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構
中國作家墨白的小說
《結構》,當代作家墨白創作的短篇小說。載《天津文學》1998年1期。收入2006年5月河南文藝出版社版《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
朋友說,你能行嗎?我說,你這不是笑我嗎?我怎麼不行?你以為我喝多了是不是?朋友說,好好,你別生氣,算我沒說還不中?哎,那明天你得準時來呀。我從朋友手裡接過自行車,我說,不就是早晨六點嗎?朋友說,噢,你還不迷,那我就放心了。
這是什麼話?我一邊走一邊這樣想,這臭小子,以為我喝多了,就你那二斤小酒還能讓老子喝趴這?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我就這樣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不知怎麼回事我摔了一跤,他媽的,咋啦?你以為我真喝多了?老子沒有喝多!那不是路燈嗎?你看那燈像什麼?雞蛋黃?太陽?你別用你那套鬼把戲騙我,天又沒有下霧,太陽怎麼會是那個樣子?你騙不了我,那是路燈!你看路燈下走著的是什麼?那是人,男人和女人,那不是豬也不是狗,那是人,是人你知道嗎?你看那路邊長的是什麼?那是樹!你以為那不是樹嗎?那是樹!你以為樹正在落葉我就不知道那是樹了嗎?那是樹!你給我說說那樹的後面是什麼?那是房子!那是樓房!一幢又一幢,你當我不知道?你看到那一幢了嗎?路邊那一幢,那就是我的家,我的家就在那幢樓上,五樓,右手,你當老子喝多了?哼哼,老子沒有喝多,老子喝多了還能爬上樓來?五樓呀,你看是不是?右手,你看是不是?咦,我的鑰匙呢?噢,在這呢?你看是不是?這是防盜門上的鑰匙,你看我把防盜門打開了是不是?這是裡邊門上的鑰匙,我又把里門打開了,你還說我喝多了,真他媽的放屁。好了,這下你放心了吧?老子到家了,老子現在就站在自己的房子里,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你看我這房子還可以吧?三室一廳,這是書房,這是兒子的卧室,這是我和妻子的卧室,咦,老婆去哪了?萍,你在哪?你還在廚房裡忙著的嗎?咦,廚房裡也沒有。你在哪?萍?你在衛生間嗎?衛生間里也沒有呀?萍,你在哪裡?兒子呢?兒子怎麼也沒有在家呢?他們都到哪兒去了?去他姥姥家了?不可能,他姥姥家在另一座城市裡。噢,對了,一定是去車站接他爺爺去了,他爺爺打電話說的就是今天來,對,他們去接我老爹了,是這樣,你看,我還不迷吧,我告訴你,老子沒喝多!
我沒有喝多,是吧,我喝多了還能摸回家?要不咱看會兒電視吧。那不是我的電視嗎,三十四的大彩電,我打開讓你看看,你看這畫面怎麼樣?你看那是誰?葉利欽?不是不是,柯林頓,那個人肯定是柯林頓,你說我還不認識柯林頓?他不就是英國總統嗎?算了算了,外國人有什麼看頭?關掉。我有點口渴,喝點飲料吧。我家的飲料就在客廳的冰箱里放著,下面那一層,你看是不是?你喝什麼?是健力寶還是可口可樂?就喝聽可口可樂吧。哎呀,真舒服,涼實實的。哎,你吸不吸煙?我的煙就放在沙發邊上的床頭櫃里,沒有誰知道,是我放的,兒子和妻子都不讓我吸,我就放在沙發邊的床頭櫃里了,你看,這不是嗎?不吸,不吸就算了,我也不想吸,我瞌睡,我想睡覺,我真的很瞌睡,我想睡,那是我的卧室,那是我的席夢思,我瞌睡……我這樣胡亂地說著,我知道我的身邊沒有一個人,可我還是這樣胡亂地說著,我覺得這樣心裡才是味,說著說著,我的腦子就糊塗了,我晃晃悠悠地來到卧室里,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我是被一陣電話鈴聲驚醒的,可是當我伸手從床頭柜上拿起電話的時候,電話里傳來的卻是盲音。我伸手拉亮燈,看到已經是六點二十了。這時我腰裡的傳呼機響了。我伸手拿起電話,撥了傳呼機上的電話號碼。電話剛一通,朋友就開始在電話里訓我。朋友說,你怎麼回事?你不是說六點準時來嗎?你看看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我這才想起我們昨天晚上的相約,我說,我這就去。說完我就急忙起身,臉都沒洗就跑下樓去了。
到了碰頭的地方,朋友笑我說,怎麼回事?昨天回去,是不是嫂子不讓你上床?我說,哪能呢。朋友說,那我打電話,嫂子怎麼說你不在家,是不是不想讓你來?我說,你往家裡打電話了?朋友說,打了。我說,你嫂子在家?朋友說,在家,我還以為是你不想來了。
這就怪了。我忙往家裡撥了一個電話,電話是我妻子接的。妻子一聽是我就發起火來,妻子說,你跑哪兒去了?一夜都不進家?我說,我怎麼沒在家?我在家裡睡了一夜,就沒見你和兒子的影子,你們跑哪兒去了?妻子聽我這樣說,就更加生氣。妻子說,你是不是有病?咱父親昨天就來了,在家裡等你一夜,你倒問我們去哪兒了?要不讓咱父親給你說話吧。接著,電話里真的傳來了老爹的聲音,我一聽老爹的聲音,頭嗡地一下就大了。我望著朋友獃獃地站著,朋友說,你怎麼了?
我沒有說話,就那樣有些痴獃地站著,朋友過來晃著我的肩膀說,哎,你怎麼回事?我喃喃地說,我不知道……我說,我是不是在做夢?
1997年。
原載《天津文學》1998年第1期。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齣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后在鄉村小學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里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編劇獎。
奇妙的結構
——讀墨白的《結構》
裴仁偉
墨白的《結構》可以說是一篇奇妙的小說。其奇妙之處有四:其一,人物的心理描寫妙趣橫生。小說中的“我”是一個典型的醉漢,他在外和朋友喝了“一斤二斤小酒”,喝得醉態可笑。他似醉非醉,其意識既朦朧又清醒。在回家路上他晃晃悠悠、跌跌撞撞的,擔他還能依稀認得“那是路燈”、“那是人”、“那是樹”、“那是樓房”;還記得他的家在“五樓,右手”,並且還能鬼使神差地爬上樓,依次打開防盜門和里門,“回到”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里。到了“家裡”,還能“清楚”地認得屋裡的方位和擺設。他明明已經喝多了,但又一再聲明“沒有喝多”;他一路上的自言自語,即是連篇醉話,又是一連串嚴密的邏輯推理。這個醉漢的心理活動確實寫得異常真實生動,使人讀來忍俊不禁。
其二,心理描寫手法比較獨特。這篇小說的心理描寫手法可謂“三結合”:兼有中國傳統小說、西方意識小說、當代心態小說的優點。它既以人物的心理活動為敘述主體。又較好地顧及了小說的情節因素;既通過大段的內心獨自讓人物的意識流動呈現出連續性,又讓它定向從酒醉到清醒的情節結構之內,避免了人物心理活動的雜亂無序和情節的支離破碎。
其三,小說的主題朦朦朧朧,妙不可言。作品的主人公在這個特定的時間內的生活和心態,是十分常見的,他只是—個“清醒的醉漢”,我們很難說他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們從小說中所看到的似乎只是當代社會生活中的某種“原生態”,一種人們司空見慣的、習以為常的生活現象。但透過這種現象,讀者可以作多角度聯想。也許作者僅僅是為了反映醉漢們的可笑心態,也許是想諷刺某些人醉生夢死的生活方式、也許是為了“影射”某些實際上已經昏庸糊塗卻又自我感覺良好、自以為頭腦還十分清醒靈活的當權者……總之,它在主題上的“空白點”,只能由讀者自己去填補。
其四,小說的標題相當奇特。題為《結構》,實在有些令人費解。這“結構”,是指主入公心理的錯亂呢,還是象徵當今社會生活的某種鬆散、無序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