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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課
鄭振鐸作品
現代作家鄭振鐸(1898-1958)的散文作品。
口頭上慷慨激昂的人,未見得便是殺身成仁的志士。無數的勇士,前仆後繼地倒下去,默默無言。
好幾個漢奸,都曾經做過抗日會的主席;首先變節的一個國文教師,卻是好使酒罵座,慣出什麼“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一類題目的東西;說是要在槍林彈雨里上課,絕對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一個校長,卻是第一個屈膝於敵偽的教育界之蟊賊〔蟊(máo)賊:指對社會有害的人〕。
然而默默無言的人們,卻堅定的做著最後的打算,拋下了一切,千山萬水的,千辛萬苦的開始長征,絕不做什麼為國家保存財產、文獻一類的借口的話。
上海國軍撤退後,頭一批出來做漢奸的都是些無賴之徒,或憫不畏死的東西。其後,卻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維持地方的人物出來了。再其後,卻有以“救民”為幌子,而喊著同文同種的合作者出來。到了珍珠港的襲擊以後,自有一批最傻的傻子們相信著日本政策的改變,在作著“東亞人的東亞”的白日夢,吃盡了“獨苦”,反以為“同甘”,被人家拖著“共死”,卻糊塗到要掙扎著“同生”。其實,這一類的東西也不太多。自命為聰明的人物,是一貫的利用時機,作著陞官發財的計劃。其或早或遲的蛻變,乃是作惡的勇氣夠不夠,或替自己打算得周到不周到的問題。
默默無言的堅定的人們,所想到的只是如何抗敵救國的問題,壓根兒不曾夢想到“環境”的如何變更,或敵人對華政策的如何變動、改革。
所以他們也有一貫的計劃,在最艱苦的情形之下奮鬥著,絕對的不作“苟全”之夢;該犧牲的時機一到,便毫不躊躇地踏上應走的大道,義無反顧。
12月8號是一塊試金石。
這一天的清晨,天色還不曾大亮,我在睡夢裡被電話的鈴聲驚醒。 “聽到了炮聲和機關槍聲沒有?”在電話里說。 “沒有聽見。發生了什麼事?”
“聽說日本人佔領租界,把英國兵繳了械,黃浦江上的一隻英國炮艦被轟沉,一隻美國炮艦投降了。”
接連的又來了幾個電話,有的從報館里的朋友打來的。事實漸漸的明白。英國軍艦被轟沉,官兵們鳧水上岸,卻遇到了岸上的機關槍的掃射,紛紛的死在水裡。
日本兵依照著預定的計劃,開始從虹口或郊外開進租界。被認為孤島的最後一塊彈丸地,終於也淪陷於敵手。我匆匆地跑到了康腦脫路的暨大。
校長和許多重要的負責者們都已經到了。立刻舉行了一次會議,簡短而悲壯的,立刻議決了:
“看到一個日本兵或一面日本旗經過校門時,立刻停課,將這大學關閉結束。”太陽光很紅亮地曬著,街上依然的熙來攘往,沒有一點異樣。我們依舊地搖鈴上課。
我授課的地方,在樓下臨街的一個課室,站在講台上可以望得見街。學生們不到的人很少。
“今天的事,”我說道,“你們都已經知道了吧?”學生們都點點頭。“我們已經議決,一看到一個日本兵或一面日本旗經過校門,立刻便停課,並且立即的將學校關閉結束。”
學生們的臉上都顯現著堅毅的神色,坐得挺直的,但沒有一句話。
“但是我這一門功課還要照常的講下去,一分一秒鐘也不停頓,直到看見了一個日本兵或一面日本旗為止。”
我不荒廢一秒鐘的工夫,開始照常的講下去。學生們照常的筆記著,默默無聲的。
這一課似乎講得格外的親切,格外的清朗,語音里自己覺得有點異樣;似帶著堅毅的決心,最後的沉著;像殉難者的最後的晚餐,像衝鋒前的士兵們上了刺刀,“引滿待發”。
然而鎮定、安詳,沒有一絲的緊張的神色。該來的事變,一定會來的。一切都已準備好。
誰都明白這“最後一課”的意義。我願意講得愈多愈好;學生們願意筆記得愈多愈好。
講下去,講下去,講下去。恨不得把所有的應該講授的東西,統統在這一課里講完了它;學生們也沙沙地不停地在抄記著。心無旁用,筆不停揮。
別的十幾個課室里也都是這樣的情形。
對於要“辭別”的,要“離開”的東西,覺得格外的戀戀。黑板顯得格外的光亮,粉筆是分外的白而柔軟適用,小小的課桌,覺得十分的可愛;學生們靠在課椅的扶手上,撫摸著,也覺得十分的難分難捨。那晨夕與共的椅子,曾經在扶手上面用鋼筆、鉛筆或鉛筆刀,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塗寫著,刻劃著許多字或句的,如何捨得一旦離別了呢!
街上依然的平滑光鮮,小販們不時地走過,太陽光很有精神地曬著。我的表在衣袋裡嘀嘀嗒嗒地走著,那聲音彷彿聽得見。
沒有傷感,沒有悲哀,只有堅定的決心,沉毅異常地在等待著,等待著最後一刻的到來。
遠遠的有沉重的車輪碾地的聲音可聽到。
幾分鐘后,有幾輛滿載著日本兵的軍用車,經過校門口,由東向西,徐徐地走過,當頭一面旭日旗,血紅的一個圓圈,在迎風飄蕩著。
時間是上午10時30分。
我一眼看見了這些車子走過去,立刻挺直了身體,作著立正的姿勢,沉毅地合上了書本,以堅決的口氣宣佈道:
“現在下課!”
學生們一致地立了起來,默默地不說一句話;有幾個女生似在低低地啜泣著。沒有一個學生有什麼要問的,沒有遲疑,沒有躊躇,沒有彷徨,沒有顧慮。個個人都已決定了應該怎麼辦,應該往哪一個方向走去。
赤熱的心,像鋼鐵鑄成似的堅固,像走著鵝步的儀仗隊似的一致。從來沒有那麼無紛紜的一致的堅決過,從校長到工役。
這樣的光榮的國立暨南大學在上海暫時結束了她的生命,默默地在忙著遷校的工作。
人們都知道法國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說《最後一課》;卻很少有人知道,中國著名愛國作家、學者鄭振鐸先生的“最後一課”。
那是1941年,大半個中國仍淪陷在日寇的鐵蹄下,唯有上海的租界仍在英美的勢力範圍,猶如“孤島”。12月8日這一天,“孤島”也沉淪了。
大清早,暨南大學校長辦公室里,空氣彷彿凝固了。老校長老淚縱橫,正主持著簡短的校務會議。最後,他顫聲宣布:“課照常進行,只要看到一個日本兵,或是一面日本旗經過校門,就立即停課。”
默默無聲的人群中,有一個緊鎖濃眉面孔清癯的中年男子。他,就是暨大教授兼文學院院長鄭振鐸。
還是在東北三省剛剛淪陷時,他就寫了歷史小說《取火者的逮捕》和《桂公塘》,憤怒斥責國民黨賣國政策。寫作時,他時時橫眉拍案,連聲大喝:“奸賊,奸賊誤國!”1936年10月,他和魯迅等人聯合發表了《文藝界同人為團結禦侮與言論自由宣言》。1937年底,國民黨軍隊撤退,上海成了“孤島”,鄭先生仍在上海堅持救亡活動。當時,日特活動猖獗,有許多人因與抗日有關而失蹤、死亡。少數人動搖了,甚至做了漢奸。鄭先生卻凜然正氣,無所畏懼。1938年3月,他參加了中國文藝界抗日戰爭協會,被推舉為理事。他還專門到被稱為上海“抗大”、由地下黨領導的“上海社會科學專科學校”去兼課,為黨、為新四軍培養了不少幹部。
有一天,一個剛當漢奸的老友來了。此人掏出一張開有巨額金款的支票,說:“鄭先生,你近來生活很困難,清水先生已知道了。清水先生一直很敬佩你的文章學問,想讓你主持一方面的文化工作……這是清水先生的小意思!”鄭先生一聽“清水”,便知道是主管文化侵略的日本大特務,他一怒之下扯了支票,朝老友臉上擲去,大罵:“瞎了狗眼!”此人只好夾著尾巴逃跑了。不久,滬江大學校長劉湛恩、《大美晚報》記者張似旭二位名流被刺殺,於是有人警告:“你要當心!”鄭先生也差點遭到暗算,幸好有學生通知,但他事後仍繼續為祖國命運奔波操勞……
鄭先生從回憶中驚醒,快上課了,他拿起講義夾,急匆匆進了教室。教室里坐得滿滿的,鴉雀無聲,多像小說《最後一課》的描寫啊!鄭先生熱淚盈眶:“我想„„大家都知道了,今天是我給你們上的中國文學史的最後一課。要永遠記住,我們是中國人!”講課開始了,一分一秒都顯得格外沉靜。平素調皮的學生,今天也是屏著呼吸,滿噙了眼淚。不幸的時候終於來臨。近處忽地傳來了沉重的車輪碾地聲,幾輛卡車已進了校門。陰森森的風中,一面太陽旗抖動著。時針指著10∶30。
“現在下課!”鄭先生挺直了身體,作了立正的姿勢。全體同學唰地一下站起來,很久很久,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幾個女生低低的啜泣聲,師生們的胸中都燃燒著愛國的烈焰,一個一個捏緊了拳頭。
這就是鄭振鐸先生在暨大上的最後一課,也是他教書生涯的“最後一課”。抗戰勝利后,因為他繼續反對國民黨的親美賣國政策,便被剝奪了教書的權利,蔣介石不許任何大學聘請他。但鄭先生的“最後一課”所表現的崇高愛國之情、報國之志卻教育了千百個後來者!
同樣是表現愛國情感的,都德的《最後一課》與鄭振鐸的《最後一課》在內容上的表現有什麼不同?
都德《最後一課》以熱愛祖國語言來表現愛國情感,而鄭振鐸的《最後一課》則是通過隨時準備反抗敵人的侵略來表現愛國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