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以詩代序
1929年冰心所著的現代詩
《詞條名》是一本冰心編製,在一九二九年六月三日創作的書籍。
我是一個盲者,
看不見生命的道途,
只聽憑著竿頭的孩子,
走著跳著的引領,
一步步的踏入通衢。
心頭有說不出的虛空與寂靜,
心頭有說不出的迷惘與胡塗;
小孩子,你緩一緩腳步,
讓我歇在這涼蔭的牆隅。
聽人聲喧嘩著四面,
對我在不住的傳呼;
我起身整一整衣袂,
擦了擦臉上的汗污。
小孩子你別走遠了,
你與我仍舊攙扶!
摸索著拾起琵琶
調著弦子,
我整頓起無限的歡愉。
第一部曲是神仙故事,
故事裡有神女與仙姑;
圍繞著她們天花絢爛,
我弦索上迸落著明珠。
我聽得見人聲嘩贊,
嘩贊這熱鬧的須臾;
我只是微微的笑著,
笑著領受了這無謂的稱諛。
第二部曲我又在彈奏,
我唱著人世的歡娛;
鴛鴦對對的浮泳,
鳳凰將引著九雛。
人世間只有同情和愛戀,
人世間只有互助與匡扶;
深山裡兔兒相伴著獅子,
海底下長鯨回護著珊瑚。
我聽得見大家噓氣,
又似乎在搔首捋須;
我聽得見人家在笑,
笑我這般的幼稚,痴愚……
失望里猛一聲的弦音低降,
弦梢上漏出了人生的虛無。
我越彈越覺得琴弦緊澀,
越唱越覺得聲咽喉枯!
這一來倒合了人家心事,
我聽見欣賞的嗟吁。
只無人憐惜這乾渴的歌者,
無人憐惜她衣汗的沾濡!
人世間是同情帶著虛偽,
人世間是愛戀帶著裝誣……
我唱到傷感凄涼時節,
我聽見人聲悄悄的奔趨。
第三部曲還未開始,
我已是孤坐在中衢,——
四圍聽不見一毫聲息,
只有秋風,落葉,與啼烏!
抱著琵琶我掙扎著站起,
疼酸刺透了肌膚。
竿頭的孩子哪裡去了,
我摸索著含淚哀呼。
小孩子,你天真已被眾生傷損,
大人的罪過摧毀了你無辜,
覺悟后的彷徨使你不敢引導,
你茫然的走了,把我撇在中途!
我拚著踽踽的曳著竿兒走去,
我仍要穿多大邑與通都!
第三部曲我仍要高唱,
要歌音填滿了人生的虛無!
冰心的散文集《往事》,是一本回憶童年往事的書。在這首序詩里,她把自己比喻為一個在“生命的道途”上看不見路的盲者,只聽憑一個“竿頭的孩子”,一步步的引領著,使她踏入了通衢。
她希望引路的孩子,能夠“緩一緩腳步”,讓她在牆腳的涼蔭下歇歇力,擦擦汗,彈一回琵琶,尋找一點生活的“歡愉”。她在琵琶里,彈奏著神女仙姑的故事,也彈奏著人間的愛戀。她感到人世間還是存在著同情和溫暖的,能在困難中相互扶持。人們聽了她的動情的彈奏,有的在噓聲嘆氣,有的在搔首捋須,也有的在笑她的“幼稚”,說她是一個“痴愚”。她彈著彈著,弦音里,不再有歡樂,而是“漏出了人生的虛無”。她越唱越感到難受,越唱越感到“聲咽喉枯”。她這樣一彈,倒反而滿足了一部份人的審美要求,認為人生原本是一曲虛無悲涼的歌。她的喉嚨唱啞了,唱得一身是汗水,也沒人來憐惜她。她的第三部曲還沒有開始,她猛然發現,領她走路的竿頭的孩子,不知跑哪兒去了,把她孤零零的拋在大街上。任她怎樣“含淚哀呼”,可有什麼用?盲者在這裡,多少有一種被欺弄的失落感。
小孩子的那一份對殘疾人的可貴的同情心,被大人摧毀了,讓大人騙走了,叫一個兩眼漆黑的歌者,到哪兒去找他呢?但是,這一位手抱琵琶的歌者,並沒有絕望,她還要硬朗地活下去。
冰心的這篇以詩代序的敘事詩,真切地抒寫了自己從年青的時代起,抱著一種為人生而文學的執著的信念,所艱難地跋涉過來的心路歷程。
她的心路歷程,在詩里幻化為三部曲:
第一部唱的,似乎是“天花絢爛”般的童年的純真。故事裡的神仙和仙女,都是愛的化身,都是天真浪漫的童心的化身。詩人“微微的笑著”,整天陶醉在這無限溫馨的愛的天地里。
第二部,唱的是她在同情的世界里忽然發現了“虛偽”;在愛戀的世界里忽然發現了“裝誣”。這可是一個使她倍感凄惶、倍感痛苦、倍感迷惑不解的時刻。
第三部曲,寫了彈曲子的人,發現自己被遺棄,被愚弄,可她並沒有絕望,她“抱著琵琶”“掙扎著站起”,即使“疼酸刺透了肌膚”,但是,她還是要活下去的,她要用“高唱”的“歌音”去“填滿”“人生的虛無”!詠歌者的情緒,雖有些悲涼,但骨子裡還是堅強的,積極的,她還要自個兒摸索著向前走。
冰心的這首詩,是一首柔中有剛,悲中有樂,凄惋中有期待的詩。她似乎堅定地相信,那個不告而別,曾經帶給她以生命的慰藉的,不見了的領略的孩子,肯定是會回來的。正像她相信,這個世界上總是存在著光亮和溫暖一樣!
我年青的時候,就讀過冰心的《往事》。以小小為小主人公的《寂寞》以及《離家一年》《到青龍橋去》《冬兒姑娘》和著重寫母愛的《南歸》等作品,都曾以它細膩的柔情親切地打動過我的心,但冰心為《往事》所寫的這篇十分動人的序詩,我似乎還是第一次讀到,我覺得冰心是一個十分重感情的人。她在序詩里所寫的這個故事,我想是一個說給自己聽的故事,這故事的後半部分所流露的那份凄惶的失落感與寂寞感,忠實地記錄了冰心在尋找人生真諦的路上,曾經產生過的一時的迷惘情緒。這種情緒,隨著她的閱歷的加深,隨著我們祖國結束了苦難的長征,終於贏得了獨立和解放,到她後來寫作《小桔燈》,寫作散文集《櫻花和友誼》《我們這裡沒有冬天》時,已經蕩然無存了。因為,到了這時候,我們的詩人冰心,已經從自己的小家庭中走出來,她的感情擴大了,不再在自己的小我天地中兜圈子,她清晰地感覺到,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在盲目的摸索中走路的人。她愛春天,她歌唱春天,她自己就是在花叢中微笑的春天的一部份。
這首一韻到底的詩,可能是冰心所寫的敘事詩中,最長的一首了。詩共寫了十六小節,除第一節與第五節是五行外,其餘十四小節,每節均為四行,寫得整齊而又勻稱。
詩中常出現的人物,一個是“我”,一個是在竿頭領路的孩子——“你”。它採取的是一種跟那個中途走掉的孩子,在心中默默對話的形式,因此,一節一節往下讀,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如:
小孩子,你緩一緩腳步,
讓我歇在這涼蔭的牆隅……
小孩子,你別走遠了,
你與我仍舊攙扶……
小孩子,你天真已被眾生傷損,
大人的罪過摧毀了你無辜,
覺悟后的彷徨使你不敢引導,
你茫然的走了,把我撇在中途……
孩子縱然走遠了,並沒有在她的思念中消失。
整首詩,寫了盲者從歡愉到悲哀的極大的感情變化。歡樂的時候,她看到了“鴛鴦對對的浮泳,/鳳凰將引著九雛,”“深山裡兔兒相伴著獅子,/海底下長鯨回護著珊瑚。”可是,曾幾何時,他“已是孤坐在中衢,——/四圍聽不見一毫聲息,/只有秋風,落葉,與啼烏!”詩的感情的落差,是何等大呀!“秋風”“落葉”“啼烏”這幾個觸目驚心的極富於悲涼色調的字眼,把盲者的瀕於絕望的心情,和盤托出。正因為這首詩,寫得很富於變化,所以讀了之後,能給人一種十分強烈的震顫心靈的力量。
經過“五四”的新文化運動,中國的新詩正從“戴著鐐銬跳舞”的古典詩詞中逐步解放出來。冰心在寫這首新詩時,每行的字數、音節,做到了相對的勻稱整齊,因此從頭到尾讀下來,能使人感受到意境的活潑清新與形式上格律上的完美,取得了和諧的一致。也因為新詩是剛從舊體詩中解放出來,因此在寫作的時候,為了嚴格的押韻與字數的整齊,也多少留下了一些勉強湊字眼的痕迹。如“通衢”“稱諛”“大邑”“通都”等詞語,在當代日常生活中是較少出現的,這類辭彙的摻雜,會影響表達的親切。當然,這一在探索過程中存在的不足,也是不可避免的,正像中國婦女由綿足到天足,它是一個逐漸解放的過程。
冰心(1900-1999)原名謝婉瑩,現代著名作家、兒童文學家。1900年10月5日生於福建福州長樂。冰心7歲就開始閱讀《三國演義》《聊齋志異》《西遊記》《水滸傳》和林紓翻譯的《說部叢書》。1913年全家遷至北京。五四運動爆發時,她開始在北京《晨報》發表《21日聽審的感想》等鼓吹愛國學生運動的時評,署名謝婉瑩。從1919年9月起,以冰心這一筆名寫了許多問題小說,引起了較為強烈的社會反響。1921年,在理預科畢業后,就考入文本科,寫出了為文壇矚目的短詩集《繁星》和《春水》,造成了所謂“小詩的流行的時代”,當時有人將此類短詩稱為“春水體”。冰心的詩歌風格含蓄、溫婉、雋美。1923年,冰心出版了小說集《超人》,詩集《繁星》《春水》。同年她畢業於燕京大學,於1923年8月赴美留學。這時期的作品中更熱衷於以宣揚母愛、自然、童心為內容的“愛的哲學”,代表作有《悟》《寄小讀者》等。1926年冰心獲得文學碩士學位后返國,先後任教於燕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女子文理學院。其時,北伐戰爭的革命風暴使她感到超階級的“愛的哲學”的虛幻;日寇入侵的炮火將她那個能“融化消滅”世間煩愁的“家”也拆散了。冰心的思想有所變化,寫出了《分》《冬兒姑娘》等作品,對勞動者的苦難生活寄予深切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