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容編
悅容編
《悅容編》,又名《鴛鴦譜》,是由明末清初時期的文人衛泳所作的一篇論述有關女性美麗的文章,其分為十三部,分別為隨緣、緣飾、雅供、尋真、晤對、藉資、達觀等,而在文前還有作者自序,文後還有後人作跋。在這篇文章中,作者通過對美女的選擇、美女的居住環境、室內陳設、識字女子室內的書畫、書籍,直到美女的修飾、化妝,特別是對美女的各種情態所進行的描繪和論述,闡述了他對女性美的理解和認識。出現這篇文章絕非偶然,在明末清初的歷史時代,生產力已大有發展,封建的理學理念受到極大動搖,婦女解放運動漸趨萌芽。
《悅容編》一書對女性的情、態、趣、神作了淋漓盡致、惟妙惟肖的描繪,可視為封建士大夫、文人女性美審美情趣的集中代表。
他說:「美人有態、有神、有趣、有情、有心」。她們的「態」多種多樣,豐富多彩:
「唇檀烘日,媚體迎風,喜之態;星眼微瞋,柳眉重暈,怒之態;梨花帶雨,蟬露秋技,泣之態;鬢雲亂灑,胸雪橫舒,睡之態;金針倒拈,綉屏斜倚,懶之態;長顰減翠,瘦靨消紅,病之態」。
美女的「情」也是多種多樣的:
「惜花踏月為芳情,倚欄踏徑為閑情,小窗凝坐為幽情,含嬌細語為柔情,無明無夜,乍笑乍啼,為痴情」。
美女還有各種各樣的「趣」:
「鏡里容,月下影,隔簾形,空趣也;燈前目,被底足,帳中音,逸趣也;酒微醺,妝半卸,睡初回,別趣也;風流汗,相思淚,雲雨夢,奇趣也」。
除六態,五情,四趣外,美女還有五「神」:
「神麗如花艷,神爽如秋月,神情如玉壺冰,神困頓如軟玉,神飄蕩輕揚如茶香,如煙縷,乍散乍收」。
衛泳認為,態、情、趣、神、心「數者,皆美人真境。然得神為上,得趣次之,得情得態又次之」。然而唯有得心,與美女心心相印,才是最難得的。所謂得心,既今天的「愛情」。男女真心相愛是最難得的:
「故有終身不得,而反得之一語,歷年不得,而反之邂逅,廝守追歡渾閑事,而一朝隔別,萬里繫心。千般愛護,萬種殷勤,了不動念,而一番怨恨,想思千古。或苦戀不得,無心得之;或現前不得,死後得之。故曰:九死易,寸心難」。
在明末清初,男女沒有戀愛自由,選美女只是男性主動選擇女性,所以很難得到女性對男子的真實愛情。在舊式婚姻中,絕大多數是無愛情的婚姻,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是極少數。因而,衛泳慨嘆得女人的心最難。看來,衛泳是主張追求純真愛情的。他認為「情一字,可以生而死,可以死而生」。他是以情反「理」的「理學」叛逆者。
衛泳認為女子的美醜,沒有絕對的、僵死的標準,是人們的一種主觀感受。他說:「大抵女子好醜無定容,惟人取悅,悅之至而容亦至,眾人亦收國土之享」。女子的美醜,只在於男人的主觀愛好。有喜歡她的人,她的容貌在喜歡者的眼中就變得美麗了,眾人也就跟著說這位女子美貌出眾。也就是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
基於這種對女性美審美標準的相對性的認識,作者提出選擇美女(妻、妾)「要以隨其所遇,近而取之,則有其樂而無其累」。而不要苛求,不要對女子吹毛求疵。主張選擇女子要隨緣分,而最美的女子是不容易遇到的,不要過分追求。「天地清淑之氣,金莖玉露,萃為閨房。遇之者,若前世,若夢中,瑟鳴鐵躍,劍合龍飛,一切關河歲月,都不能間隔。然非奇緣不遇」。沒有「奇緣」是難於遇到絕色美女的,因而不能苛意追求她。遇到差不多的女子,只要有緣分就是好的妻、妾。「無才便為德,大貞出於淫,皆當棄短取長,安知不買骨致馬,而天龍降於好畫者哉!」提出了「棄短取長」的選擇妻、妾的原則,主張要看到女子的長處,不要看其短處。這是頗有見地的看法,也是對女性的一種尊重。差一點的,甚至丑一點的,只要自己認為她美,她就是美女。這就是衛泳的美女觀。
衛泳還強調美女的一生都是美的,反對「美人遲暮」、「人老珠黃」的說法。他說:「美人自少至老,窮年竟日,無非行樂之場」。他把女性的一生分為少、壯、半老三個階段,每個階段都有其美的特色。「少時盈盈十五,娟娟二八,為含金柳,為芳蘭蕊,為雨前茶,體有真香,面有真色」,是美麗女人的花季,是美女最美的時期。但是,美女壯年時有壯年時的優點。「及其壯也,如日中天,如月滿輪,如春半桃花,如午時盛開牡丹,無不逞之容,無不工之致,亦無不勝之任。」女性的壯年時期,最為成熟,最旺盛,幹什麼都能勝任。「至於半老,則時及暮而姿或半,色漸淡而意更遠,約略梳妝,遍多雅韻。調適珍重,自覺穩心。如久窖酒,如霜后橘。知老將提兵,調度自別,此終身快意時也」。女性半老以後,更是別有一種情趣。衛泳所談美人,實際上是指妻、妾。他認為女人一生都是美的,因此要與所愛的女性終生相伴,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相守;從晨至夜,時時刻刻相伴。
情之一字,可以生而死,可以死而生。故凡忠臣孝子,義士節婦,莫非大有情人。顧丈夫不遇知己,滿腔真情,欲付之名節事功而無所用,不得不鍾情於尤物,以寄其牢騷憤懣之懷。至婦人女子一段,不可磨滅之真,亦文之以色事人一道。昔云:士為知己死,女為悅己容。每感斯言,大抵女子好醜無定容,惟人取悅,悅之至而容亦至。眾人亦收國士之享,雖然,悅容者寄也,編悅容者寄所寄也。使索我以真,則余且為扁舟五湖人矣,豈獨向空山續禪火哉?夫不身履其境而摹其事,調停愛護,款則欲周,詞旨欲暢,設非曲解其情,了不可得。正如高唐一夢,想像自真,然猶不敢自匿。用以公之好事,為閨中清玩之秘書,以見人生樂事,不必諱言帷房。庶女子有情,不致埋沒雲爾。
天地清淑之氣,金莖玉露,萃為閨房。遇之者若前世,若夢中。瑟鳴鐵躍,劍合龍飛,一切關河歲月,都不能間隔。然非奇緣不遇,必欲得此麗容,而後加意,是猶謂秦漢以後無文,唐以外無詩也。要以隨其所遇,近而取之,則有其樂而無其累。如面皆芙蓉,何必文君。眉皆遠山,何必合德。口皆櫻桃,何必樊素。腰皆楊柳,何必小蠻。足皆金蓮,何必潘妃。歌即念奴,笑即褒姒,顰即西子,點額即壽陽。肥者不失其為阿環,瘦者不失為飛燕,奇醜不失為無鹽。當其怨,出塞之明妃也。當其恨,長門之阿嬌也。當其雲雨,巫山之神女也。他如稍識數字,堪充柳絮高才,略減妒心,已有小星遺意。無才便為德,大貞出於淫。皆當棄短取長,安知不買骨致馬,而天龍降於好畫者哉?閨閣之事古來不廢,則知婚姻非假。第緣自為之合,非可強為,則雖人而實天也。隨之一字大有理解。
美人所居,如種花之檻,插枝之瓶。沉香亭北,百寶欄中,自是天葩故居。儒生寒士,縱無金屋以貯,亦須為美人營一靚妝地,或高樓,或曲房,或別館村莊。清楚一室,屏去一切俗物。中置精雅器具,及與閨房相宜書畫,室外須有曲欄紆徑,名花掩映。如無隙地,盆盎景玩,斷不可少。蓋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解語索笑,情致兩饒。不惟供月,且以助妝。
修潔便是勝場,繁華當屬后乘。
飾不可過,亦不可缺。淡妝與濃抹,惟取相宜耳。首飾不過一珠一翠一金一玉,疏疏散散,便有畫意。如一色金銀簪釵行列,倒插滿頭,何異賣花草標。服色亦有時宜。春服宜倩,夏服宜爽,秋服宜雅,冬服宜艷;見客宜庄服,遠行宜淡服,花下宜素服,對雪宜麗服。吳綾蜀錦,生綃白薴,皆須褒衣闊帶;大袖廣襟,使有儒者氣象。然此謂詞人韻士婦式耳。若貧家女典盡時衣,豈堪求備哉?釵荊裙布,自須雅緻。
花鈿委地無人收,方是真緣飾。
美人不可無婢,猶花不可無葉。禿枝孤芷,雖姚黃魏紫,吾何以觀之哉?佳婢數人,務須修潔。時令烹茶澆花焚香披圖展卷捧硯磨墨等項,兼其命名,亦猶齋頭品具,可無佳稱乎。聊摘古青衣美名以備擇用,如墨娥、綠翹、白薴、紅綃、紫玉、麗華、輕紅、雲容、曉妝、佛娥、輕娥、紅香等俱佳。一切花名近屬濫套,所謂號俗子不出山泉溪橋,敬愛仰慕也,必洗去。
待月抱衾,選侍最工。
閑房長日,必需款具。衣廚食櫃,豈可溷入清供?因列器具名目:天然幾、藤床、小榻、醉翁床、禪椅、小墩、香幾、筆、硯、彩箋、酒器、茶具、花樽、鏡台、妝盒、綉具、琴簫、棋枰。至於錦衾褥畫帳綉幃,俱令精雅,陳設有序,映帶房櫳。或力不能辦,則蘆花被絮茵布簾紙帳,亦自成景。
又須以蘭花為供,甘露為飲,橄欖為餚,蛤蜊為羹,百合為薺,鸚鵡為婢,白鶴為奴,桐柏為薪,薏苡為米,方得相稱。
◇博古
女人識字,便有一種儒風。故閱書畫,是閨中學識。如大士像是女中佛,何仙姑像是女中仙,木蘭紅拂女中之俠,以至舉案提翁截髮丸熊諸美女遣照,皆女中之模範。閨閣宜懸,且使女郎持戒珠,執塵尾,作禮其下。或相與參禪唱偈說仙談俠,真可改觀鬯意,滌除塵俗。如《宮閨傳》、《列女傳》、《諸家外傳》、《西廂》、《玉茗堂》、《還魂二夢》、《雕蟲館彈詞》六種,以備談述歌詠。
間有不能識字,暇中聊為陳說。共話古今,奇勝紅粉,自有知音。
白首相看,不下堂者必不識一丁,博古者未必佔便宜,然女校書最堪供役。
美人有態有神有趣有情有心。唇檀烘日,媚體迎風,喜之態。星眼微,柳眉重暈,怒之態。梨花帶雨,蟬露秋枝,泣之態。鬢雲亂灑,胸雪橫舒,睡之態。金針倒拈,綉屏斜倚,懶之態。長顰減翠,瘦靨消紅,病之態。惜花踏月為芳情,倚闌踏徑為閑情;小窗凝坐為幽情,含嬌細語為柔情。無明無夜,乍笑乍啼,為痴情。鏡里容,月下影,隔簾形,空趣也。燈前目,被底足,帳中音,逸趣也。酒微醺,妝半御,睡初回,別趣也。風流汗,相思淚,雲雨夢,奇趣也。神麗如花艷,神爽如秋月;神清如玉壺水,神困頓如軟玉,神飄蕩輕揚如茶香,如煙縷,乍散乍收。數者皆美人真境。然得神為上,得趣次之,得情得態又次之,至於得心難言也。姑蘇台半生貼肉,不及若耶溪頭之一面。紫台宮十年虛度,那堪塞外琵琶之一聲。故有終身不得而反得之一語,歷年不得而反得之邂逅。廝守追歡渾閑事,而一朝隔別,萬里繫心。千般愛護,萬種殷勤,了不動念,而一番怨恨,相思千古。或苦戀不得,無心得之。或現前不得,死後得之。故曰:九死易,寸心難。
態之中吾最愛睡與懶。情之中吾最愛幽與柔。趣則其別者乎,神則其頓困者乎,心則卻以不得為大幸矣。客曰:痴心婦人負心男子。其來也,一非日矣。負心吾不忍為之,痴心又不能禁也。自此緣情深重,展轉愛戀,交互纏綿,流浪生死海中,何時出頭?不若暫時籠鳥瓶花點綴光景,到頭來各奔前程,大家不致擔誤。何如何如?說至此,亦自知殺風景極矣。然不能不殺風景也。昔日袁中郎在天蘭大士前祝曰:但願今生得壽夭,不生子,侍妾數十人足矣。極得此意,固知中郎自是慧人,然不可與俗人共賞鑒也。
美人自少至老,窮年竟日,無非行樂之場。少時盈盈十五,娟娟二八,為含金柳,為芳蘭芷,為雨前茶。體有真香,面有真色。及其壯也,如日中天,如月滿輪,如春半桃花,如午時盛開牡丹,無不逞之容,無不工之致,亦無不勝之任。至於半老,則時及暮而姿或豐,色漸淡而意更遠。約略梳妝,遍多雅韻。調適珍重,自覺穩心。如久窨酒,如霜后橘。知老將提兵,調度自別,此終身快意時也。春日艷陽,薄羅適體,名花助妝,相攜踏青,芳菲極目。入夏好風南來,香肌半裸,輕揮紈扇;浴罷,湘簟共眠,幽韻撩人。秋來涼生枕席,漸覺款洽,高樓爽月窺窗,恍擁嬋娟而坐。或共泛秋水,芙蓉映帶。隆冬六花滿空,獨對紅妝擁爐接膝,別有春生,此一歲快意時也。曉起臨妝,笑問夜來花事闌珊。午夢揭幃,偷覷嬌姿。黃昏著倒眠鞋,解至羅襦。夜深枕畔細語,滿床曙色,強要同眠,此又一日快意事也。時乎時乎不再來,惟此時為然。
了此則日日受用,時時受用,以至一生受用。無半日虛度,都是不枉做了一世人。但一日也要有嗔怪時方有趣,一年也要有病苦時方有韻,一生也要有別離時方有致。紅顏易衰,處子自十五以至二十五,能有幾年容色。如花自蓓蕾以至爛漫,一轉過此便摧殘剝落,不可睨視矣。故當及時。
焚香啜茗清談心賞者為上,諧謔角技攜手閑玩為次,酌酒鋪餚沈酣潦倒為下。晤對何如遙對,同堂未若各院。畢竟隔水閑花礙雲阻竹,方為真正對面。一至牽衣連坐,便俗殺不可當矣。
王子猷呼竹為君,米元章拜石為丈。古人愛物,尚有深情。倘得美人而情不摯,此淑真所以賦斷腸也。故喜悅則暢導之,忿怒則舒解之,愁怨則寬慰之,疾病則憐惜之。他如寒暑起居,殷勤調護,別離會晤,偵訊款談,種種尤當加意。蓋生平忘形骸,共甘苦,徹始終者,自女子之外,未可多得。
尾生抱橋柱,而女子終不至者,此最是有情人。若遂至同溺,便鍾情不深矣。
美人有文韻,有詩意,有禪機。非獨捧硯拂箋,足以助致。即一顰一笑皆可以開暢元想,彼臨去秋波那一轉,正今時舉業之宗門。能參透者,文無頭巾氣,詩無學究氣,禪亦無香火氣。
謝安之屐也,稽康之琴也,陶潛之菊也,皆有托而成其癖者也。古未聞以色隱者,然宜隱孰有如色哉。一遇冶容,令人名利心俱淡。視世之奔蝸角蠅頭者,殆胸中無癖,悵悵靡托者也。真英雄豪傑,能把臂入林,借一個紅粉佳人作知己,將白日消磨,有一種解語言的花竹,清宵魂夢,饒幾多枕席上煙霞。須知色有桃源,絕勝尋真絕欲,以視買山而隱者何如。
曰隱曰借,正所謂有托而逃。寄情適興,豈至深溺如世之痴漢,顛倒枕席,牽纏油粉者耶?如此則不為桃源而為柳巷矣。不曰買山而隱,卻要買山而埋矣。
誠意如好好色,好色不誠,是為自欺者開一便門矣。且好色何傷乎?堯舜之子,未有妹喜妲己,其失天下也。先於桀紂,吳亡越亦亡,夫差卻便宜一個西子。文園令家徒四壁,琴挑卓女而才名不減。郭汾陽窮奢極欲,姬妾滿前,而朝廷倚重。安問好色哉?若謂色能傷生者尤不然。彭 未聞鰥居,而鶴齡不老。殤子何嘗有室,而短折莫延。世之妖者病者戰者焚溺者札厲者相牽而死,豈盡色故哉?人只為虛怯死生,所以禍福得喪,種種惑亂,毋怪乎名節道義之當前,知而不為,為而不力也。倘思修短有數,趨避空勞,勘破關頭,古今同盡,緣色以為好,可以保身,可以樂天,可以忘憂,可以盡年。
色空空色皆虛話,斬盡藤蘿我獨存,此悟得真身而觀有獨至也。痴女戀男,正無達觀。昔一妓被逼,苦吟曰:自嘆身為妓,遭淫不敢言。此其觀身,最為高潔。充此一念,可證仙果。
《悅容編》之載於快書者,易名《鴛鴦譜》,又有枕函小史評林本,首標長水天放生輯,俱不載撰人姓氏。因《樹屋書影》指為梁溪葉文通所作,然亦擬議之辭。初無灼見,間考《綠窗女史》,則署名吳下衛泳,其次序詳略,互有異同,究未知孰是也。今春購得《懶仙枕中秘》二冊,內有是編,因據以錄入叢書。懶仙字永叔,吳中韻士,順治甲午歲,嘗選刊古文冰雪攜皆幽奇蒼古,味在咸酸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