬道安便瘋了。他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要將全世界的蛇都消滅得一乾二淨。他整天背著一把鶴嘴掘鋤，即使是在出工的時候，也要隨身帶著。一閑下來，他就像著了魔似的在四周巡視，只要一看到蛇洞，他就會丟下手中活計，想方設法地把裡面的東西弄出來，然後把它折磨死。他的話也越來越少，別人問他什麼，他總是一副還未從夢中醒來的樣子，答非所問。他的頭髮越來越長，沒多久，又長出了滿臉的絡腮鬍子，於是，有人便把他叫作汪瘋子的徒弟。一開始，他只是在大涔河的兩邊河墈上刨掘，幾天的工夫，便把河岸刨得像是新開墾的荒地。抓到蛇后，他會首先提著蛇尾，使勁掄幾圈，等它散了架，然後掏出一把篾刀，從它的尾巴開始，一小節一小節地把他剁成碎末，這樣，蛇往往要等到他砍到七寸的時候才會斷氣。人們只當他是中了邪，有些好心的人就對他說，連孔夫子都說了，死生由命、富貴在天，他兄弟福淺，也只能認命了。別人對他說這些，他只當沒聽見似的，一點反應也沒有。偶爾他會自言自語地嘀咕道：九月九，蛇進土，時間不多了。

霞凄切地一笑，放開了譚四清的手，她從懷裡摸出了一塊手帕包著的東西：四清，我給你一樣東西。譚四清把它打開，見是一雙五彩斑斕的繡花鞋墊，他趕快將它包好，放在了書包里。霞問他：喜歡嗎？譚四清點點頭。霞低聲道：那次從知青點回來后，我就開始綉了。譚四清不知該說什麼好，他怔怔地看著霞；霞低著頭，她的頭髮垂下來，在寒冷的晚風中飄向一邊。從那以後，每當譚四清想起霞，他的腦海中總是浮現出霞半邊蒼白的臉。他為此終身沒能從後悔中解脫出來，他想他當時應該捧著她的臉，輕輕拂去她臉上的頭髮，或者是將頭埋在她的胸膛，讓他分擔她心靈深處的孤寂和絕望。但他什麼也沒做，他只是呆了似的望著她。過了很久，霞抬起頭，緩緩地說：四清，我走了。譚四清嗯了一聲。霞別過臉，很快就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之中。

從此霞成了譚四清永遠的回憶。

日本人走後，他忽然發現自己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後來他輾轉流落到了漢口，因為他曾在縣城向一位接收大員打聽到，他娘以前的那個團長。在江漢關附近一處帶有花園的宅子旁，他一連守了八天八夜。到處是川流不息的國軍，他們抬著數不清的柜子和箱子，進了那個晝夜有槍兵把手的門，但他始終沒有見到一個像他娘和他娘的男人的人，直到第九天早晨，一條野狗把他叫醒。他睜開眼睛一看，發現一夜之間，那個宅子已經人去樓空。有人告訴他，他們昨晚上乘船去了南京，而南京便是首都，那裡才是國防部的所在地。他們是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只好抹了幾把眼淚，扒上了一列運送煤炭的火車。又過了一年，他才回到金橋。這一年他去了哪些地方，說實話他自己也不曉得。但是金橋的人曉得他跑遍了全國各地。既然是一個跑遍了全國各地的人，當他堂而皇之地住進東嶽廟時，誰也拿他沒有辦法。在東嶽廟，他住了三年，每天與泥塑木雕的秦叔寶和幾個吹鬍子瞪眼睛的大將軍為伴。三年後，共產黨來了，他翻身得了解放。當他昂首挺胸地走出東嶽廟時，金橋人驚異地發現，他便是當今活著的秦瓊。他搬出了東嶽廟，掛上了撅把子。

令金橋三隊的人沒有想到的是，卜奇志執行槍決的地方，居然就是在江須崗的山腳下。六月三十日，星期三，從公社來貼布告的通訊員遵照胡黨委的指示，剛到金橋就直接去了廣播室，緒香迅速將這消息進行了緊急廣播，接著又廣播了布告的全文。於是金橋大隊沸騰了。當押解現行反·革·命卜奇志的人馬還沒有到來的時候，全大隊的男女老少就已經將布告背得滾瓜爛熟，卜奇志的罪名除了現行反革命外，最引人注目的是破壞春耕生產罪和強姦罪。人們也牢牢記住了布告最後的那幾句話：罪行極其嚴重，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決定判處卜犯奇志死刑，於一九七六年六月三十日驗明正身，綁赴刑場，執行槍決。從那以後，每當人們再提起那個人，總是習慣說卜犯奇志。人們焦急地等待著槍兵和卜犯奇志的出現，設想著那個即將到來的激動人心的場面。

張事業，湖南澧縣人，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四歲時隨全家下放農村十年，放牛娃出身，先後在工廠、政府機關、部隊任職，現供職於某大學。18歲起開始在國內文學雜誌上公開發表小說。1984年在《芙蓉》雜誌上發表中篇小說《風吹月季》，著名作家康濯、葉蔚林等曾在《文藝報》等雜誌著文評介。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集《無處流浪》（花城出版社），長篇小說《是我，請開門》（北方文藝出版社）、《長在紅旗下》（《芙蓉》雜誌），以及詩、散文等。

1983年加入湖南省作家協會，1997年加入廣東省作家協會。

2000年廣東省文學院首屆聘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