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文學
文學現象
傷痕文學是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在中國大陸文壇佔據主導地位的一種文學現象。它得名於盧新華以“文革”中知青生活為題材的短篇小說《傷痕》。
十年文革期間,無數知識青年被捲入了上山下鄉運動中。“傷痕文學”的出現直接起因於上山下鄉,它主要描述了知青、知識分子,受迫害官員及城鄉普通民眾在那個不堪回首的年代悲劇性的遭遇。
圖為盧新華最早登於《文匯報》小說《傷痕》
然而“傷痕文學”的名稱,則源自盧新華刊登於1978年8月11日《文匯報》的短篇小說《傷痕》。它也在“反映人們思想內傷的嚴重性”和“呼籲療治創傷”的意義上,得到當時推動文學新變的人們的首肯。隨後,揭露“文革”歷史創傷的小說紛紛湧現,影響較大的有《神聖的使命》、《高潔的青松》、《靈魂的搏鬥》、《獻身》、《姻緣》等知青創作,從維熙的《大牆下的紅玉蘭》等大牆文學,以及馮驥才早期在“傷痕文學”中藝術成就相對較高的《鋪花的歧路》、《啊!》、周克芹《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為代表的農村“傷痕文學”等。
盧新華
青年劉心武(中)
緊隨其後,在讀者中引起關注的“傷痕文學”是安徽作家王餘九1978年5月發表於《安徽文學》的短篇小說《窗口》。小說通過生產隊長吳永忠半生經歷,描述了1958年以來極“左”路線給農村和農村基層幹部以及農民帶來的深重災難。粉碎“四人幫”后,他們在反思中發現,中國農村要想奔向幸福的明天,絕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幹下去了。
劉心武
傷痕文學是新時期出現的第一個全新的文學思潮。社會主義新時期是以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為歷史起點的。這種對靈魂的摧殘尤其容易造成慘痛的心靈創傷。但這隻有在掙脫了精神枷鎖、真正思想解放之後,人們才能意識到這“傷痕”有多重、多深。這是傷痕文學噴發的歷史根源。
新時期伊始,中國人民在政治上解放了,但由於兩個“凡是”未被推翻,“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錯誤理論依然流行,所以文學理論與創造仍受到嚴重束縛,以致出現“東邊日出西邊雨”的奇特現象。隨著“真理標準”的大討論和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當代中國才真正出現轉機,文學才走上康庄大道。這種社會情勢正是傷痕文學出現的時代背景。
盧新華
傷痕文學的問世標誌著新時期文學的開端。它是覺醒了的一代人對剛剛逝去的噩夢般的反常的苦難年代的強烈控訴。傷痕文學的作者們以清醒、真誠的態度關注、思考生活的真實,直面慘痛的歷史,在他們的作品中呈現了一幅幅十年浩劫時期的生活圖景。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這就是傷痕文學的精神實質。
盧新華
周克芹描寫農村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發表於1979年)、古華描寫小鎮歲月的《芙蓉鎮》 (1981年發表)。
'傷痕文學思潮'的創作最初大多是短篇小說,因為表現同一題材,長篇一般需要有較多的時間準備。一般認為,最早問世併產生了較大影響的長篇小說是莫應豐出版於1979年的《將軍吟》 。另外周克芹描寫農村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發表於1979年)、葉辛展現知青命運的三部曲《我們這一代年輕人》、《風凜冽》、《蹉跎歲月》也都是此類主題的代表作。這些作品都先後被搬上銀幕或改編成電視劇,在社會上產生很大反響。
《紫禁女》(盧新華)
“傷痕文學”被一些批評家看作是五六十年代“暴露文學”“寫陰暗面”等在1980年代的重演。圍繞《傷痕》等作品,在1978年夏到次年秋天發生了熱烈的爭論。文藝與意識形態、文藝的社會功用等命題得到的重新辯論與爭鳴。1979年1月陳恭敏在《戲劇藝術》上發表《工具論還是反映論——關於文藝與政治的關係》,同年4月《上海文學》評論員文章《為文藝正名—駁“文藝是階級鬥爭工具”說》,兩文都有力駁斥了文藝純粹為功用政治附庸的說法,對“傷痕文學”暴露性描寫給予了肯定。
同時,“傷痕文學”後來較成熟的作品如竹林《生活的路》、葉辛《蹉跎歲月》、《我們這一代年輕人》及馮驥才的作品普遍表現出對於人性的關懷,對於人性深刻的探索和討論,引發了1980年代前期規模最大的對人性,人情,人道主義問題的文藝思想討論和對於人的尊嚴、價值、權利的呼喚。
作為剛剛擺脫的文革僵死的創作模式的文學先聲,"傷痕文學"的局限又是十分明顯的。
從社會意義上來說,"傷痕文學"對文革的否定不夠深刻。它只是從政治、社會、人際關係的角度考察浩劫產生的原因,而缺少對傳統文化心理、封建意識的分析。作品對罪行的譴責往往歸之於"壞人做壞事",表現出一種忠心而未被理解的冤屈與不平,是一種在肯定"個人崇拜"前提下的,對野心家的譴責。
在藝術表現上,"傷痕文學"顯得十分幼稚。我們可以發現,許多小說中的語言明顯帶有文革左傾的印痕,如在《班主任》中,作者這樣形容張俊石老師:"像一架永不生鏽的播種機,不斷在學生們的心田上播下革命思想和知識的種子。"另外,由於"傷痕文學"作者們關注現實的強烈的責任感,他們常常會壓抑不住激蕩的情感而跳出來對某個情節直接高談闊論,表述自己療救時弊的觀點,使作品的情感表露不免趨於膚淺。
"傷痕文學"作品中雖然重新出現了悲劇意識,但其悲劇精神卻具有表層性的弱點。魯迅曾經說過,"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可見,悲劇的深化應該有兩個層次:其一,是表現災難;其二,是在災難中展現崇高。而"傷痕文學"只是停留在悲劇的第一個層次上,作品一味注重悲慘故事的敘述而忽視了對人格的刻劃。這樣,主人公就只是單純的受難者而非美的體現者,其悲劇只是災難的展現而不是"美的毀滅",只能引起人們"兔死狐悲式"的同情而不能給人以永恆的的震撼和心靈的升華。
例如,在孔捷生的短篇小說《在小河那邊》(1979,2)中,作者力圖展現在文革"血統論"的錯誤導向下所造成的悲劇:因父母被打倒,主人公嚴涼與穆蘭受盡了折磨,他們在小河邊相識並相愛結合了,幸福似乎降臨在他們頭上,然而他們卻發現兩人竟然是姐弟關係--歷史把他們分開,歷史又這樣無情地捉弄了他們!小說的悲劇色彩在這時達到了高潮,但在讀者為這種"亂倫"慘劇嘆息的同時卻不能不感到其中過分的偶然性因素,這種刻意添加的悲慘無疑使作品顯得虛假,同時也無法產生使人震撼的力度。
《蹉跎歲月》(葉辛)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剛剛提到的《在小河那邊》,在作品描寫了一場"亂倫"慘劇后,筆鋒一轉,寫到了四人幫被粉碎,姐弟二人得到母親被平反的消息,母親工作的銀行也表示要將二人從農村調回,安排工作,最令人吃驚的是,從母親留下的一封遺書中他們得知,原來穆蘭是母親在戰爭中抱養的女兒,與嚴涼並無血緣關係!--一切的陰翳都被排除,正像小說最後兩節的題目一樣:"飛向光明"、"鵲橋相會"。這種完滿的"大團圓"結局無疑充滿了人為的痕迹。
又如,《從森林裡來的孩子》林中少年孫長寧帶著老師的遺願與笛聲,在無法報名的情況下闖進了音樂學院的考場,並恰巧碰到老師的知己主考。後者聽著少年的笛聲,彷彿看到了老朋友的身影,感到了老朋友生命的繼續。這個情節無疑暗示了少年前途的光明,但其中卻不免因其過份巧合與順利而顯得不夠真實。
再如,在《傷痕》中,當王曉華讀罷母親的遺書後,作者進行了一段人物"化悲痛為力量"的描寫:
"她的苦痛的面龐忽然變得那樣激憤。她默默無言地緊攥著小蘇的手,瞪大了燃燒著火樣的眸子,然後在心中低低地、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媽媽,親愛的媽媽,你放心吧,女兒永遠也不會忘記您和我心上的傷痛是誰戳下的。我一定不忘黨的恩情,緊跟黨中央,為黨的事業貢獻自己畢生的力量!'
夜,是靜靜的。黃浦江的水在向東滾滾奔流。忽然,遠處傳來巨輪上汽笛的大聲怒吼。曉華便覺得渾身的熱血一下子都在往上沸涌。於是,她猛地一把拉了小蘇的胳膊,下了石階,朝著燈火通明的南京路大步走去……"
這兩個段落無疑是在講述了一個悲慘故事之後,預示了前途的無限光明,然而這種預言又因毫無根據而顯得十分空洞。
總之,以今天的眼光重新審視,"傷痕文學"具有明顯的局限,在新時期的文學發展中,它的最大價值所在,是它連接文革"假、大、空"文學與新的體現"人"的真實性的文學之間的過渡作用。這種過渡性在馮驥才的《啊!》以及金河的《重逢》等作品中表現十分明顯,後者雖然被譽為"傷痕文學"的代表作,但卻已經顯示出反思文學的深刻力度。
《班主任》/劉心武
《窗口》/王餘九
《傷痕》/盧新華
《爬滿青藤的木屋》/古華
《思念你,樺林!》襲巧明
《飄逝的花頭巾》/陳建功
《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張弦
《本次列車終點》/王安憶
《我是誰》/宗璞
《啊!》/馮驥才
《大牆下的紅玉蘭》從維熙
《將軍吟》莫應豐
《芙蓉鎮》古華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周克芹
《走出迷惘》辛北
首先,從社會意義上來說,'傷痕文學'是對文革的整體否定。即,它不僅是對文革中的政策及其造成的惡果的否定,而且是對文革及其之前的'瞞'和'騙'的創作方法的否定,從而恢復了文學的'真實性'。
其次,在'傷痕文學'中,人們發現的久違了的悲劇精神。
在極左路線嚴格規定文學只能'歌頌現實'的情況下,幾十年來,悲劇意識在文學中已經被迫消失。而到了文革結束,蒙受了巨大災難的人民萌發的第一種情感就是對這場具有深刻社會性的大悲劇的悲哀與憤懣。於是,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首次出現了以悲劇形式來反映社會主義的文學思潮'傷痕文學'。
第三,在'傷痕文學'中,開始注重對普通人的刻劃,從而擺脫了十七年和文革中文學只能反映'工、農、兵'甚至只能以'英雄人物'為創作重心的教條規定,在表現對象上,出現了空前的廣泛性。作品中塑造了一些前所未有的小人物形象,如《啊!》中的知識分子吳仲義、《月蘭》中的農村婦女月蘭。然而,做為剛剛擺脫的文革僵死的創作模式的文學先聲。
從“傷痕文學”的出現至今,對其評說爭論從未停止過,它甚至引發了當代文學史上幾次著名的文藝爭論。“傷痕文學”最初是帶有貶斥含義的稱謂,被一些批評家看作是五六十年代“暴露文學”“寫陰暗面”等在八十年代的重演。
爭論焦點集中在應不應該“暴露”、能不能揭露社會“陰暗面”等問題上,而且爭論日趨廣泛,進而出現了關於“歌頌與暴露”、“向前看”還是“向後看”的大討論。這場大討論的導火線是1979年4月5日,《廣州日報》發表的《向前看呵!文藝》一文。這篇文章把揭露林彪、“四人幫”的文藝作品分成三類一類是描寫大膽反抗“四人幫”的英雄,如《於無聲處》:一類是揭露“文化大革命”產生的社會問題,如《班主任》一類是訴說“四人幫肆虐”下的人的悲慘遭遇。稱這三類作品都是“向後看”的文藝,不利於鼓舞人民“團結一致向前看,團結一致搞四化”,因此應該“提出文藝向前看的口號,提倡向前看的文藝”。廣東文藝界就此展開討論,並很快越出廣州,引向全國。文藝界多數人不同意文章的觀點,但也有人認為文章的觀點基本正確。類似的爭論也發生在上海。同月《上海文學》第4期發表評論員文章《為文藝正名——駁“文藝是階級鬥爭的工具”說》。文章指出,“文藝是階級鬥爭的工具”,是“四人幫”“陰謀文藝”的理論基礎。文藝要真正打碎“四人幫”的精神枷鎖,迅速改變現狀,就必須為文藝正名,對“工具論”撥亂反正。文章雖然直接針對的是“工具說”,但也引發了人們對“文藝為政治服務”、“文藝從屬於政治”等問題的質疑,所以很快引起文藝界的重視。許多文藝理論工作者、各大學文科師生紛紛寫文章展開爭鳴。贊同者有之,反對者亦有之。各種爭論相持不下,終於由於《“歌德”與“缺德”》一文(以下簡稱“歌文”)的發表而引發出一場波及全國的“風波”。
“歌文”中心思想是說,文藝工作者的任務是“歌德”——歌頌黨、國家、社會主義和人民大眾,而不是“缺德”——專門揭露“陰暗面”。從這個觀點出發,文章把寫“傷痕”、把揭露社會主義時期生活中的陰暗面的作品視為“缺德”,對“傷痕文學”進行了批判。而且,由於“文化大革命”“流韻”的影響,這種批判明顯地像是一篇“大批判稿”。
這樣的語氣和觀點,在當時批極“左”肅流毒,且“傷痕文學”如日中天的時候,必然要惹起爭議。一段時間內,《河北文藝》編輯部收到許多議論“歌文”觀點的來稿,而且意見很不一致。於是,編輯部決定按照中宣部把文藝批評搞活的精神,藉機開展一場討論,明辨是非,提高認識。便在刊物第8期上選發了兩篇不同意見的文章:一篇題目是《關於歌頌領袖的問題》,另一篇題目是《也談“歌德”與“缺德”——與李劍同志商榷》。
《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紅旗》等大報刊,很快發表了一系列的文章批駁“歌文”。1979年7月16日《人民日報》第3版發表閻綱的文章,指出“現在還是放得不夠”,不是放得太過頭了。批評有些人“以為中央重申四項基本原則就是文藝界反右的信號,因而又操起棍子準備打人了”。7月20日,《光明日報》發表王若望《春天裡的一股冷風》的批評文章,言詞很“激憤”。說“歌文”猶如春天裡刮來的“冷風”,是貌似正確的“謬論”。“其語氣又何等霸道!”“比江青還江青”,“比張春橋十三年還十三年”,使不同觀點的爭論帶上濃重的火藥味。《紅旗》雜誌發表的署名文章強調:“歌文”這些觀點,同粉碎“四人幫”以來中國文藝界的鬥爭實踐和創作現狀很不相符,同黨的三中全會提出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方針背道而馳,因而是片面的、錯誤的。正如報刊上有的文章所指出的那樣,它是“春天裡的一股冷風”。7月31日,《人民日報》第三版以整版篇幅就“歌文”展開討論,其中包括周岳的文藝短評《阻擋不住春天的腳步》,並轉載了王若望的文章。
然而,有意味的是當人們今天重審這批“傷痕文學”作品,人們會發現,無論當初的爭論如何在肯定與否定中輾轉,在審美意識形態一元化的社會文化體制之中,“它雖然力圖掙脫,但在實際上仍含不可避免地帶有著舊的歷史印跡。過去的時代無論是在作家主體,還是在文本的主題話語,敘事模式以及人物的形象修辭等方面,均都體現出頑固不化的歷史影響”。而從政治審美形態來說。“傷痕文學”無疑也秉承了那個時代的政治意志。
關於現實主義的爭論,也圍繞現實主義“真實性”諸方面展開了討論,並在相關作品的具體分析中逐步深入。現實主義復歸的事實是當時審美“言說”的方式,這一言說對“歷史”(文革)的審視,對自我的探求(反思),對未來的追求和前進(改革文學)都與當時政治言說是高度一致的。顯而易見的是,我們否認了文學作為政治傳聲筒的附屬地位,卻也明白,文藝在與現實相接的時刻不可能完全擺脫政治、權勢話語的囿限。即便作為思潮存在的“傷痕文學”離開政治因素,不僅無從表述,也毫無意義。“傷痕文學”的文化取值,政治選擇與民眾期望高度一致,文學言說與政治言說一致,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作為一個時代的“證言”,“傷痕文學”無疑真實記錄了那一時代的血淚。隨著時代的反思,也許文學將進一步升華。“文革”題材在很大程度上給了作家挖掘人性、內心的空間。一個時代的代價不可能是單維度的,它在一個方面使我們失去了許多,也許會在另外的地方給我們補償。
傷痕文學可以說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第一個悲劇高潮。在思想上,它對徹底否定文化大革命作出了歷史性的貢獻;在藝術上,它第一次給當代文壇帶來悲劇意識。這一意識可以說是新時期文學的“原色”之一,其整個文學時期的悲涼格調也由此而出。這便是傷痕文學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意義所在。
傷痕在空間方面的展開造就了對民族創傷和國家苦難的本質性肯定,在時間上的展開就變成了以“文革”為起點,為探求何以能產生“文革”而回溯歷史而進行的歷史反思,這二者的合力將引發一系列政治——社會——文化——文藝問題。仍處在政治——文藝主潮中的文藝必然要直接地把這些問題直呈出來,在文學上表現為三大潮流,其中與傷痕文學直接相關又與政治——文化實踐相連的有二:一是作為傷痕直接的時間展開、從歷史之維回溯傷痕以探求傷痕“本質”的文學,這類文學被文學理論家稱為“反思文學”;二是從傷痕的巨痛中產生出的最激烈的一端:對制度本身的詢問。僅從政治——文化角度看,前者是主流政治的一種表現,後者是反主流政治的一種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