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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行成雙

鄧一光編著短片小說

一篇很感人的短篇小說,作者鄧一光,描述兩頭狼臨死前的故事。作者的同名小說集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

基本情況


作者:鄧一光
ISBN:9787535420060
頁數:338
定價:15.00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裝幀:簡精
出版時間:2000-4
簡介:本卷收入鄧一光短篇小說22篇,所選篇目包括鄧一光自八十年代起開始文學創作直到近兩年來的短篇佳作,其中《狼行成雙》等曾獲大獎。

作者簡介


鄧一光,男,生於1956年8月,蒙古族。中國作協會員。武漢市文聯專業作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1995年調入武漢市文聯工作。著有長篇小說《家在三峽》、《走出西草地》、《我是太陽》、《紅霧》、《組織》、《想起草原》六部;中篇小說《遠家稼牆》、《父親是個兵》、《大媽》等三十餘部,短篇小說《狼行成雙》等數十篇,作品多次被國家權威選刊選載,被收入多種選本,並用多種文字譯介到海外。
其作品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全國長篇小說大獎,短篇獎,湖北省文藝明星獎,屈原文學獎等,入選入宣部等六部委新中國成立五十周年十部獻禮長篇小說,受中國作家協會表彰。

原文


狼行成雙
作者:鄧一光
命運就是在這裡被改變了滑行的方向的。
她那個時侯感到餓極了。實際上她早就有點餓了。他們還是在兩天前捕到一頭鹿,正經吃過一餐,那之後他們的運氣一直不太好。又一次他試圖去獵捕一隻鷹。那隻鷹在低空盤旋著,追逐著幾隻在雪地里突圍的田鼠。他想利用高坡上的跳躍把那隻鷹從天空中獵擊下來。他的失敗是合乎正常情理的。它向前奔跑了幾步,從高坡上躍起來,像一隻騰空飛翔的鳥兒,可是他並不是一隻鳥,而是一頭狼,他十分不情願的從空中跌落了下來。他在雪地里摔得夠嗆,跟頭把式的滑出了老遠。她當時站在一邊。她樂壞了。又一陣她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她真是喜歡他那種執著的傻勁兒。他的念頭裡充滿了金黃色的理想主義抱負。他怎麼會想到去捕獵飛翔在天空中的鷹的?那以後,她故意放走了那隻昏頭昏腦的兔子。她是想要把她的快樂蔓延下去,蔓延到她覺醒時的每個角落。她怎麼會想到她會餓呢?現在她真的餓了,餓得肚子咕咕的直叫,而且天氣又是這麼的寒冷,她又冷又餓,簡直都想哭出來了,她甚至開始懷念那隻在雪地里笨拙的逃開的兔子了。
天在義無反顧的黑下去,雪是藍瑩瑩的那一種,風把一天的雲朵都攪合成了比雪更細碎的霧的樣子,使視覺成了這世界上最無可奈何和不能相信的東西。他決定儘快的去為她弄到果腹的食物。他選擇了進村子這一條路。這是一條危險的路。對於狼來說,他們最不願意與人類打交道,他們不願意觸及人類擁有的利益,如果不是為了報復,他們基本上不靠近人類居住的地方,他們因此而把自己限制在荒原和森林之中。但是此刻他沒有別的選擇了。他看出她的快樂正在風雪中迅速消失,她的濕漉漉的黑鼻子是冰涼的,銀色的皮毛再漸濃的霧色中缺乏光澤,潮潤的眸子里那層迷人的霧氣正在不可遏止的消散開。這使他感到煩躁。他為自己的無所作為而感到臉紅。有一陣他竭力驅使自己不轉過臉去看她。他想他算得上什麼樣的丈夫呢?他就是在這個時候決定乘著夜色進村去尋找食物的。
天很黑,風雪又大,不遠的地方就難分辨出什麼來了,他們在這種狀況下朝著燈火依稀可辨的村子走去,自然就無法發現那口井了。
井是一口枯井,很有些年頭了,原先水很足,且甜,汨汨的老不見底,後來不知怎麼斷了水脈,井就枯了,空剩下三丈來深的乾井筒子,凍得像岩石似地井壁上圖畫似地長了一些葉兒肥大的鈴蘭和寬葉香蒲,另外更多的是黑乎乎的泥苔。井在平時被村裡人當成一口窖,窖些地瓜白菜之類,不當窖的時候就是一個空空洞洞的紀念,冷冷森森的躺在那裡,讓人們來來往往地看了,一點點回憶起它往昔的好處來。
井的樣子像大地上的一隻獨眼,時刻睜著,本來也是無礙的,偏偏連日下雪,偏偏村裡人不願讓雪灌了井,將一黃棕舊雪被披在井口,不經心地做成了一個陷阱,村裡人也不會想到,這麼大的風雪,呼吸都封住了,還會有誰往村子里來。村裡人若想到了,也許就不會往井口埋雪披了。問題是,村裡人實在沒想到。
他在前面走著,她在後面跟著,中間相隔著十幾步。他絲毫也沒有預感,待他發覺腳下讓人疑心的虛松時,已經來不及阻止自己了,他,一襲雪披,以及一大堆蓬鬆的積雪。
她那時正在看著雪地里的一處旋風,旋風中有一枝折斷了的松枝,在風的嬉弄下旋轉的如同停不下來的舞娘。轟的一聲悶響從腳下的什麼地方傳來。她這才發覺他從她的視線中消失了。她奔到井口。朝那個黑黢黢的窟窿往下望。那是一段不可知的距離,她得視力無法穿越它們。她感到一陣強烈的恐懼。她不知道這口陰險的埋伏在潔白雪下面的井究竟要幹什麼。她不知道他跌下去會跌得怎麼樣。她突然有一種極度的害怕。她害怕他會永遠地消失在那黑色的背後,不再出來與她廝守。
她朝井下喊。她的聲音有些發抖。她喊道:“你在哪裡嗎?”
他在那裡。
他有一刻是昏厥過去了,三丈來高的井深,他一點兒也沒留意,突然的陷落,跌得有些重了,落到井底時,全身的筋骨都跌散了架。但是他很快就醒了過來,並且立刻弄清楚了自己的處境,這也是一種素質,一種生存的素質。現在他並不害怕什麼。他發現情況不象想的那麼糟糕。他只不過是掉進了一口枯井裡,他想著算不得什麼。他曾被一個獵人安置的活套套住,那活套是用來套雷鳥的。還有一次他被夾在兩塊順流而下的冰砣當中,整整兩天的時間他才得以從冰砣當中解脫出來。另外一次他和一頭受了傷的野豬狹路相逢那一次他的整個身子都被鮮血染紅了。他經過的厄運不知道有多少,最終他都闖過來了。他從不認為自己是那種福星高照的傢伙,但他也從不認為自己會放棄。他想他就只這樣的。
他慢慢的站起來,聳了聳身子,搖晃掉沾在身上的雪粉和泥土,開始打量和研究出路。
井是那種大肚瓶似的,下暢上束,井壁鑿的很光溜,長滿了生機勃勃的蒲類植物和厚厚的苔蘚,沒有可供攀緣的地方。他想這有點討厭,比希望的要困難一些。但這沒有讓他氣餒。他想他會找到辦法來對付這些麻煩的。
她說:“你在那裡么?”
他說:“是的,我在。”
她說:“你沒事吧?”
他說:“沒事兒,我很好。”
她說:“你嚇壞我了。”
他說:“別擔心,我會上去的。”
他這麼說,他根本看不到她。但他決定試一下。不是試看見她,而是試離開這倒霉的枯井。只要他能離開這口枯井,他想增么看她都行。他這麼決定了,他就要她離開井口,以免他躍出井口時撞傷了她。她果然站開了,站到離井口幾尺遠的地方。除了頑皮的時候,她總是很聽他的。她聽見井底傳出他信心十足的一聲深呼吸,然後聽見由近及遠的兩道尖銳的刮撓聲,隨即是什麼東西重重跌落的聲音。
她朝井口奔去。
雪停了。風也停了。它們那種脾氣,一向是沒有招呼,說停就停了。雪和風停的正是時后,它們一停,天空中的陰霾就散開了,現出月兒來。月兒是積蓄長久的月兒,把大地映照的一片明亮,這樣,趴在井口的她就完全借著月色看清他了。
他躺在井底,一頭一身全是雪和泥土,樣子臟極了。他並沒有像自己許諾的那樣幸運。他剛才那一躍,躍出了兩丈來高,這個高度實在是有些了不起,但是離井口還差著老大一截子呢。他的兩隻利爪將井壁的凍土刮撓出兩道很深的印痕,那兩道撓痕觸目驚心,同時也是一種深深的遺憾,它似乎是在那裡說,他想要跳出這口枯井去並非那麼容易的事。
他躺在井底,愣著。她趴在井口,也愣著。他們一時都不說話,都為這個事實被發現而感到有些沮喪。說實話,這種是對他們兩個算得上一次很重的打擊了。咋這個剛剛停歇下來、萬籟俱寂的雪夜裡,這種打擊真的讓人難以接受。但是無論是他還是她,他們很快就明白了著這一點,他們眼下正停泊在事實的邊岸。他還有很上的時間沒有進食了,飢腸轆轆;他在井底,井底範圍狹小,無法助跑以提高跳躍的質量,況且是難度更大的垂直向上的跳躍,這一切都是他無法跳出通常的水平來,也就是說,他現在是身陷樊籠,他根本不可能在創造出昔日的輝煌了。
她哭了。她是看清這一點之後哭的。她爬在井煙上,先啜泣,後來止不住,放聲出來哭得嗚嗚的,傷心極了。她說:“嗚嗚,都怪我,我不該放走那隻兔子。”
他在井底,反倒是笑了。他是被她的眼淚給逗笑的。他的笑聲很洪亮,因為井的封鎖而擴大了,聲音嗡嗡的。他從地上爬起來,抖落掉身上的的泥土和雪粉,仰著頭朝井沿上的她說,好呀,你這麼說了,你去把兔子追回來吧。
天漸漸亮了,那段時間裡一直沒有在下雪,晴得很乾爽。在天亮之前的那段時間裡,她離開了井台,到森林裡去了,去尋找食物。她走了很遠,終於在一棵又細又長的橡樹下,捕捉到一隻被凍的有些傻的黑色細嘴松雞。她又冷又餓。她差不多快要餓昏過去了。她捉住那隻松雞後有一刻把身子伏在雪地上一動也不動。她怕自己一動就會把松雞吞進肚子里去,她是強忍著腸胃的痙攣才把那隻松雞帶回到井台邊的。
他把那隻肉味鮮美的松雞連骨頭帶肉一點不剩全都嚼了,填進了胃裡。他感覺好多了。也許他仍然可以吞下一頭野驢或者一頭狍子,但現在已經足夠了。他發現力量和信心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他可以繼續試一試他的逃亡行動了。
這一次她沒有離開井台,她不再顧忌他躍上井台時撞傷她。她趴在井台上,不斷給他鼓勁兒,呼喚他,鼓勵他,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他跳起。隔著井裡那段可惡的距離,她伸出雙爪的姿勢在漸漸明亮起來的天空的背景中始終是那麼地堅定,這讓井底的他一直熱淚盈眶,有一種高高地躍上去用力擁抱她的強烈慾望。
然而他所有的努力都失敗了。他的每一次起跳都相當有力,相當的高,充滿了求生的慾望和憤怒的抗爭,但是同樣的,他的每一次起跳都只有一個結果,就是重新跌回到井底,跌回到起跳的原地。井口就像一個陰險的魔鬼,不管他跳得多麼高,它始終都在更遠一點的地方嘲笑的看著他,他沒一次的起跳只不過是徒勞地在井壁上留下兩道深深的爪痕罷了。
在第十五次的嘗試失敗后,他躺在井底不動了,疲憊不堪的喘著粗氣。她從井台上欠起身子,站在那裡。他們兩個都沉默著,不再說話,那一刻,他們共同的都感到一種絕望的念頭在向他們襲來。
天亮的時候她離開了井台,消失在森林之中。這裡離村莊太近,村子里人們的身影綽約可見,她不能留在井台上,否則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整個白天的時間裡剩下他了。他躺在井底的背陰處,一動也不動,只是在漫長的凝止之中,偶爾抬頭望一望井口那方狹小的天空。不斷有人叢井台邊走過,有時候是獵人帶著一群出獵的獵犬,有時候是孩子們駕著的雪橇,他們濺起一些雪粉落下井來,掉在他的臉上、身子上,麻酥酥的。他沒有去抖落它們。他仍是不動的樣子,彷彿是井底一段原有的黑暗。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屈辱和悲觀。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的,有一種想要哭的感覺。
天黑之後她回來了。她很艱難地來到了井邊,她為他帶來了一隻獾。她自己也已經吃飽了。為此她付出了很大的力氣。他在井底,把那隻獾一點不剩的全都填進了胃裡。然後,開始了他新的嘗試。
她有時候離開井台,走到通往村子的道路上去,看看他們是否惹出了什麼動靜,然後她再踅回到井台邊來。她總覺得在她離開的著段時間裡,奇迹更容易發生。她在那裡張望著,企盼著他回到井台邊的時候,他已經大汗淋漓地站在那裡,喘著粗氣,傻乎乎地朝她笑了。
但是沒有。他並沒有站到井台上來。他確實大汗淋漓,確實喘著粗氣,可他仍然在井下,他挾火裹風,像一道薑黃色的閃電,在黑暗中一次又一次的朝井上撲來。他乾的是那麼的投入,那麼的賣力,他還從來沒有那麼投入和賣力過。可是那並不能證明什麼。他每一次的躍起都伴隨著同樣距離的跌落。他躍起的越高就跌落的越狠。有好幾次他都摔得很厲害,好一陣爬不起來。雪是靜靜地在那裡下著,樣子像是在水裡似的,降落的很慢,看著一朵朵飄著,老半天都落不到地上。這是風做成的。風一不在的時候,雪就下得有點怪模怪樣了。竟然有月亮,很園很亮的月亮,明目張膽地掛在那裡,一點也不受雪花的干擾。。他在月亮下躍起,落下,咚的一聲悶響,那月亮就抖一下,一直這麼抖下去,終於抖落到松稍下,看不見了。
天亮的時候,她再度離開井台,消失在森林裡。
太陽升起的時候,雪地里一片耀眼的雪光,又一隻鳳頭百靈落到井台邊來,歪著頭朝太陽看,看一陣,張嘴來了一串亮麗的啾鳴,陽光在那串亮麗的啾鳴,聲中碎成無數金黃色的矢羽。他躺在井下的背光處,讓黑暗和潮濕把自己罩住,萬念俱灰的閉著眼喘氣。他渾身骯髒不堪,土黃色的皮毛凌亂的完全不成樣子了,因為不斷的摔打跌落,他的身子已經有些浮腫了,這使他顯得相當的萎靡不振。他把他的整張臉都埋藏在前爪中,一動也不動,就這麼,捱過了漫長而孤獨的白天。
她在整個白天都不曾有一刻的停歇。為了尋找食物她走了很遠的路。她差不多把森林全都搜索了一遍。。她比他要累得多;她差不多快要累垮了。她顧不得她那身凌亂的皮毛。而且,她不止一處受了傷。在追逐一直蠻狗未能得手之後,她竟然昏頭昏腦地去攻擊一隻鬣狗,結果被對方咬傷了脖頸。她帶著那些傷口,拖著一身隨風飄拂的銀灰色皮毛在鬆軟的落葉上奔跑,她掠過白樺林和雪松林的匆匆身姿充滿了一種傷感和悲壯,而她奔跑時帶起的雪粉,像一片神秘的雲霧似的在雪地上延伸,久久地懸掛在那裡不曾散去。
天黑的時候,她疲憊不堪地回到了井台邊。她很難過,心裡充滿了愧疚和疼痛。她的運氣不太好,整整一天時間,她只捉到了一隻還沒有來得及長大的松鼠。她自己當然是餓著的,只是象徵性的甜了一些雪。她知道那隻可憐的松鼠根本不夠塞牙縫的。如果在平時,他連正眼也不會瞧它一眼的。它完全夠不上他瞧它的資格。可現在她能做些什麼呢?她能把這隻松鼠給他么?她的心裡一陣陣的疼。她覺得真是太委屈他了。她甚至認為是她使他受到了這樣的恥辱。
但是接下來她所看到的事情使她從沮喪之中很快掙脫了出來。她感到了一陣驚喜。他在井底,但卻不想昨天那樣無所作為的等待著她的到來。他在那裡忙碌著,忙的大汗淋漓。他是把井壁上的凍土,一爪一爪地摳下來,把它們收集起來,墊在腳下,把它們踩實。他那麼干著非常投入。他肯定幹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他的十隻爪子已經完全劈開了,不斷地淌出鮮血來,這使那些被他一爪一爪摳下來的凍土,顯得濕漉漉的。但他一點也沒有放棄的意思。他仍然在那裡,仰著頭,深了雙臂,滿懷熱情,一爪一爪地從井壁上摳取凍土。她先是楞在那裡,但是她很快就明白過來了,他是想要把井底墊高,縮短到井口的距離。他是在創造著拯救自己的生命的通道。她一旦明白這個之後,眼睛一下子就潮濕了。她想他是多麼的勇敢哪!她的喉嚨哽咽著,差點就把這句話喊出來!
現在她也加入到他的努力中來了。她讓他先一邊歇息著,她來接著干。她在井坎附近,刨開凍雪,把凍雪下面的凍土刨松,再把那些刨松的凍土推下井去。她這麼刨一陣,再換他來,把那些刨下井去的凍土收集起來墊好,重新踩實。這個工作幹起來很費勁,很枯燥,但是他們幹起來卻十分開心,十分賣力。因為有了她從井台刨下來的泥土,他不必一點一點地從井壁上摳凍土了,他只需隔一陣把那些浮土踩結實,這樣速度就快多了。他們這樣又幹了一陣,他發現她在井台上的速度慢了下來。他在井下大聲的催促她。他有點急不可耐了。他不知道她是餓的,也很累,她還有傷。她有一陣差一點扎倒在雪堆里了。她強忍著撐住。她穿著粗氣,看了看正在迅速西墜的月兒,然後后又撲向被她刨松的凍土,把它們用力推下井去。
整個夜晚,空氣中充滿了新鮮的濃釅的黑森森的凍土的芬芳。
天亮時分,他們停下來。他們全都累壞了。汗水在皮毛上凝結成無數的冰珠子,就像一身華麗奇瑰的鎧甲,身子一動就發出金屬的銳音。他們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那些凍土,它們在被重新踩實之後已經有很厚的一層了。他把那口枯井的恐怖填充的再也沒有那麼可怕。甚至,它使那口枯井裡陰冷潮濕的空氣有了一絲生命的暖意。他們都看出來了。照這個樣子幹下去,在幹上一個晚上,最多兩個晚上,他們就會得到足夠的高度,他站在那個高度上,輕而易舉的躍起來,躍出那口孤獨的枯井。這個前景使他和她都激動了好一陣。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她離開了井台,拖著疲憊的身子朝森林中走去。她得為他們最後的努力尋找食物。而他則再度卧倒在井底的背陰之中去休養生息。他在等待著黑夜的到來,等待著自有地在無垠的雪地上奔逐的時光的再度到來。
如果事情就象這樣這麼發展下去,他們會在下一次太陽升起的時候最終逃離那可惡的枯井,雙雙朝著森林裡奔去。這真是一個美好的前景。這個美好的前景就和冉冉升起的太陽一樣,令人怦然心動。但是,事情在最後卻沒有按照原有的軌道發展下去,而是在某一個關鍵的地方出現了差錯。
有村子里的兩個少年發現了他們。
兩個少年走到井台邊,朝井下看,他們發現了躺在井底心懷憧憬的他。然後他們跑回村子里拿獵槍來,朝井裡的他放了一槍。
子彈從他的后脊樑射進去,從他的左肋穿出。雪象一條暗泉似的往外竄,他一下子就跌倒了,再也站不起來。
開槍的少年在推上第二發子彈的時候被他的同伴阻止住了。阻止的少年指給他的同伴看雪地里的幾串腳印,它們象一些灰色的玲瓏剔透的梅花,從井台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森林中。
她是在太陽落山之後回到這裡的。她帶回了一頭黃羊。但是她沒有走進井台。她在淡淡的橡樹籽和芬芳的松枝的味道中聞到了人的味道和火藥的味道。然後,她就在晴朗的夜空下聽見了他的嗥叫。
他的嗥叫是那種警報的,他在警告她,要她別靠近井台。要她返回森林,遠遠離開他,他流了太多的血。他的脊樑被打斷了,他無法在站起來。但是他卻頑強地從血泊中掙起頭顱,朝著頭頂上斗大的一方天空久久地嗥叫著。
她聽到了他的嗥叫,她立刻變的不安起來。她昂起頭顱,朝著井台這邊嗥叫。她的嗥叫是在詢問出了什麼事。他沒有正面回答她,他叫她別管。他叫她趕快離開,離開井台,離開他,進入森林深處去。她不,她知道他出了事兒。她從他的聲音中嗅出了血腥味兒。她堅持要他告訴她到底出了什麼事,否則,她決不離開。
兩個少年弄不明白,那兩隻狼嗥叫著,呼吸吡連,一唱一和,只有聲音,怎麼就見不到影子?但是他們的疑惑沒有延續多久,她就出現了。
兩個少年是被她的美麗驚呆的。她體態嬌小,身材勻稱,儀態萬方,鼻頭黑黑的,眼睛始終潮潤著。瀰漫著一種小南風般朦朧的霧氣,在一潭秋水之上懸浮著似的。她的皮毛是一種冷凝質的銀灰色,安靜的,不動聲色的,能與一切融合且使被融合者升華為高貴的。她站在那裡,然後慢慢朝他們走過來,
後來其中一個醒悟過來。他把手中的獵槍舉起來。
槍聲很悶。子彈鑽進了雪地里,濺起一片細碎的雪粉。她象一陣乾淨的風,消失在森林之中。槍響的時候他在枯井裡發出長長的一聲嗥叫。他的嗥叫差不多把井台都給震跨了。在整個夜晚,她始終等待在那片最近的森林裡,不斷地發出悠長的嗥叫,他知道她還活著,他的高興是顯而易見的。他一直警告她,要她別在試圖接近他,要她回到森林的深處去。永遠不要在走出來。
她仰天長嘯著,,她的長嘯從那片森林裡傳出來,一直傳出了很遠。
天亮的時候,兩個少年熬不住打了一個盹。與此同時,她接近了井台,她把那隻凍的發硬的黃羊拖到井台邊上去。她倒著身子,刨飛著一片片雪霧,把那頭黃羊,用力推下了枯井。他躺在那裡,不能動。那頭黃羊就滾到他的身邊。他大聲地叫罵她。他要她滾開,別在來煩他,否則他會讓她好看的。
他頭朝一邊歪著,看也不看她,好像對她有著多麼大的氣似的。她爬在井台上,尖聲地嗚咽著,要他堅持住,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她就會把他從著該死的枯井裡救出去。
兩個少年後來醒了。再接下去的兩天時間裡,她一直在與他們周旋著。兩個少年一共朝她射擊了7次,都沒能射中她。
在那兩天的時間裡,他一直在井裡嗥叫著,他沒有一刻停止過。他的嗓子肯定已經撕裂了,以至於他的嗥叫斷斷續續,無法延續成聲。
但是在第三天的早上,他們的嗥叫聲突然停止了。兩個少年,探頭朝井下看,那頭受了傷的公狼已經死在那裡了。他是撞死的,頭歪在井壁上,頭顱粉碎,腦漿四濺。那隻凍硬了的黃羊完好無損的躺在他身邊。
那兩隻狼,他們一直在試圖重返森林。他們差一點就成功了。
他們後來陷進了一場災難。先是他,然後是她,其實他們一直是共同的。現在他們當中的一個死去了。他死去了,另一個就不會在出現了,他的死不就是為這個么?
兩個少年,回村裡拿繩子。但是他們沒有走多遠就站住了。她站在那裡,全身披著銀灰色的皮毛,皮毛傷痕纍纍,滿是血痂。她是精疲力竭、身心俱毀的樣子,因為皮毛被風吹動了,彷彿是森林裡最具古典性的幽靈。她微微地仰著她的下頜,似乎是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後,她朝井台這輕快地奔來。
兩個少年幾乎看呆了,直到最後一刻,他們其中的一個才匆匆地舉起了槍。
槍響的時候,停歇了兩天兩夜的雪又開始飄落起來了
而第一片雪花卻不是從天上落下來的,而是從井旁的蘋果樹上落下來的。
那是最後一顆蘋果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