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的黑手
臧克家創作新詩
《罪惡的黑手》是現代詩人臧克家於1933年創作的一首詩,是臧克家早期詩歌的代表作。詩人通過帝國主義在華興建教堂一事,深刻揭露了帝國主義者利用宗教對我國進行精神侵略的醜行。表達了詩的對黑暗現實的無比憎恨。同時詩人熱情謳歌了人民的創造力,表達了對勞苦大眾深深的同情和熱愛,堅信最後的勝利屬於人民。
《罪惡的黑手》具有反帝意識,顯示了詩人從大處著眼,小處落筆,以平凡的題材表現重大主題的藝術才能。它結構綿密勻稱,形象生動鮮明,在和諧的韻律里有著奔放自如的氣勢。
罪惡的黑手
一
在這都市的道旁,
劃出一塊大的空場,
在這空場的中心,
正在建一座大的教堂。
交橫的木架比蛛網還密,
象用骷髏架起的天梯,
一萬隻手,幾千顆心靈,
從白到黑在上面搏動。
這稱得起是壓倒全市的一件神工,
無妨用想象先給它繪個圖形:
“四面高牆隔絕了人間的罪惡,
裡邊的空氣是一片靜默,
一根草,一株樹,甚至樹上的鳥,
只是生在聖地里也覺到驕傲。
大門頂上橫一面偉大的十字架,
街上過路的人都走在它底下,
耶穌的聖像高高在千尺之上,
看來是這樣的偉大,慈祥!
他立在上帝與人世中問,
用無聲的話傳達主的教言:
“奴隸們,什麼都應該忍受,
餓死了也要低著頭,
誰給你的左腮貼上耳光,
頂好連右腮也給送上,
忍辱原是至高的美德,
連心上也不許存一絲反抗!
人間的是非肉眼那能看清?
死過之後主自有公平的判定。”
早晨的太陽先掠過這聖像,
從貴人的高樓再落到窮漢的屋上,
黃昏后,這四周陰森得叫人害怕,
神堂的影子象個魔鬼倒在地下。
早晨的鐘聲象個神咒,
(這鐘聲不同別處的鐘聲。)
牽來了一群雜色人等,
男女牧士們走在前面,
黑色的頭巾佩著長衫,
微風吹著頭巾飄蕩,
彷彿罪惡在光天之下飛揚。
後面逐著些漂亮男子,
肥白的臉皮上掛著油絲,
腳步輕趨著,低聲交語,
腳步輕趨著,低聲交語,
用心做了一臉肅穆。
還有一隊女人綴在後邊,
脂粉的香氣散滿了庭院,
一個用長臂挽著別個,
象一個花圈套一個花圈。
陽光象是主的愛,照著這群人,
也照著他們腳下的石階,
鐘聲一陣暴雨的急響,
送他們進了神聖的教堂。
中間有的是剛放下了屠刀,
手上還留著血的腥臭,
有的是因為失掉了愛情,
來到這兒求些安寧,
有的在現世享福還嫌不夠,
為來世的榮華到此苦修;
有的是宇宙傷了他多情的心,
來對著耶穌慰借心神;
有的用過來眼看破了人生,
來求心上剎那的真誠;
有的不是來為了求恕,
不過為追逐一個少女。
雖是這些心的顏包全然異樣,
然而他們統統跪下了,朝著上方。
牧士登在台上象威權臨著這群眾,
用靈巧的嘴,
用靈巧的手勢,
講求教義象講著真理。
他叫人好好管束自己,
不要叫心做了叛逆,
他怕這空說沒有力量,
又引了成套懲勸的舊例。
每次飯碗還沒觸著口,
感謝的歌聲先顫在咽喉,
晚上每在上床之前,
先用祈禱來做個檢點,
這功課在各人心上刻了板,
他們做來卻無限新鮮。
二
然而這一切,一切未來的繁華,
與臉前這一群工人無干,
他們在一條辛苦的鐵鞭下,
只忙著去趕契約上的期間。
有的在幾千尺之上投下只黑影,
冒著可怕的一低頭的暈眩。
石灰的白霧迷了人形,
泥巴給人塗一身黑點。
鐵鎚下的火花象慧星向人掃射,
風挾著木屑直往鼻眼裡鑽。
這裡終天奏著狂暴的音樂。
人聲的叫喊,軋軋的起重機,
你聽,這是多麼高亢的歌!
大鋸在木樁上奏著提琴,
節奏的鐵砧扣著拍子;
這群工人在這極度的狂樂里,
活動著,手應著心,也極度的興奮。
有的把巧思運入一方石條的花紋,
有的持一塊木片仔細地端詳,
有的把手底的磚塊飛上半空,
有的用罪惡的黑手捏成耶穌慈悲的模樣!
這群人從早晨背起太陽,
一天的汗雨泄盡了力量;
平地上,一萬幕燈火閃著黃昏.
燈光下喘息著累倒了的心。
他們用土語放浪的調笑,
雜一些低級的詼諧來解疲勞,
各人口中抽一縷長煙,
煙絲中雜著深味的鄉談。
那是家鄉場園上用來消度夏夜的,
永不嫌俗,一遍兩遍,不怕一萬遍;
於今在都市中他們也談起來了,
談起也想起了各人的家園。
他們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麼要蓋這教堂,
卻驚嘆外洋人真是有錢,
同時也覺得說不出的感激,
有了這建築他們才有了飯碗。
(雖然不象是為了吃飯才工作,
倒是象為了工作才吃飯。)
這大建築把這大眾從天邊拉在一起,
陌生的全變成親熱的兄弟。
白天忙碌緊據在各人的心中,
沒有閑暇去做思鄉的夢;
黑夜的沉睡如同快活的死,
早晨醒來個奴隸的身子。
是什麼造化,誰作的主,
生下他們來為了吃苦?
太陽的烤炙,風雨的浸淋,
鐵色的身上生起片片黑雲;
機器的凶獰,鐵石的壓軋,
誰的軀體是金鋼鑄成?
家室的累贅,病魔的侵襲,
苦澀中模糊了無色的四季,
一陣頭暈,或一點不小心,
墜下半空成一灘肉泥,
這真算不了什麼稀奇,
生死文書上勾去個名字;
然而他們什麼都不抱怨,
只希望這工程的日期延長到無限。
三
不過天下的事誰敢保定準?
今日的叛逆也許是昨日的忠心,
誰料定大海上那剎起風暴?
萬年的古井也說不定會湧起波濤!
等這群罪人餓瞎了眼睛,
認不出上帝也認不清“真理”,
狂烈的叫囂如同沸水,
象地獄里奔出來一群魔鬼,
用蠻橫的手撕碎了萬年的積卷,
來一個無理性的反叛!
那時,這教堂會變成他們的食堂或是卧室,
他們創造它終於為了自己。
那時這兒也有歌聲,
不是神秘,不是耶穌的讚頌,
那是一種狂暴的嘻嚷,
太陽落到了罪人的頭上。
《罪惡的黑手》寫於1933年9月,當時詩人正在青島上大學。它通過建築工人在為帝國主義者建造“一座崇高、華貴,凌空而起的天主教堂”(《甘苦寸心知》)這樣的題材,描繪了中國工人階級的苦難生活,揭露了帝國主義的文化侵略並寄希望於工人階級的覺醒,憧憬著美好的未來。——這樣的主題思想在當時的新詩壇上是絕無僅有的。詩人當時聯想到每逢夏季,在膠州灣上,日本的軍艦飄揚著“太陽”的旗幟,美國的軍艦飄揚著“星條旗”,憤慨地指出:“軍艦封鎖,大炮轟擊,猶以為未足,還要用天主的名義,在精神上降伏偉大中國人民的心!”於是他百感交集,把對帝國主義者的侵略、國民黨的統治的控訴和譴責,化為詩句,帶著深情,帶著激憤,寫成了這篇《罪惡的黑手》。
全詩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描繪教堂的建築,刻畫教徒的心理。“交橫的木架比蛛網還密,/像用骷髏架起的天梯,/一萬隻手,幾千顆心靈,/從白到黑在上面搏動。”這是對在“都市的道旁”,“正在建築一座大的教堂”的描繪。詩人面對著“這稱得起是壓倒全市的一件神工”,浮想聯翩,悲憤交迸。他想象這教堂建成后:“四面高牆隔絕了人間的罪惡,/裡邊的空氣是一片靜默,/一根草,一株樹,甚至樹上的鳥,/只是生在聖地里也覺得驕傲。”
詩中接著用漫畫的筆致勾勒出各色各樣以宗教為幌子掩蓋內心空虛和不安的可笑而又可悲的人物,比如牧師把謬誤說成真理,麻木人們的心靈。
詩的第二部分用“然而這一切”“與臉前的這群工人無干”作為過渡句子,轉入了對建築工人在極端險惡的勞動條件下從事勞作的場面的描繪。詩人的筆尖飽蘸著同情的淚水,寫下了這樣的詩句:“他們在一條辛苦的鐵鞭下。/只忙著去趕契約上的期間。//有的在幾千尺之上投下只黑影,/冒著可怕的一低頭的暈眩,/石灰的白霧迷了人形,/泥巴給人塗一身黑點,/鐵鎚下的火花像慧星向人掃射,/風挾著木屑直往鼻眼裡鑽。”“太陽的烤炙,風雨的浸淋,/鐵色的身上生起片片黑雲,/機器的凶獰,鐵石的壓軋,/誰的軀體是金鋼鑄成?…一陣頭暈,或一點不小心,/墜下半空成一灘肉泥,/這真算不了什麼希奇,/生死文書上勾去個名字!”在這部分里,還寫了這些廉價勞動力的來源以及他們之間的階級友愛。
在長詩的最後部分,詩人指出勞動人民要想擺脫這種被壓迫、被奴役的地位,只有起來反抗。它以革命浪漫主義精神預告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革命風暴。如果說在詩人先前別的詩里所預示的“奇怪的天火”、“奇怪的變”等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還嫌朦朧,那麼,在這詩里則是相當具體的了。
山東大學中文系教授吳開晉《中國新詩名篇鑒賞辭典》:從總體來看,在詩的字裡行間,也表現了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憤慨之情。但在詩的最後又表現了一種預言家的堅定信念:“誰料定大海上哪霎起風暴?/萬年的古井說不定也會湧起波濤,/等這群罪人餓瞎了眼睛,/認不出上帝也認不清“真理”,/用有力的手撕毀萬年的積卷,/來一個偉大徹底的反叛!”從藝術風格看,又具有一種獨特的諷刺的力量。
北京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張惠仁《新詩鑒賞辭典》:從這首詩里,首先我們看到詩人善於從大處著眼,小處落筆,以平凡的題材表現重大主題的藝術才能。像這種不是以空洞的抽象的叫喊而是用生動具體的形象表現中國人民反對帝國主義的強烈意志,肯定工人階級的鬥爭力量及其光明前途的、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有著和諧統一的長詩,在“五四”以來的新詩中是不多見的。其次,比之詩集《烙印》中的詩,此詩顯得氣勢壯闊,風格博大雄健。詩人自己在談到創作體會時說:“這種風格,首先是由於內容決定的。比較複雜豐富的內容和個人的思想感情,衝破了謹嚴的表現形式向博大走去。”(《甘苦寸心知》)這除了體現在篇幅上洋洋洒洒,一百五十多行一氣呵成而外,在分節和押韻上,也較自由寬鬆。但又不是無韻詩,更不是隨意跑野馬的自由詩。它仍然有著音調鏗鏘、節奏感強、語言精鍊等特色。
現代詩人臧克家《甘苦寸心知——談自己的詩<罪惡的黑手>》:《罪惡的黑手》,氣勢比較壯闊,長而不空。在表現手法上,與其他要求精鍊,含蓄的個人詩創作不同,另成一格。這種風格,首先是由於內容決定的。比較複雜豐富的內容和個人的思想情感,衝破了謹嚴的表現形式向博大走去。
臧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