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

聊齋志異篇目

《王者》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描述了一名州佐押解餉回京時銀子被盜所引出的一個關於深山大王(鬼怪)對貪官污吏實施懲戒的故事。

原文


湖南巡撫某公,遣州佐押解餉金六十方赴京。途中被雨,日暮愆程,無所投宿,遠見古剎,因詣棲止。天明,視所解金,蕩然無存。眾駭怪,莫可取咎。回白撫公,公以為妄,將置之法。及詰眾役,並無異詞。公責令仍反故處,緝察端緒。
至廟前,見一瞽者,形貌奇異,自榜云:“能知心事。”因求卜筮。瞽曰:“是為失金者。”州佐曰:“然”。因訴前苦。瞽者便索肩輿,云:“但從我去,當自知。”遂如其言,官役皆從之。瞽曰:“東。”東之。瞽曰:“北。”北之。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輻輳。入城,走移時,瞽曰:“止。”因下輿,以手南指:“見有高門西向,可款關自問之。”拱手自去。
州佐如其教,果見高門,漸入之。一人出,衣冠漢制,不言姓名。州佐述所自來。其人云:“請留數日,當與君謁當事者。”遂導去,令獨居一所,給以食飲。暇時閑步,至第后,見一園亭,入涉之。老松翳日,細草如氈。數轉廊榭,又一高亭,歷階而入,見壁上掛人皮數張,五官俱備,腥氣流熏。不覺毛骨森豎,疾退歸舍。自分留鞹異域,已無生望,因念進退一死,亦姑聽之。明日,衣冠者召之去,曰:“今日可見矣。”州佐唯唯。衣冠者乘怒馬甚駛,州佐步馳從之,俄,至一轅門,儼如制府衙署,皂衣人羅列左右,規模凜肅。衣冠者下馬,導入。又一重門。見有王者,珠冠綉紱,南面坐。州佐趨上,伏謁。王者問:“汝湖 南解官耶?”州佐諾。王者曰:“銀俱在此。是區區者,汝撫軍即慨然 見贈,未為不可。”州佐泣訴:“限期已滿,歸必就刑,稟白何所申證?”王者曰:“此即不難。”遂付以巨函云:“以此復之,可保無恙。”又遣力士送之。州佐懾息,不敢辨,受函而返。山川道路,悉非來時所經。既 出山,送者乃去。
數日,抵長沙,敬白撫公。公益妄之,怒不容辨,命左右者飛索以䌈。州佐解襆出函,公拆視未竟,面如灰上。命釋其縛,但云:“銀亦細事,汝姑出。”於是急檄屬官,設法補解訖。數日,公疾,尋卒。先是,公與愛姬共寢,既醒,而姬發盡失。闔署驚怪,莫測其由。蓋函中即其發也。外有書云:“汝自起家守令,位極人臣。賕賂貪婪,不可悉數。前銀六十萬,業已驗收在庫。當自發貪囊,補充舊額。解官無罪,不得加譴責。前取姬發,略示微警。如復不遵教令,旦晚取汝首領。姬發附還,以作明信。”公卒后,家人始傳其書。后屬員遣人尋其處,則皆重岩絕壑,更無徑路矣。
異史氏曰:“紅線金合,以儆貪婪,良亦快異。然桃源仙人,不事劫掠;即劍客所集,烏得有城郭衙署哉?嗚呼!是何神歟?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愬者無已時矣。”

註釋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州佐:輔佐州郡長官的副職。清代知州以下的州同、州判之類的官員 泛稱“州佐”。餉金,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餉”。
愆程:耽誤了行程。愆,失誤。
詣:據山東省博物館本,原作“指”。
莫可取咎:無人可以加罪,指找不到失金的原因。咎,罪責。
端緒:頭緒;原因。
求卜筮:占卦問吉凶。古時占卜,用龜甲叫“卜”,用蓍草叫“筮”,合稱“卜筮”。
肩輿:晉六朝盛行的用人力扛抬的代步工具。其製為二長竿,中設軟椅以坐人。后加覆蓋物,則為轎子。
輻輳:車輪的輻條集聚於軸心;比喻密集。
衣冠漢制:衣帽款式都是漢族的體制。指不同於當時的滿族服裝。“漢制”,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漢”。
翳(yì異):遮蔽。
細草: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細柳”。
五官:人身五官。《荀子·天論》以耳、目、口、鼻、形為五官。
留鞹(kuò廓)異域:意謂死在他鄉。鞹,去毛的皮革;此指人皮。
怒馬:壯馬。怒,形容氣勢強盛。駛:迅速。
轅門:古代帝王巡狩,止宿郊野時,用車子作為屏藩,出入處用兩車的車轅相向交接為門,叫“轅門”。后也指領兵將帥的營門或督撫等官府的外門。
制府:指總督府。明清時,總督別稱制軍或制台。
綉紱(fú符):刺繡的禮服。紱,同黼,帝王的章服。
是區區者:這微少之物。
申證:申述驗證。
懾息:害怕得不敢喘氣。
飛索以䌈:立即以繩索捆縛。䌈,捆綁。
急檄:猶急令。檄,檄文,古代官府用於徵召、曉諭或申討的文書;若有急事,則插上羽毛,稱為“羽檄”。
其發: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有發”。
起家守令:出身於郡守、縣令。
位極人臣:居於最高官位。
教令: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敬令”。
“紅線金合”二句:唐袁郊《甘澤謠·紅線》:唐代潞州節度使薛嵩,害怕魏博節度使田承嗣侵犯。薛嵩婢女紅線,自告奮勇,黑夜潛入田府,盜走田承嗣藏於枕邊的金盒,藉以警告田承嗣不要侵犯潞州。此借喻王者寄巨函,做告湖南巡撫的賕賂貪婪。合,同“盒”。
桃源仙人:指晉代陶淵明《桃花源記》中所寫的避居世外的桃源中 人。
劍客所集:劍客聚居的地方。劍客,精於劍術的人,指俠客。
“苟得其地”二句:假如訪得他們的住地,恐怕社會上前去訴冤的人就沒完沒了啦!愬,同“訴”。

譯文


湖南巡撫某公,派遣一名州佐押解六十萬兩餉銀進京。途中,遇到大雨,耽擱到天晚,誤了行程,找不到住宿的地方。遠遠望見有座古廟,州佐便驅趕著役夫,去古廟投宿。住了一晚,天明起來一看,押解的銀子已蕩然無存。眾人都大驚失色,極為奇怪。到處找尋不到,州佐只得返回,稟報了巡撫。巡撫認為他在說謊,要懲辦他。等到審訊役夫們時,也都是眾口一詞。巡撫便責令州佐,仍回古廟去緝查頭緒。
州佐返回古廟,見廟前有個瞎子,相貌非常奇異,標榜說:“能知人心事。”州佐便求他給算算卦。瞎子說:“你必定是為了丟失銀子的事。”州佐回答說:“是的。”便告訴瞎子自己因丟失餉銀被巡撫重責的情形。瞎子讓他找一頂二人抬的小轎,說:“只管跟著我走,到時你就知道了。”州佐聽了,便找來頂轎子抬著瞎子,自己和差役們跟著他走。瞎子說:“往東。”眾人便都往東走;瞎子又說:“往北。”大家便又往北走。一連走了五天,進入一座深山中,忽見一座城市,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川流不息。進城后,又走了一會兒,瞎子說:“停下。”從轎子上下來,用手往南指了指,說:“往前走,見有個朝西開的大門,你就敲門詢問,自然會知道。”說完,拱拱手自己走了。
州佐按照瞎子說的,又往前走了走,果然見有座大門。走進門內,一個人迎出來。看那人的穿戴衣著,都是古時裝束,見了州佐,也不通報自己的姓名。州佐告訴他自己是從哪來的及來的緣由,那人說:“請你暫住幾天,我和你去見主事的。”便領著州佐來到一間屋子,讓他住下,按時供給飲食。州佐閑得沒事,走出屋子蹓躂著閑逛。來到屋后,見有個花園,便進去遊覽。花園裡,高大的古松遮天蔽日;地上細草茵茵,像鋪著層綠色的氈被。穿過幾處畫廊亭閣,迎面見一個高亭,州佐信步登上石階,走了進去。忽然發現牆上掛著幾張人皮,臉上的五官樣樣不缺,腥氣熏鼻。州佐毛骨悚然,急忙退出,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自己想:看來這次得將皮留在這異域他鄉了,已沒有生還的希望。又想反正是死,聽之任之吧。
第二天,早先的那人,來叫他走,說:“今天就可以見到主事的了。”州佐連聲答應。那人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跑得很快,州佐徒步跑著跟在後面。不一會兒,到了一個轅門,很像是總督衙門。眾多的皂隸排列在兩邊,氣象十分威嚴。那人下馬,領著州佐進去。又進了一重門,才看見一個大王戴著珠冠,穿著王服,面南坐著。州佐急忙走上前,跪地拜見。大王問:“你就是湖南巡撫的押解官嗎?”州佐答應。大王說:“銀子都在這裡。這麼一點點東西,你們巡撫就慷慨地送給我,也未嘗不可。”州佐哭著訴說:“巡撫大人給我的期限已滿了,回去后交不出銀子,我就要被處死了。大王留下銀子,我回去后空口無憑,怎麼向巡撫大人交待呢?”大王說:“這也不難。”交給州佐一個大信封:“拿這個回去向巡撫交差,可保你無事!”說完,派了幾個力士送州佐回去。州佐大氣不敢喘,哪裡還敢申辯!只得接下信,退出返回。力士送他走的山川道路,完全不是來時走過的。出山後,送的人才回去了。
州佐幾天後才趕回長沙,去稟報巡撫事情的經過。巡撫聽了,越發認為州佐在說謊欺騙自己,憤怒地命左右將他捆起來。州佐忙解開包袱,拿出那封信呈給巡撫。巡撫拆開信還沒看完,已是臉色如土。又命放開州佐,只說了句:“銀子也是小事,你先出去吧!”於是,巡撫重新急令屬下各地,設法補齊原來的銀兩數,押解進京,這事才算完結。不幾天後,巡撫便一病不起,不久就死了。
在此以前,巡撫有一晚跟他的一個愛妾睡覺。醒來后,發現愛妾成了光頭,頭髮全沒了。整個官衙的人無不驚駭,誰也猜不到其中緣由。原來州佐帶回來的大信封中,裝的就是巡撫愛妾的頭髮,還附著一封信,內容是:“你從當一個小縣令起家,如今做到這麼大的官職,貪婪地收受賄賂,贓銀不計其數。上次的六十萬兩銀子,我已查收入庫,你應該從自己的私囊中補齊原數。這事與押解官無關,不得懲辦他。前次特取來你愛妾的頭髮,以略示警告。如再不遵命令,早晚就取你項上人頭!附去你愛妾的頭髮,以作證明!”巡撫死後,家裡人才傳開這封奇怪的信。後來,巡撫的屬下派人尋找深山中那座城市,只見一片崇山峻岭、懸崖峭壁,根本沒有進山的路。
異史氏說:“從前有紅線女智盜金盒以警告強暴的故事,那結果大快人心。然而,世外桃源中的人,從來不幹劫掠的事。俠士劍客嘯聚的山林,又哪裡有什麼城郭官署?啊啊,到底什麼神仙呢?假如世上真有這樣的地方,恐怕各處去訴冤告狀的人,早就沒完沒了啦!”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 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