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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力
詩人
唐力,詩人,1970年11月生,重慶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在《詩刊》《詩潮》《星星》《綠風》《詩歌月刊》等刊。曾在國內詩歌大賽是多次獲獎。有作品入選《星星五十年詩選》及各種年度選本。2005年參加《詩刊》第21屆“青春詩會”。
2017年11月12日,唐力獲評新詩百年“百位最具活力詩人”。
詩歌,不僅僅追求外在的真實,而應該追求內在的真實,它應該直抵事物的本質,將生命的秘密,生活的秘密,一一呈現。
詩歌,正如愛爾蘭詩人希尼所說:“它締造一種秩序,既忠實於外部真實的衝擊,又敏感於詩人存在的內部法則。”
唐力的詩
一個死去的朋友
一個死去的朋友,回到我的身體中
我相信了他的回來,在白天
在午夜,他零零散散地回來
一件一件地回來,一聲不吭地回來
最終在我的身體,集合了他
全部的零件:他的淚,他的血
他的聲音,他的頭顱,他的無法轉動
的眼睛,他無力飛翔的手臂
他的兩條走上不同方向的腿
——一聲急剎車,曾將他們分散
他的努力沒有白費,我看見他此時
正坐在我的身體里,把打成死結的
最後的一聲驚呼,企圖用手
慢慢打開,再送回喉嚨里。他
甚至把那高等級公路上,流失的
疼痛也一點一點地收回,存放在
我的身體里,像一枚結石
我知道,這一切布置停當,會有
一輛沉重的卡車,開進我的身體
——一場車禍,重新開始
他利用我的身體,再一次死去
一個朋友
悲傷
這是我頭顱的悲傷。這是積雪
在高處的悲傷
這是我左眼的悲傷
而我的右眼
為它和左眼的悲傷一模一樣而悲傷
這是嘴唇的悲傷
這是為一些東西
令他有口難言而悲傷
這是耳朵的悲傷
因為它聽到了“貧窮的風聲”
這是心臟的悲傷
它在肋窗守望著歲月
讓一聲又一聲的跳動
減緩著孤獨的壓迫
這是我的一個指頭的悲傷
九個指頭的安慰
也沒有辦法減輕
這是我骨頭的悲傷
再鋒利的尖刀也無法剔除
最後是下半身的悲傷
它為難言之隱而悲傷
這是肌膚的悲傷
它為必須穿在它厭惡的人的身上而悲傷
它們每一部分都在悲傷
都是微不足道的悲傷
但,它們在我的身體里
組裝成了一個完整的,更大的悲傷
箱子
我的身體是一隻箱子
一隻陳舊的箱子
一隻混合著肉慾和情感的箱子
一隻長1.67米,寬0.42米的箱子
一隻在床上摺疊的箱子
一隻被另一個箱子擠壓的 箱子
在生活是急流中,滾滾向前
一隻抬頭看天,低頭看路的箱子
一隻被時光敲打的箱子
一隻在風中哭泣的箱子
一隻曾經鑲嵌著青春的滑輪的箱子
在灰塵,生活,旅行中漸漸暗淡的箱子
一隻遺忘的,卻沒有丟棄的箱子
一隻從來沒有打開的箱子
一隻秘密的箱子
而今,是疼痛這把鑰匙
在幫助我把它打開——我看到了
在雜亂的紙屑,果皮,煙灰
菜葉,臭襪,破布,碎玻璃之間
混雜著的一顆心,深深地疲倦
漆匠
他是生活的經歷者
領有肉體的激情
他佔有,塗抹,粉刷,
他是沉默的萬物之父
他給愛情刷上痛苦
他給理想刷上漫長之旅
他給生命刷上悲愴,淚水和刻骨之愛
他給時間刷上鐘點,他給臉面刷上皺紋
你不能阻止——
對於光陰,事物中暗藏的紋理
沒有誰比他理解更深
他正給一堆陳舊的事物
刷上一層閃電
他的影子在事物里閃動
對於我們更為糟糕的是
他的身影就要與黑暗
或黎明的油漆,融為一體
木匠
劈開木柴,救出秘密的火焰
劈開腐朽的木頭,救出送葬的人群,禮樂
輓歌的馬匹,白幡,傾斜的風雨
劈開舊事,救出過去的歲月,往昔的力量
他光著上身,兩塊胸肌像翕動的岩石
在相對著呼吸,談話,他高揚手臂
凌厲的斧頭劃過遼闊的大地——
劈開一座森林,挽救一山的鳥語花香
有如劈開鏽蝕的鐘,救出不朽的青銅之聲
有如劈開詞典,救出優秀的詞語
有如劈開淚水,救出愛和疼痛
最後他要和我一起使力,劈開這
沉淪的肉體,救出一道精神的閃電
在自由和夢想中飛翔
雨中的話亭
大雨瓢潑
一周前的一個午夜,我獨自
經過寂靜無人的街道
我聽到細細的哭聲,在雨夜
哭聲抓住了我的心
是雨中的電話亭!在哭泣
它的聲音,很輕很微弱
夾雜在龐大的雨聲里,但那獨有的痛苦
仍能使我分辨出,那是哭聲
這是午夜,一個電話亭淚水滂沱
蹲在路邊哭泣
我呆住了。我沒能上前去安慰它
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它
我很想去抓起它的手,但
我不知道話亭的愛和憂傷是什麼
我只知道,雨中哭泣的話亭
同我一樣孤單,同我一樣凄惶
你的手指下著雨
在暮色里,我看見你的手指
在下雨,下雨
在時光的另一頭,在一個暮色里
你的手指在下雨
沉默是詞語,像雨珠滾落進
時間的縫隙。
我看到你的手指在下雨
雷聲,將傷痛一層層包裹,閃電
像愛在蜿蜒。你即將離去
你的手指下著雨:死亡、孤獨、寂寥
都一點一點地流逝,在雨水中
它們鐵灰的顏色閃耀
在通往墳墓的道路上
我看到你。一場雨水從你的
手指,下到我的手指上
我看到你悲戚的面容,皺紋上
懸掛的雨珠閃亮。我看到
你的手指下著雨,絕望的十指
不停的下著雨。雨聲
將四周洗亮:窗欞,階沿,青草
一場雨水,向我呈現出
往昔的力量。雨水將時間洗亮
你的手指,下著雨
一滴水踮起腳跟眺望落日
一滴水踮起腳跟眺望落日
一毫米?兩毫米?它的努力離願望有多遠
離憂傷有多遠?它收束自己
它的眺望多麼遼闊,隔著整個大海,山峰
蒼茫的大地,它的眺望多麼絕望!
它用短暫時間計算自己清晰的前額,用風
雕塑自己的腰肢,用夢幻的激情
支持自己纖細的腳尖
它拒絕隨波逐流——它要用自己的一生看清落日
它是唯一的水滴,它還要看清
生活,世界,和自己的內部——
一束鋒利的光剖開軀體的庭院,露出黑暗的穀倉
一滴水的靈魂,在秋風中獵獵招展
把自己的理想,祭獻於火焰之門
它寧願自己是痛苦的,孤獨的
充滿怪異的,它演繹自己的悲劇
一滴水踮起了腳跟,因而它比
大地要高。隔著地平線
和一顆落日的頭顱
構成不精確的對稱——也是死亡的對稱
一滴水踮起腳跟眺望落日。它是與眾多水滴
絕然不同的一滴,看啊,它燃燒起來
微小的火焰映出奪目的光華——
一滴水踮起腳跟眺望落日,繼續眺望落日
它全部的重量,壓碎了自己的腳跟——
蟬
一
它隱藏在一棵樹的中間,一個
封閉的世界,在一個正午,它從
身體里搬出了琴箱
它的彈奏由此開始。它隱藏的面孔
嵌入睡夢者破碎的旅行圖
當我從一棵樹走向另一棵樹
中間是沉悶的正午,我聽到它們
另外的陳述。對生活不恰當的
詮釋。一縷光線瀉下樹葉
一個正午,一個步行的人
只有我聽清,它們彈出的
生存的秘密和痛
二
它曾經在一本書中經歷
一次危險。使我對它的命運
表示擔憂,彷彿它依然籠罩在鋸形的
恐懼中。而事實的確如此
千百年來,它的生命依然懸於一線
在一本《成語詞典》中,我每一次
閱讀都彷彿是一次謀殺
而它彷彿不屑一顧,用它的處境
對我們的生存,表示著深沉的憐憫和暗示
它的絕望,僅比我們的,高出一個枝頭
三
它的聲音,就像一根細細的繩索
使泅渡的人拉緊,得以
度過一個正午的黑暗
一根絲線,越綳越緊
保持著生命中的秘密張力,在
寂寞中拉長,拉長
在斷裂的瞬間,充滿寂靜
而此時,一個守店的人剛好
打了一個呵欠,滋生白日夢的
身體,熾熱而又冰涼
四
對於愛和痛苦
它保持了足夠的警覺,不停的敲打
一個正午,我保持了緘默
一個正午,兩個戀愛的人,也在相互挖掘
把聲音不斷地搬運出身體——
一個人,想在另一個人身體,尋找出路
直至他們 無可挽回地成為
新鮮而又乾枯的蟬蛻
而一隻蟬在樹上,舉翼而飛
凌空虛蹈,高邁
兩個步履間的距離,都是
寂靜的正午的閃電
五
笨重的挖掘機
在城市運行,它挖走了高大的
樓房,廢棄的磚瓦和
一噸的陰影。但對一隻蟬的
鳴聲,無能為力,一個正午
被白白浪費,這就是生活
一個寫作者,用墨水澆灌內心
筆在紙上的沙沙聲音,最後
將他掩蓋。這就是命運
一口渴意的井,輕若一隻蟬蛻
而蟬也在挖掘,在靜默中
用聲音,挖掘一個正午
秘密的通道,這就是奇迹
六
我曾經有過的經歷:
在外婆家,我和幾個小夥伴
捉住一隻蟬,斷去了它的一條腿
用一根細小的竹籤,插在斷腿的中間,一揮
它薄薄的翅翼就飛動
對它的命運,它保持了緘默
而在堂屋的中間,在
一張破敗的椅子上,在幾張
油黑,破爛的棉布上
下肢癱瘓的外祖父,卻發出
吱吱的蟬鳴聲,令我們
異常吃驚。他:一個國民黨時期的
壯丁,一個曾經的逃荒者
一個四男一女的父親
一個疾病中間棲息的鳴叫者
突然在我回憶里響起
七
一個老人,回到庭前端坐
天空傾斜,一縷光線
在他的臉上 打下絕望的顏色
鋒利的落日,遲鈍的暮年
一粒老年斑,展示歲月的重量——
大地漂移,他卻不能移動
血液的喧鬧終會靜止
而一隻秋蟬的鳴叫,將在他的
皮膚里響起,將在他的皺紋里響起
在頭頂的一莖白髮里響起
在破敗的門廊,遲疑的嘆息,
摺疊的陰影里,在無盡的黑暗中,響起
他神色灰敗:死亡是一枚高音,誰
也不能將它完美演繹
他聽到,一隻秋蟬正抱住聲音
在身體里急速墜下
蟬聲斷絕。皮膚的合唱終止
八
今天,一隻蟬把它夢想
建築在風上——風回帶走它嗎
而我行走在虛無之上
踩著,從葉片中漏下的
一句句蟬聲
我的孤獨和世界的孤獨
一模一樣,我遠離著自己——
一個人的生活就是不斷地,努力地
把自己遺忘
我看到一個空空的蟬蛻
壓住了正午,使我在很多年後
都不敢輕易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