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號

橫跨大西洋的遠洋郵輪昔時頗具神秘，而今則已消失於世。20世紀上半葉，茅利塔尼亞號、不來梅號、諾曼底號以及瑪麗皇后號聞名於大西洋兩岸，深得千萬人的熱愛。當一艘巨輪首次抵達紐約，會有上千人站列在哈德遜河兩岸注視著一個人造物——似乎擁有生命和靈魂——靜靜地逆流而上。他們的眼睛跟隨著這龐然大物——也許有五個街區那麼長、十二層樓那麼高，她低沉的汽笛聲轟鳴著回應歡呼的人群。附有精美線條的船身、閃閃發亮的漆飾與向後優美傾斜的煙囪傳達著美麗、強勁與速度。

紐約的各大報紙上，輪船的新聞總是兩倍於社會新聞，以便讀者們知曉葛麗泰·嘉寶、嘉里·格蘭特、瑪格麗特·杜魯門、文森特與布魯克·阿斯特，甚至是溫莎公爵夫婦是否當天乘船抵達或者離開。每當一艘大船起程前往歐洲，到處充滿香檳與歡笑。在船上，頭等艙乘客盡情享受公用艙室與私人船艙，那裡是世界上最有天分的設計家展現靈感的空間，有著男人和女人們創造出的陸地或海上曾有過的、最美妙絕倫的室內設計。途中，不吝錢財的最有權勢的乘客享受著高級服務，懸掛的旗幟昭顯著所屬國的聲望。輪船連接著商人與橫跨大西洋的商務，外交官與他們將赴的崗位，爵士藝術家與歐洲聽眾，學生與未知的冒險，移民與美國的工作，流亡者與自由之路。在兩次災難性的世界大戰中，郵輪變成了運兵船，載著數百萬的美國大兵到前線，再載著他們凱旋迴家。

對公眾而言，遠洋郵輪——曾經唯一穿越大西洋的方式——是這迷人旅行的縮影。她也代表著技術的頂峰——地球上最複雜、最強勁的機器。船體深處的引擎可以驅動數百英尺長的鋼鐵龐然大物，並能以40英里的速度在北大西洋上乘風破浪。以最快速度穿越大西洋的輪船將獲得藍絲帶獎。獲勝者將成為世界上最著名的船隻——直到速度更快的對手取代她。

從19世紀60年代到20世紀50年代，所有榮獲藍絲帶獎的輪船都飄揚著歐洲旗幟，一向傲慢的美國人似乎只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外國的工程技術、製造工藝與管理水平遠遠高於美國。但有一個美國人不以為然，他就是美國海事建築師一號人物吉布斯，他立志建造有史以來最快、最美、最安全的遠洋郵輪，而這艘船就是日後成為美國史上最偉大的工程里程碑——美國號。

1949年5月8日，在海事委員會總部，正式簽署了新郵輪的建造合同。簽署人：海事委員會委員長格倫維爾·梅隆；紐波特紐斯船廠主席J.B.伍德沃德；美國航運公司主席約翰·富蘭克林將軍。

一個12201號設計的模型展示給了在場的媒體記者，全場的鎂光燈閃了起來。

歷經40年的籌劃、挫折和堅持，威廉·弗朗西斯·吉布斯如此接近超級郵輪的夢想，一個40年前孕育在父母閣樓中的夢想。萬事具備：他不但贏得了美國最大輪船公司的支持，也得到了政府財政資助承諾。他絕不會讓夢想再次陷於等待，絕不。

儘管興奮，吉布斯依然面無表情地站在模型前。《紐約時報》一位記者問他設計這艘輪船有多長時間了，“1916年我已在為超級郵輪做了許多鋪墊，”他直截了當地說，“但兩場世界大戰推遲了它。”

謠言四起，海事委員會和美國航運公司都未能倖免於難，但他們決定無論如何都將繼續完成交易。“知情人士表示交易接近完成，”《紐約時報》在合同簽署不久前報道，“分析表明，海事委員會和美國航運公司之間的分歧已越來越小。”31

鋪天蓋地的報紙也在猜測新郵輪的名字，也有文章提出一些建議，比如五月花號、哥倫比亞號，甚至美國工程師號。

5月8日合同正式簽署那一天，官方宣布了郵輪的名字：美國號。

握著合同，吉布斯終於允諾接受採訪。美國公眾，尤其是富裕的旅行者，希望聽到輪船設計者能現身說法。吉布斯面對著喬治·霍恩坐下來，這位《紐約時報》航運版的編輯渴望了解美國號的一切。

但吉布斯異常謹慎。當問及公布的郵輪尺寸，他說那是不準確的。當問及是否採用核動力，他避而不談。

“我不準備向任何人說任何事情，”吉布斯說，“在這個國家，我們承載了太多的秘密。我們是有所保留，為什麼要告訴他們我們發現了什麼呢？為什麼我們要幫助他們節省我們所經歷的十年呢？”

這位造船工程師坦率地承認，霍恩寫道，他“用盡一切辦法保持高度神秘”。吉布斯宣稱，保密的理由是雙管齊下：“以防潛在的國家敵人料到革命性新技術應用到設計中，以及令‘友好’的海上對手一頭霧水。”

吉布斯也知道沉默只會更加激發公眾的興趣。他說得越少，公眾想知道得越多。他必須儘可能地與媒體玩玩貓鼠遊戲。

但他會告訴霍恩和所有人，這是誰的郵輪。美國號，他說，將是“一個超越，對她的主人——全體美國人民”，“當人們看到她將是如何得輝煌，沒有人會感到遺憾”。而吉布斯＆考克斯公司的每一個人，他後來說，所求簡單至極：“他們知道他們在為世上最偉大的郵輪奉獻，他們知道他們是受美國人民委託而工作。”33

杜魯門總統下屬的審計長林賽·沃倫對吉布斯的言談無動於衷。他得到一份備忘錄，隨後總審計局向國會遞交了一份報告。

吉布斯重新裝訂了一本剪貼簿，收集了所有關於美國號的報道。他被捧在雲端，也為媒體和公眾在美洲號細節上被蒙在鼓裡揚揚自得。

簽署合同的那一天，數百名工人正在西街21號辦公室內伏案工作，一個堅定的聲音從播音系統傳出。工程師扔掉了鉛筆和尺子，秘書摘掉了電話接收器，停止了一切的工作，除了記錄吉布斯先生的講話。

“我們應該自豪，我們應該驕傲，感謝今天，1949年4月7日，”他說，“如我所說，這是美國航海歷史上偉大的一天，因為今天，世界巨人——美國，從海事史中的沉睡中醒來，決心奪回她應有的海洋霸主地位。”

他說，談判複雜而艱難，但結果令人滿意。他預計美國號將於1952年交付使用，“將會成為世界上最快的客輪，也將會奪得藍絲帶獎。”他提醒大家這是100年裡美國再一次有機會領跑大西洋航行速度的紀錄，然後說，“你們有能力也有責任，將這個榮譽帶給美國人民。你們的每一雙手，每一顆心，每一份火熱，無論你身在前線還是後方，都為此貢獻了許多。”

“我謹代表我自己和全體美國人民，”最後他說，“我從心底感謝你們。”

麻煩也在醞釀。當吉布斯、富蘭克林和海事委員會敲定合同的時候，杜魯門決定撤換毫不妥協和麻煩纏身的國防部長——福里斯特爾，也是吉布斯最大的支持者。1948年3月28日，身纏重病的福里斯特爾遞交了辭呈。他心碎，茫然，偉大的海軍戰士已陷入崩潰，他住進了華盛頓郊外的貝塞斯達海軍醫院，1949年5月22日，福里斯特爾從醫院16層跳下，帶著滿腔遺憾結束了他的一生。

軍界更多的動蕩也時刻威脅著美國號的命運。就在美國號建造合同簽署的兩周前，杜魯門政府已經取消了一艘軍艦建造合同。

二戰也許凸顯了超級郵輪的軍事價值，但天空正孕育著更大的革命。基於航母的遠程戰鬥機，恰恰是未受保護艦隊的剋星。即使是布滿了高射炮的最強大戰艦，也幾無還手之力，成為飛機的靶場。珍珠港事件剛過，日本的轟炸機在新加坡附近擊沉了英國威爾士親王號和反擊號，盟軍傷亡慘重。未來的美國海軍，按照美國軍方領導人的推論，將是空軍和海軍的完美組合，這意味著需要建造更大、更快、技術先進的航空母艦。在原子彈時代，航母的出現也略去了海外空軍基地建設的必要，如果美國希望發起對蘇聯的核武器攻擊的話。

在離開人世之前，國防部長福里斯特爾與他的海軍同僚們已經致力於推動新一代超級航母的建設。他的繼任者——路易斯·約翰遜，正面臨著紐波特紐斯造船廠承造世界上最大航空母艦的合同，也是第一艘這一級別航母，可攜帶54架戰鬥機和12架核轟炸機，巧合的是同樣命名為美國號。合同金額1.89億美元，幾乎相當于吉布斯超級郵輪的三倍。

威廉·弗朗西斯·吉布斯從未設計過航空母艦，也絕不會去設計。儘管他讓沃爾特·巴赫曼去做調查，但他依然對海空一體化武裝毫無興趣。“他的態度？一個掃興的傢伙。”一個同事這樣說。35但航空母艦的建造將佔用紐波特紐斯船廠最大的船台，吉布斯的時間表將被打亂。1949年5月18日，美國號郵輪建造合同簽署的前幾周，美國號超級航母的龍骨已經鋪在10號船台。五天後，約翰遜部長取消了這個訂單，他說，這項工程太貴了。紐波特紐斯船廠別無他法，只得拆除了已經鋪好的平板龍骨。

船台現在是美國號郵輪的了。但杜魯門政府依然陷入公關危機的災難。海軍部長約翰·沙利文宣稱約翰遜對美國號航母所做的一切簡直是粗暴無禮——“粗暴和斷然地改變了軍事方案而未經過任何磋商”。36在隨後的“海軍上將起義”中，沙利文辭去了大臣職務。緊隨其後的是海軍作戰部長路易斯·丹菲爾德上將，海軍的其他人公開宣稱——反對總統支持國防部長的決定。杜魯門總統頓感雪上加霜。

龍骨放下之時，便是威廉·弗朗西斯·吉布斯的郵輪誕生之日。

一旦輪船開始建造，記者和攝影師就被禁止進入施工現場了。輪船的建造方式是軍事機密。吉布斯下令嚴格保管所有的圖片和施工方案，為之工作的3000名工人不得泄露任何消息。如果任何一名工作人員向公眾吐露了一個字而且被抓住，他將立即被解僱。

幾個月後，杜魯門總統認為解決這個問題的最好方式便是解散海事委員會，其職責權力將由新組建的聯邦海事局和海事管理局繼承，它們都隸屬於商務部。聯邦海事局主要職責是監督建造費用，而海事管理局負責建設許可和運營補貼。總統提名了愛德華·柯克蘭中將，這位海軍船舶管理局前局長曾為吉布斯戰爭暴力案辯護，柯克蘭同意出任海事管理局局長一職。

吉布斯以為，美國號郵輪已順利開工建設，已經不同於美國號航母的命運。然而，他錯了。

為了打造美國號，吉布斯必須與位於68個不同地區的800個供應商協調生產和交付。

沒有任何船隻像美國號一樣每個螺旋軸都有60000馬力的驅動。

到了5月5日，螺旋槳測試也結束了，船的底部大部分已經完工，四周的隔板也在干船塢層支好了。一層層的木質腳手架圍住了新船身。作為一個旁觀者，它看上去仍像原始狀態的駁船，而不是一艘造型優美的郵輪。這艘船首次展露優美外部線條就是在船的前面，優雅的船首初具雛形。

但是就在建造工作開始后的八個月，突然之間，似乎杜魯門政府想要把郵船從威廉·弗朗西斯·吉布斯手裡奪回來。原因是：軍事需要。

1950年9月，一通狂轟濫炸的電話之後，威廉·弗朗西斯·吉布斯和弗雷德里克·吉布斯嚴肅地跟他們的裝修商們開了一次會。多蘿西·馬克瓦爾德和安妮·厄克特，幾個月來一直忙碌船的內飾，也趕到了弗雷德里克位於百老匯1號簡陋的辦公室。這兩位裝修商得知：已經進行了三分之一建造工作的美國號，已經被五角大樓徵用，將被打造成一艘運兵船。軍隊高層致電美國航運公司總經理約翰·富蘭克林宣布了消息，然後富蘭克林通知裝修商們合同終止，不需要他們的服務了。兩位女士大受打擊——為吉布斯＆考克斯公司做了20年的內飾設計，本來就要功成名就了。

1951年6月22日下午4點30分，紐波特紐斯船廠的工人打開閘門，河水湧進了干船塢。

吉布斯太太當然不會錯過這歷史性的一天。“我從未見他開心，”薇拉在日記中寫道，“他穿著卡其布的工作服……坐在船塢上，靜靜地看著。也許我們是直到最後還盯著輪船底部的人，這看起來非常奇怪。”

薇拉一直密切關注著這艘大船。每一天她都面對著高度緊張的丈夫，甚至每個周末他從紐波特紐斯船廠回到第五大道945號的家中。他曾走進卧室，薇拉回憶說，說他已筋疲力盡。“上帝啊，我累壞了，”他說，“我決定一睡不起了。”

當詹姆斯河河水滾滾湧進干船塢的時候，《生活》雜誌攝影師巧妙插入了一張老照片，時光回到了吉布斯的童年：一張吉布斯和姐姐貝莎的背影。他們坐在干船塢邊上的艙口上，吉布斯身穿卡其布的外套戴著棕色的帽子，貝莎穿著長裙，一頂老式的帽子斜扣在她鐵灰色的長發上。貝莎緊緊靠著吉布斯，好像是在竊竊私語；他們都目不轉睛地盯著螺旋槳捲起的水花。這位造船工程師不再是吉布斯＆考克斯公司的弗朗西斯爵士，而是純真的少年威廉。

6月23日凌晨5點，大船已經完全漂浮起來，靜靜地等待著大海的洗禮。下水儀式開始的下午，兩萬多人擠滿了干船塢的兩側，上千英尺長的隊伍興奮地躁動著。洗禮儀式也造成了紐波特紐斯史上最嚴重的交通堵塞，那些來晚了的人，看不到任何東西也聽不到一點聲音，只能三五成群聚集在街上觀望。氣溫大約在華氏100度，午後毒辣的太陽灼烤著每一個人。

機械工程師伊萊恩·卡普蘭也在人群中。在卡普蘭登上紐約前往下水儀式的火車前，她的丈夫給她別了一枚藍花胸針。當火車駛出佩恩車站，她把胸針摘了下來。她希望在儀式現場，她是一名工程師，而不是誰的妻子。

威廉·弗朗西斯·吉布斯，沒有站在觀禮台，而是遠遠地坐在角落裡。他戴著一頂軟呢帽，遮住了他稀疏花白的頭髮，他平靜地看著命名儀式。

儀式手冊上有吉布斯簡短的寄語。“美國號代表了多個業界共同的努力，最好的材料、機器、裝置和設備，完全由美國人民製造。”吉布斯寫道，“我向他們致敬，帶著我的欣賞和感激，他們用智慧、用心靈、用雙手，幫助我們最終夢想成真。”

富蘭克林將軍登上了演講台，汗水順著他的襯衫滴了下來。他的背後，是兩架交錯的船廠起重機，頭頂是船頭上高高飄揚的紅、白、藍三色的巨大旗幟。

富蘭克林的演講慷慨激昂。遠在19世紀90年代他第一次宣布：“當聖路易斯、費城、紐約和聖保羅號加入北大西洋郵輪競賽，將有一艘輪船足以與最優秀的外國船隻競爭……美國的旗幟將會在這華麗的桅杆上迎風飄揚。”

當地時間2020年2月15日，美國海軍的美國號（LHA-6）兩棲攻擊艦和羅斯福號航母（CVN-71）在西太平洋海域進行了編隊航行和作戰演練。這兩艘戰艦都是美國最新部署到印度-太平洋的主力艦，其中美國號（LHA-6）是美軍現役最先進的兩棲攻擊艦，搭載有F-35戰鬥機和MV-22“魚鷹”運輸機，於2019年12月初抵達日本佐世保軍港，加入第七艦隊在佐世保艦隊基地的前置部署兩棲部隊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