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
唐代韓愈詩作
《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是唐代文學家韓愈的詩作。此詩表達的是詩人對人生的感慨,以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用“人生由命”的宿命觀慰藉友人,並自我解嘲。開首四句,恰似序文,鋪敘環境:清風明月,萬籟俱寂;接著寫張署所歌內容:敘述謫遷之苦,宦途險惡,令人落淚;最後寫“我歌”,卻只寫月色,人生有命,應借月色開懷痛飲等等,故作曠達。明寫張功曹謫遷赦回經歷艱難,實則自述同病相憐之困苦。筆調近似散文,語言古樸,直陳其事。詩中寫“君歌”“我歌”和衷共訴,盡致淋漓。全詩抑揚開闔,波瀾曲折,音節多變,韻腳靈活,既雄渾恣肆,又宛轉流暢,極好地表達了詩人感情的變化。
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
纖雲四卷天無河,清風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聲影絕,一杯相屬君當歌。
君歌聲酸辭且苦,不能聽終淚如雨。
洞庭連天九疑高,蛟龍出沒猩鼯號。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葯,海氣濕蟄熏腥臊。
昨者州前槌大鼓,嗣皇繼聖登夔皋。
赦書一日行萬里,罪從大辟皆除死⑾。
遷者追迴流者還,滌瑕盪垢清朝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軻只得移荊蠻。
判司卑官不堪說,未免捶楚塵埃間。
同時輩流多上道,天路幽險難追攀。
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與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飲奈明何?
⑴纖云:微雲。河:銀河。
⑵月舒波:月光四射。
⑶屬(zhǔ):勸酒。
⑷洞庭:洞庭湖。九疑:又名蒼梧山,在今湖南寧遠縣境。
⑸猩:猩猩。鼯(wú):鼠類的一種。
⑹如藏逃:有如躲藏的逃犯。
⑺葯:指蠱毒。南方人喜將多種毒蟲放在一起飼養,使之互相吞噬,最後剩下的毒蟲叫做蠱,製成葯后可殺人。
⑻海氣:卑濕的空氣。蟄:潛伏。
⑼嗣皇:接著做皇帝的人,指憲忠。登:進用。夔皋:夔和皋陶,傳說是舜的兩位賢臣。
⑽赦書:皇帝發布的大赦令。
⑾大辟:死刑。除死:免去死刑。
⑿遷者:貶謫的官吏。流者:流放在外的人。
⒀瑕:玉石的雜質。班:臣子上朝時排的行列。
⒁州家:刺史。申名:上報名字。使家:觀察使。抑:壓制。
⒂坎軻:這裡指命運不好。荊蠻:今湖北江陵。
⒃判司:唐時對州郡諸曹參軍的總稱。
⒄捶楚:棒杖一類的刑具。
⒅上道:上路回京。
⒆天路:指進身於朝廷的道路。幽險:幽昧險礙。
⒇殊科:不一樣,不同類。
薄雲四處飄散還不見銀河,清風吹開雲霧月光放清波。
沙灘里水平波息聲影消失,斟杯美酒相勸請你唱支歌。
你的歌聲酸楚歌辭也悲苦,沒有聽完熱淚就紛紛下落。
洞庭湖水連天九疑山高峻,湖中的蛟龍出沒猩鼯哀號。
九死一生到達這被貶官所,默默地幽居遠地好像潛逃。
下床怕蛇咬吃飯又怕毒藥,潮氣與毒氣相雜到處腥臊。
昨日州衙前忽然擂動大鼓,新皇繼位要舉用夔和皋陶。
大赦文書一日萬里傳四方,犯有死罪的一概免除死刑。
被貶謫的召回放逐的回朝,革除弊政要剪除朝中奸佞。
刺史提名赦免觀察使扣壓,命運坎坷只能夠遷調荒漠。
判司原本是小官不堪一提,未免跪地挨打有苦向誰說。
一起被貶謫的大都已回京,進身朝廷之路比登天難攀。
你的歌聲暫且停止聽我唱,我的歌聲和你絕不是同科。
一年的明月今夜月色最好,人生由命又何必歸怨其他,
有酒不飲怎對得天上明月?
這篇七古,唐永貞元年(805年)中秋寫於郴州,題中的張功曹,即張署。貞元十九年(803年),韓愈與張署皆任監察御史,曾因天旱向唐德宗進言,極論宮市之弊,韓被貶為陽山(廣東陽山)縣令,張被貶為臨武(湖南臨武)縣令。貞元廿一年(805年)正月,順宗即位,二月甲子大赦。八月憲宗又即位,又大赦天下。兩次大赦由於有人從中作梗,他們均未能調回京都,只改官江陵。知道改官的消息后,韓愈便借中秋月圓之夜,寫下這首詩,並贈給遭遇相同的張署。
這首詩以近散文化的筆法,古樸的語言,直陳其事,主客互相吟誦詩句,一唱一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衷情互訴,灑脫疏放,別具一格。
詩里寫了張署的“君歌”和作者的“我歌”。題為“贈張功曹”,卻沒有以“我歌”作為描寫的重點,而是反客為主,把“君歌”作為主要內容,借張署之口,澆詩人胸中之塊壘。
詩的前四句描寫八月十五日夜主客對飲的環境,如文的小序:碧空無雲,清風明月,萬籟俱寂。在這樣的境界中,兩個遭遇相同的朋友不禁舉杯痛飲,慷慨悲歌。韓愈是一個很有抱負的人,在三十二歲的時候,曾表示過“報國心皎潔,念時涕汍瀾”。他不僅有憂時報國之心,而且有改革政治的才幹。公元803年(貞元十九年)天旱民飢,當時任監察御史的韓愈和張署,直言勸諫唐德宗減免關中徭賦,觸怒權貴,兩人同時被貶往南方,韓愈任陽山(今屬廣東)令,張署任臨武(今屬湖南)令。直至唐憲宗大赦天下時,他們仍不能回到中央任職。韓愈改官江陵府(今湖北江陵)法曹參軍,張署改官江陵府功曹參軍。得到改官的消息,韓愈心情很複雜,於是借中秋之夜,對飲賦詩抒懷,並贈給同病相憐的張署。
詩的開頭在描寫月夜環境之後,用“一杯相屬君當歌”一轉,引出了張署的悲歌,是全詩的主要部分。詩人先寫自己對張署“歌”的感受:說它聲音酸楚,言辭悲苦,因而“不能聽終淚如雨”,和盤托出二人心境相同,感動極深。
張署的歌,首先敘述了被貶南遷時經受的苦難,山高水闊,路途漫長,蛟龍出沒,野獸悲號,地域荒僻,風波險惡。好不容易“十生九死到官所”,而到達貶所更是“幽居默默如藏逃”。接著又寫南方偏遠之地多毒蛇,“下床”都可畏,出門行走就更不敢了;且有一種蠱葯之毒,隨時可以制人死命,飲食要非常小心,還有那濕蟄腥臊的“海氣”,也令人受不了。這一大段對自然環境的誇張描寫,也是詩人當時政治境遇的真實寫照。
上面對貶謫生活的描述,情調是感傷而低沉的,下面一轉,而以歡欣鼓舞的激情,歌頌大赦令的頒行,文勢波瀾起伏。唐憲宗即位,大赦天下。詩中寫那宣布赦書時的隆隆鼓聲,那傳送赦書時日行萬里的情景,場面的熱烈。節奏的歡快,都體現出詩人心情的歡愉。特別是大赦令宣布:“罪從大辟皆除死”,“遷者追迴流者還”,這當然使韓、張二人感到回京有望。然而,事情並非如此簡單。寫到這裡,詩情又一轉折,儘管大赦令寫得明明白白,但由於“使家”的阻撓,他們仍然不能回朝廷任職。“坎軻只得移荊蠻”,“只得”二字,把那種既心有不滿又無可奈何的心情,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了。地是“荊蠻”之地,職又是“判司”一類的小官,卑小到要常受長官“捶楚”的地步。面對這種境況,他們發出了深深的慨嘆:“同時輩流多上道,天路幽險難追攀”。“天路幽險”,政治形勢還是相當險惡的。
以上詩人通過張署之歌,傾吐了自己的坎坷不平,心中的郁職,寫得形象具體,筆墨酣暢。詩人既已借別人的酒杯澆了自己的塊壘,不用再浪費筆墨直接出面抒發自己的感慨了,所以用“君歌且休聽我歌,我歌今與君殊科”,一接一轉,寫出了自己的議論。僅寫了三句:一是寫此夜月色最好,照應題目的“八月十五”;二是寫命運在天;三是寫面對如此良夜應當開懷痛飲。表面看來這三句詩很平淡,實際上卻是詩中最著力最精彩之筆。韓愈從切身遭遇中,深深感到宦海浮沉,禍福無常,自己很難掌握自己的命運。“人生由命非由他”,寄寓深沉的感慨,表面上歸之於命,實際有許多難言的苦衷。八月十五的夜晚,明月如鏡,懸在碧空藍天,不開懷痛飲,就是辜負這美好的月色。再說,借酒澆愁,還可以暫時忘卻心頭的煩惱。於是情緒由悲傷轉向曠達。然而這不過是故作曠達而已。寥寥數語,似淡實濃,言近旨遠,在欲說還休的背後,別有一種耐人尋味的深意。從感情上說,由貶謫的悲傷到大赦的喜悅,又由喜悅墜入遷移“荊蠻”的怨憤,最後在無可奈何中故做曠達。抑揚開闔,轉折變化,章法波瀾曲折,有一唱三嘆之妙。全詩換韻很多,韻腳靈活,音節起伏變化,很好地表現了感情的發展變化,使詩歌既雄渾恣肆又宛轉流暢。從結構上說,首與尾用灑和明月先後照應,輕靈簡煉,使結構完整,也加深了意境的蒼涼。
《苕溪漁隱叢話後集》:《昌黎集》中,酬贈張十一功曹署詩頗多,而署詩絕不見,惟《韓子年譜》載其一篇,云:“九疑峰畔二江前,戀闕思鄉日抵年。簡趨朝曾並命,蒼梧左宦亦聯翩。鮫人遠泛漁舟火,鵬鳥閑飛霧裡天。渙汗幾時流率土,扁舟西下共歸田。”署與退之同為御史,又同遷滴,故詩中皆言之。退之答署詩云:“山凈江空水見沙,哀猿啼處兩三家。篔簹競長纖纖筍,躑躅初開艷艷花。未報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吟君詩罷看雙鬢,斗覺霜毛一半加。”又有祭署文云:“我落陽山,君飄臨武。君止於縣,我又南逾。”臨武屬郴州,在陽山之北。二詩皆此時作也。
《韓文考異》:言張之歌同酸苦,而己直歸之於命,蓋反《騷》之意,而其詞氣抑揚頓挫,正一篇轉換用力處也(“我歌今與”句下)。
《黃氏日鈔》:《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感慨多興。
《竹庄詩話》:《集注》云:公與張曙以貞元二十一年二月赦自南方,俱徙掾江陵。至是俟命於郴,而作是詩,怨而不亂,有《小雅》之風。
《唐詩鏡》:每讀昌黎七言古詩,覺有飛舞翔翥之勢。
《初白庵詩評》:用意在起結,中間不過述遷滴最移之苦耳。
《韓柳詩選》:起結清曠超脫,是太白風度,然亦從楚《騷》變來。
《聲調譜拾遺》:純用古調,無一聯是律者,轉韻亦極變化。
《古詩選批》:韓詩七古之最有停蓄頓折者。
《昭昧詹言》:一篇古文章法。前敘,中間以正意苦語重語作賓,避實法也。一線言中秋,中間以實為虛,亦一法也。收應起,筆力轉換。
《求闕齋讀書錄》:自“洞庭連天”至“難追攀”句,皆張署之歌詞。末五句,韓公之歌詞。
《十八家詩鈔》:顧俠君曰:起即嵇叔夜“微風清扇,雲氣四除,皎皎亮月,麗於高隅”意,而興象尤清曠。
《增評韓蘇詩鈔》:三溪曰:聲清句穩,無一點塵滓氣,可謂不食人間煙火矣。
《評註韓昌黎詩集》:用韻殊變化,首尾極輕清之致,是以圓巧勝皆,集中亦不多見。
《韓詩臆說》:此詩料峭悲涼,源出楚《騷》。入后換調,正所謂一唱三嘆有遺音者矣。
《唐宋詩舉要》:吳北江曰:寫哀之詞,納入客語,運實於虛(“海氣濕蟄”句下)。一句中頓挫(“州家申名”句下)。此轉尤勝(“天路幽險”句下)。高步瀛曰:以上代張署歌辭。貶謫之苦,判司之移,皆於張歌同出之,所謂避實法也(“天路幽險”句下)。以上韓公歌辭。高朗雄秀,情韻兼美(末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