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郎·席上聞歌有感

賀新郎·席上聞歌有感

妾出於微賤。少年時、朱弦彈絕，玉笙吹遍。粗識《國風·關雎》亂，羞學流鶯百囀。總不涉、閨情春怨。誰向西鄰公子說，要珠鞍、迎入梨花院。身未動，意先懶。

主家十二樓連苑。那人人、靚妝按曲，綉簾初卷。道是華堂簫管唱，笑殺街坊拍袞。回首望、侯門天遠。我有平生《離鸞操》，頗哀而不慍微而婉。聊一奏，更三嘆。

⑴賀新郎：詞牌名，原名《賀新涼》，又名《金縷曲》等，雙調一百十六字，上下片各十句六仄韻。

⑵失弦彈絕，玉笙吹遍：對樂器吹彈都精通。朱弦，即練朱弦，用練絲製作的琴弦。玉笙：飾玉的笙。亦用為笙之美稱。

⑶《國風·關睢》：《詩經·國風》的首篇。這裡用來代表正聲。亂：古樂歌的末章。

⑷羞學：決不學。流鶯百囀：指耍花腔。

⑸閨情春怨：指男女情愛的歌曲。

⑹珠鞍：裴飾珠玉的馬鞍，這裡指華麗的馬車。梨花院：富貴人家庭園。

⑺主家：指公子家。十二樓連苑：樓閣花園很多。

⑻那人人：指西鄰公子寵愛的歌女。靚妝：打扮得漂亮。按曲：按拍子唱曲。

⑼華堂簫管：在華麗廳堂演奏的高雅音樂。

⑽殺：同“煞”。街坊拍袞：指民間流行的曲調。

⑾侯門：指公子家。

⑿《離鸞操》：葛洪《西京雜記》載慶安世“善鼓琴，能為《雙鳳離鸞》之曲”。離鸞，喻被棄。操，琴曲。

⒀哀而不慍：哀傷而不怨怒。微而婉：精微而委婉。

⒁聊：略微，姑且。

我出身卑微貧賤，少年時淪落賣藝在人間，把朱弦玉笙般般樂器彈吹遍。喜歡《國風·關雎》這樣的雅樂篇，羞唱浮艷小曲學那流鶯把巧舌囀，至於兒女閑情之類的歌曲更是不沾邊。不知誰人好事把話傳，致使西鄰公子動心眼，要用寶馬雕車迎我進那梨花院。我身體未動先白心灰意懶。

豪門富家高樓連著花園，瞧那個歌女濃妝艷抹把藝獻，綉簾初卷華堂滿座正開筵。都說是高堂貴府唱的是高雅歌曲，誰知道街坊藝人聽了卻笑得前仰后翻。那歌女本想迎合貴族把高枝攀，回首望那侯門高樓仍然比天遠。我有古曲《離鸞操》，平生最愛彈，它哀而不怨寓意深而婉。姑且演奏一曲，不禁令人三嘆。

這首詞大約寫於宋理宗淳祐二年至四年（1242—1244）間。當時作者正奉祠歸居於家鄉莆田。南宋時期，朝廷積貧積弱，政治昏暗動蕩，劉克莊因受到黨爭牽連，一生多次遭罷黜。此詞正是他借歌女之口慨嘆懷才不遇的明志之作。

這首詞用代言體抒寫一位出身微賤、心地純正、技藝精湛的歌女，遭到侯門摒棄，不被世俗理解的悲痛和哀傷，寄託了作者懷才不遇、憤世嫉俗的思想感情。詞人在一次酒席上，聽到一位歌女的演唱，這位歌女與眾不同，她不唱時下流行的淫詞哇聲、閨情春怨，唱的都是一些高雅的歌曲，歌詞中還透露出這位女藝人一生的不幸遭遇。全詞分為三個部分，都是以第一人稱的口氣來寫的。

上片前六句，為第一部分。女主人公自敘出身、所學技藝和對藝術的追求。她來自低微卑賤的小民百姓之家，從少年時開始便學習吹拉彈唱，掌握了各種管弦樂器的演奏技巧。可以說是“朱弦彈絕，玉笙吹遍”，一位多才多藝的女藝術家。在從藝的過程中，地逐步懂得了藝術的使命，粗略地領會到了《國風·關雎》一章中所體現的溫柔敦厚的詩教。她不屑去學習那些輕浮淫巧，像“流鶯百囀”似的靡靡之音，從不唱那些專敘“閨情春怨”，使人萎靡頹傷的男女戀歌。這一段簡略地介紹了這位歌女的身世經歷以及她不同於流輩的藝術趣尚，這就為她不能見容於時埋下了伏筆。在那個時代，像她這樣的藝術家自然是不會走紅的。

上片后四句和下片前六句，一氣貫穿，成為全詞的第二部分。講述女主人公被侯門“迎入”，不久又被逐出的經過。不知是誰在“西鄰公子。面前說起這位歌女，誇她如何如何色藝雙全，於是公子心花怒放，立即派遣鞍子上飾有珍珠的華麗車馬，將她接到開滿了梨花的深宅大院。但她並未受寵若驚，而是“身未動，意先懶”，對進入侯門表現得很冷淡。新到的這家，主人顯然是權豪勢要，只見這裡雕樑畫棟，屋宇宏闊，樓閣庭院一座座緊緊相連。原來這裡已經有許多塗脂抹粉的“靚妝”麗人，一個個正在綉幌珠簾內，合著樂曲的節拍咿咿呀呀的演唱。不用說，她們都是“西鄰分子”所蓄養的“家姬”。大概這位公子對她們所唱的曲兒已經聽膩了，所以才出高價將她“迎入梨花院”。這裡廳堂倒是很華麗莊嚴的，可是用簫管伴奏演唱的卻是一些流行於街坊巷陌，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低級庸俗的曲調，聽起來真是笑死人了。她不屑於去唱這些品味極低的“街坊拍袞”，從而惹怒了那位“西鄰公子”，於是便被趕出廠“梨花院”。臨走時，她回頭眺望那座深宅大院，深深地感列侯門真是深如海，比天還遠，絕不是像她這樣的人所能去的地方。這一段是全詞的主要內容，分屬上下兩片，佔去了一半的篇幅。敘述雖然比較簡略，但脈絡清楚，井井有條。通過這段遭遇和經歷，表現了女主人公的性格以及她不同於流俗的藝術情趣。她寧願被侯門摒棄，也絕不趨時媚俗，去唱那些被人“笑殺”的淫詞濫曲。這是她作為一位歌舞藝人最可寶貴之處。

下片最後四句，為第三部分，是女主人公在作者出席的這次酒宴上演唱前的一段自白：我平生學會了哀而不傷，溫柔敦厚，含義深遠精微，委曲而又婉轉的《離鸞操》，姑且為各位君子彈奏一曲，請大家欣賞。

這首詞寫的是一位志趣高雅、落落寡合的歌女，實際上是借伊人的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劉克莊是一位不肯趨時媚俗的愛國志士，曾多次被朝廷罷官貶職，但始終堅守自己的懷抱和節操，表現出絕不同流合污的高尚品德。他筆下的這位女藝人，與他志趣相同，可以說是一位難得的知音，因此聽了她的彈奏和演唱，引起了無限的感慨，於是揮筆寫了這首“頗哀而不慍微而婉”的歌詞，既為這位不幸而可敬的歌女留下了一幅剪影，也抒發了自己可悲而又可嘆的身世之感，一石雙鳥，含婉深永，餘韻不絕，頗堪玩味。

明·卓人月《古今詞統》：“衰”字借韻。

清·先著、程洪《詞潔》：后村此調埋沒於斷楮敝墨之中，從前無有人拈出，真風騷之遺，不當僅作詞觀也。若情深而句婉，猶其餘事。

清·劉熙載《藝概·詞概》：后村《賀新郎·席上聞歌有感》雲“粗識國風關雎亂，羞學流鶯百囀。總不涉閨情春怨。”又云：“我有生平離鸞操，頗哀而不慍微而婉。”意殆自寓其詞品耶？

近代·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以天涯淪落之身，而申禮自持若是，似寒梅一枝，獨立於盛雪嚴風之際，較商婦琵琶，別有一種感嘆。托彼美以通辭，表余心之高潔，如怨如訴，絕妙詞也。

劉克莊（1187—1269），南宋江湖派詩人，字潛夫，號后村居士，莆田（今屬福建）人。以蔭入仕，淳祐六年（1246）賜進士出身。官至工部尚書兼侍讀，龍圖閣學士。任建陽令時，曾因詠落梅詩遭讒被廢十載。詩詞多感慨時事之作，渴望收復中原，振興國力，反對妥協苟安。著有《后村先生大全集》《后村別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