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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通

聊齋志異篇目

《五通》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正篇講述了淫邪之神“五通”為害江南婦人,后被萬生剷除的故事。

作品原文


南有五通,猶北之有狐也。然北方狐祟,尚百計驅遣之;至於江浙五通,民家有美婦,輒被淫占,父母兄弟,皆莫敢息,為害尤烈。有趙弘者,吳之典商也。妻閻氏,頗風格。一夜,有丈夫岸然自外入,按劍四顧,婢媼盡奔。閻欲出,丈夫橫阻之,曰:“勿相畏,我五通神四郎也。我愛汝,不為汝禍。”因抱腰如舉嬰兒,置床上,裙帶自脫,遂狎之。而偉岸甚不可堪,迷惘中呻楚欲絕。四郎亦憐惜,不盡其器。既而下床,曰:“我五日當復來。”乃去。弘於門外設典肆,是夜婢奔告之,弘知其五通,不敢問。質明視妻,憊不起,心甚羞之,戒家人勿播。婦三四日始就平復,而懼其復至。婢媼不敢宿內室,悉避外舍;惟婦對燭含愁以伺之。無何,四郎偕兩人入,皆少年蘊藉。有僮列餚酒,與婦共飲。婦羞縮低頭,強之飲亦不飲;心惕惕然,恐更番為淫,則命合盡矣。三人互相勸酬,或呼大兄,或呼三弟。飲至中夜,上座二客並起,曰:“今日四郎以美人見招,會當邀二郎、五郎醵酒為賀。”遂辭而去。四郎挽婦入幃,婦哀免;四郎強合之,血液流離,昏不知人,四郎始去。婦奄卧床榻,不勝羞憤,思欲自盡,而投繯則帶自絕,屢試皆然,苦不得死。幸四郎不常至,約婦痊可始一來。積兩三月,一傢俱不聊生。
有會稽萬生者,趙之表弟,剛猛善射。一日過趙,時已暮,趙以客舍為家人所集,遂導客宿內院。萬久不寐,聞庭中有人行聲,伏窗窺之,見一 男子入婦室。疑之,捉刀而潛視之,見男子與閻氏並肩坐,餚陳几上矣。忿火中騰,奔而入。男子驚起。急覓劍;刀已中顱,顱裂而踣。視之,則一小馬,大如驢。愕問婦;婦具道之,且曰:“諸神將至,為之奈何!”萬搖手,禁勿聲。滅燭取弓矢,伏暗中。未幾,有四五人自空飛墮。萬急發一矢,首者殪。三人吼怒,拔劍搜射者。萬握刃依扉后,寂不少動。一人入,剁頸亦殪。仍倚扉后,久之無聲,乃出,叩關告趙。趙大驚,共燭之,一馬兩豕死室中。舉家相慶。猶恐二物復仇,留萬於家,炰豕烹馬而供之;味美,異於常饈。萬生之名,由是大噪。居月餘,其怪竟絕,乃辭欲去。有木商某苦要之。
先是,木有女未嫁,忽五通晝降,是二十餘美丈夫,言將聘作婦,委金百兩,約吉期而去。計期已迫,闔家惶懼。聞萬生名,堅請過諸其 家。恐萬有難詞,隱其情不以告。盛筵既罷,妝女出拜客,年十六七,是好女子。萬錯愕不解其故,離坐傴僂。某捺坐而實告之。萬初聞而驚,而生平意氣自豪,故亦不辭。至日,某仍懸彩於門,使萬坐室中。日昃不至,竊意新郎已在誅數。未幾,見檐間忽如鳥墮,則一少年盛服入。見萬,反身而奔。萬追出,但見黑氣欲飛,以刀躍揮之,斷其一足,大嗥而去。俯視,則巨爪大如手,不知何物;尋其血跡,入於江中。某大喜,聞萬無耦,是夕即以所備床寢,使與女合巹焉。於是素患五通者,皆拜請一宿其家。居年餘,始攜妻而去。自是吳中止有一通,不敢公然為害矣。
異史氏曰:“五通、青蛙,惑俗已久,遂至任其淫亂,無人敢私議一語。萬生真天下之快人也!”
金生,字王孫,蘇州人。設帳於淮,館縉紳園中。園中屋宇無多,花木叢雜。夜既深,僮僕散盡,孤影彷徨,意緒良苦。一夜,三漏將殘,忽有人以指彈扉。急問之,對以“乞火”,音類館童。啟戶內之,則二八麗者,一婢從諸其後。生意妖魅,窮詰甚悉。女曰:“妾以君風雅之士,枯寂可憐,不畏多露,相與遣此良宵。恐言其故,妾不敢來,君亦不敢納也。”生又疑為鄰之奔女,懼喪行檢,敬謝之。女橫波一顧,生覺魂魂都迷,忽顛倒不能自主。婢已知之,便云:“霞姑,我且去。”女頷之。既而呵曰:“去則去耳,甚得雲耶、霞耶!”婢既去,女笑曰:“適室中無人,遂偕婢從來。無知如此,遂以小字令君聞矣。”生曰:“卿深細如此,故仆懼有禍機。”女曰:“久當自知,保不敗君行止,勿憂也。”上榻緩其裝束。見臂上腕釧,以條金貫火齊,銜雙明珠;燭既滅,光照一室。生益駭,終莫測其所自至。事甫畢,婢來叩窗;女起,以釧照徑,入叢樹而去。自此無夕不至。生於女去時遙尾之;女似已覺,遽蔽其光,樹濃茂,昏不見掌而返。
一日,生詣河北,笠帶斷絕,風吹欲落,輒於馬上以手自按。至河,坐扁舟上,飄風墮笠,隨波竟去。意頗自失。既渡,見大風飄笠,團轉空際,漸落;以手承之,則帶已續矣。異之。歸齋向女緬述;女不言,但微哂之。生疑女所為,曰:“卿果神人,當相明告,以祛煩惑。”女曰:“岑寂之中,得此痴情人為君破悶,妾自謂不惡。縱令妾能為此,亦相愛耳,苦致詰難,欲見絕耶?”生不敢復言。先是,生養甥女,既嫁,為五通所惑,心憂之而未以告人。緣與女狎昵既久,肺膈無不傾吐。女曰:“此等物事,家君能驅除之。顧何敢以情人之私告諸嚴君?”生苦哀求計。女沉思曰:“此亦易除,但須親往。若輩皆我家奴隸,若令一指得著肌膚,則此恥西江不能濯也。”生哀求無已,女曰:“當即圖之。”次夕至,告曰:“妾為君遣婢南下矣。婢子弱,恐不能便誅卻耳。”次夜方寢,婢來叩戶。生急起內入。女問:“如何?”答云:“力不能擒,已宮之矣。”笑問其狀。曰:“初以為郎家也;既到,始知其非。比至婿家,燈火已張,入見娘子坐燈下,隱幾若寐。我斂魂覆瓿中。少時,物至,入室急退,曰:‘何得寓生人!’審視無他,乃復入。我陽若迷。彼啟衾入,又驚曰:“何得有兵氣!’本不欲以穢物污指,奈恐緩而生變,遂急捉而閹之。物驚嗥遁去。乃起啟瓿,娘子若醒,而婢子行矣。”生喜謝之,女與俱去。
後半月餘,絕不復至,亦已絕望。歲暮,解館欲歸,女忽至。生喜逆之,曰:“卿久見棄,念必有獲罪;幸不終絕耶?”女曰:“終歲之好,分手未有一言,終屬缺事。聞君卷帳,故竊來一告別耳。”生請偕歸。女嘆曰:“難言之矣!今將別,情不忍昧:妾實金龍大王之女,緣與君有宿分,故來相就。不合遣婢江南,致江湖流傳,言妾為君閹割五通。家君聞之,以為大辱,忿欲賜死。幸婢以身自任,怒乃稍解;杖婢以百數。妾一跬步,皆以保母從之,投隙一至,不能盡此衷曲,奈何!”言已,欲別。生挽之而泣。女曰:“君勿爾,后三十年可復相聚。”生曰:“仆年三十矣;又三十年,皤然一老,何顏復見?”女曰:“不然,龍宮無白叟也。且人生壽夭,不在容貌,如徒求駐顏,固亦大易。”乃書一方於卷頭而去。生旋里,甥女始言其異,云:“當晚若夢,覺一人捉予塞盎中;既醒,則血殷床褥,而怪絕矣。”生曰:“我曩禱河伯耳。”群疑始解。
後生六十餘,貌猶類三十許人。一日,渡河,遙見上流浮蓮葉,大如席,一麗人坐其上,近視,則神女也。躍從之,人隨荷葉俱小,漸漸如錢而滅。此事與趙弘一則,俱明季事,不知孰前孰后。若在萬生用武之後,則吳下僅遺半通,宜其不足為害也。

內容簡介


“五通”正篇講述了淫邪之神“五通”為害江南婦人,后被萬生剷除的故事。而除了正文外,該文還有一篇“又”章單獨成篇。和《聊齋》中其他一些篇目,在“異史氏曰”之後補充的一小段故事不同,“又”屬於是正文的一段補充故事,而那些篇目中的補充故事則和正文無關,只是性質相同被蒲松齡歸在一起罷了。這種含有“又”的故事在《聊齋》全書中一共出現過兩次,另外一篇則是卷十一的《青蛙神》。

註釋譯文


詞句註釋

據《聊齋志異》手稿本
五通:江南淫鬼邪神名,又稱“五聖”、“五顯靈公”、“五郎神”。唐宋以來,即有記載。明清兩代,吳中人多祀此神,見王士禛《池北偶談·毀淫祠》。
吳:吳縣,即今江蘇蘇州市。典商:開設當鋪的商人。
頗風格:頗有姿色。風格,儀容,風度。
蘊藉:寬厚而有涵養。
醵酒:眾人湊錢飲酒。
會稽:縣名,即今浙江紹興市。
殪(yì亦):死。
炰(páo 炮)豕:烤豬肉。炰,同“炮”,燒烤。
要:通“邀”,挽留。
木:此據鑄雪齋抄本,原作“某”。
闔家:全家。闔,合。
好女子:美麗的女子。
離坐傴僂:女子出拜,萬離坐鞠躬,表示不敢受拜,同時也避男女之嫌,不平視對方。傴僂,鞠躬,恭敬的樣子。
知:此據鑄雪齋抄本,原作“如”。
耦:通“偶”。
合巹:此指舉行婚禮,結婚。
青蛙:青蛙神,邪神名。詳本書卷十一《青蛙神》。
設帳於淮:在淮上設帳授徒。設帳,謂執教。詳《嬌娜》注。淮,淮水。
館縉紳園:寓居於某鄉紳花園。館,止宿。縉紳,官宦,多指鄉居之官。詳《三生》注。
三漏將殘:三更將盡。
內:同“納”。
不畏多露:謂不怕辛勞,乘夜而來。《詩·召南·行露》:“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舊注謂此詩寫女子託言道間多露而畏其沾濕,以拒絕情人之約。此反用之。
奔女:私奔之女。舊謂不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往就所愛男子為私奔。
行檢:操行。檢,約束。
禍機:包藏、埋伏著禍患。
行止:品行。
貫火齊:串飾寶珠。火齊,寶珠名。
河北:泛指淮河以北地區。
祛:除去。
岑寂:冷清,寂寞。
肺膈:猶肺腑,肺腑之言。
顧:但,但是。嚴君:指稱父親。語出《易·家人》。
西江:西來的大江。泛指大江。語見《莊子·外物》。
內:同“納”。
宮之:言將其生殖器割掉。宮,古代刑罰之一,割除男性生殖器。
覆瓿(bù部)中:蓋於罐之中。瓿,古盛醬類的瓦罐。斂口,大腹,圓足,有蓋。
缺事:缺憾之事。
卷帳:謂辭去教職。
金龍大王:即金龍四大王,神名。相傳姓謝,名緒,宋時隱居錢塘金龍山。宋亡,赴水而死,明初,因曾助明太祖朱元璋而被封為金龍四大王。蘇州曾建神廟。詳《蘇州府志》。
江南:省名。清順治二年(1645)置。康熙元年(1667)改置江蘇、安徽兩省。習慣上仍稱這一地區為江南。蘇州,舊屬江南省
江湖:此泛指四方。
投隙:猶言乘隙、乘間。
年三十矣:此從鑄雪齋抄本,原作“三十年矣”。
駐顏:謂使容顏不老。
書一方:寫上一種駐顏的藥方。
河伯:河神。

白話譯文

南方有五通神,猶如北方有狐狸精一樣。但北方狐狸作祟,還能想方設法驅趕;江浙一帶的五通神,則是隨意霸佔老百姓家漂亮的婦女,父母兄弟,沒有一個敢吭氣的。因此,為害尤其厲害。
有一個叫趙弘的,是吳中的典當商人,妻子姓閻,長得很有姿色。一天夜晚,一個男子從外面昂然走了進來,手按寶劍,四下環顧。丫鬟、婆子嚇得盡都逃走。閻氏剛要出來,男子蠻橫地攔住她,說:“不用害怕,我是五通神中的四郎。我喜歡你,不禍害你。”便攔腰抱起她,像舉個嬰兒一般,放到床上。婦人的衣服、腰帶自動解開。四郎粗暴異常,閻氏不能忍受,迷惘中痛聲呻吟。事畢下床,四郎說:“五天後我還來。”於是走了。趙弘在城門外開典當鋪,晚上沒有回家,丫鬟奔跑了去告訴他。趙弘知道是五通神,問都不敢問。天將明,趙弘回家見妻子疲憊不堪,卧在床上起不來,心裡很感羞恥,告誡家裡人不要傳出去。
閻氏三四天後才恢復過來,又害怕四郎再來。到了第五天,丫鬟婆子都不敢睡在閻氏卧室內,全都避到外間里,只有閻氏孤身一人面對著蠟燭,愁悶地等著五通神的降臨。不長時間,四郎帶著兩個人來,都是年輕人,一副風流瀟灑的樣子。童僕擺上酒肴,三人與閻氏一塊喝酒。閻氏又羞又怕,低頭無語,強讓她喝也不喝,心裡惴惴不安,恐怕他們三人輪番姦淫,那命就沒了。三人互相勸酒,有的喊大哥,有的叫三弟。直喝到半夜,上座上的兩個客人才一塊站起來說:“今天四郎因喜得美人而款待我們,應該告訴二郎、五郎,大家湊錢買酒慶賀。”於是告辭走了。四郎拉著閻氏進入床帳,閻氏哀懇饒過,四郎不聽,直至閻氏昏迷過去不省人事,四郎才離去。閻氏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羞氣交加,便想自盡。但一上吊繩子就斷,試了好幾次都是這樣,苦於死不了。所幸四郎不常來,大約閻氏身體痊癒后才來一次。這樣熬了兩三個月,一家人都無法生活。
會稽有一個萬生,是趙弘的表弟,為人剛強勇猛,精於箭術。一天,萬生來拜訪趙家,天已晚,趙弘因為客房都被家人佔用,便讓萬生到內院去住。萬生翻來覆去睡不著,過了很久,忽然聽到院子里有腳步聲;趴在窗子上偷偷往外看看,見一個陌生男人進入表嫂的卧室,心中大疑,便持刀暗暗尾隨。來到卧室往屋裡一瞅,只見那男人和閻氏並肩坐著,桌子上擺放著酒肴。萬生怒火升騰,持刀奔入室內,男子驚詫地站起來,急忙找劍,萬生已揮刀砍中他的頭顱,腦袋裂開,死在地上。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匹小馬,像驢那樣大小。萬生驚愕萬分,詢問表嫂,閻氏詳細地告訴了他,又焦急地說:“那些五通神馬上就要來了,怎麼辦?”萬生搖手示意,叫別出聲,自己吹滅蠟燭,取出弓箭,埋伏在暗處。不一會,大約有四五個人從空中飛下,剛落到地面,萬生急忙射出一箭,為首的中箭倒地;剩下的三個怒吼著,拔出寶劍,搜索射箭人。萬生抽出刀,藏在門后,不出聲,也不動。一會兒,有一個走進來,萬生突然躍出,揮刀砍去,正中那人脖頸。也死了;仍藏在門后,很久很久,沒有動靜。於是出來,敲門告訴趙弘。趙弘大驚,一塊點亮蠟燭察看,見一匹馬、兩頭豬死在室內。全家慶賀。恐怕剩下的兩個會來報仇,就留萬生在家,烤豬肉、烹馬肉供奉他,味道很美,不同於平常的菜肴。萬生從此後名聲大振,住了一月多,五通神絕無蹤影,便想告辭回去。
有個木材商人苦苦懇求萬生去他家住住。原來,木商有個女兒還沒嫁人,忽然五通神白天降臨,是一個二十來歲的美男子,說要聘他女兒為妻,送黃金百兩,約定吉日便走了。計算著日子已經臨近,全家人驚惶不安。聽到萬生的大名后,執意請萬生到家裡來捉怪。恐怕萬生不願來,先是隱瞞了實情不說。將萬生請到家,盛宴款待后,命女兒盛妝而出,拜見客人。那女子大約十六七歲,生得十分漂亮。萬生很驚訝,不明白是什麼緣故,忙離座鞠躬行禮。木商把他按在座位上,將實情告訴了他。萬生剛聽說還有點緊張,但平生豪爽意氣,所以也不推辭。
到了約定的那天,木商依舊在門口張燈結綵,卻讓萬生坐在室內;一直等到日頭西斜,五通神還沒來。木商暗喜那五通神新郎是註定要被殺死了。不一會,忽見房檐上有東西像鳥一樣飛落下來,落地則是一青年人,穿著華麗的衣服,來到室內。看見萬生,返身便逃。萬生急追出門外,但見一道黑氣剛要飛起,萬生躍起一刀砍去,斷掉一隻腳,怪物嗥叫著逃走了。俯身仔細一看,巨大的爪子,像手一樣,不知是什麼東西。循著血跡找尋,怪物已逃入江中。木商大喜,聽說萬生沒娶妻,這晚便在已準備好的新房裡,讓萬生和女兒成了親。
於是,原來常遭五通神禍害的人家,都拜請萬生住到家中。共住了一年多,萬生才帶著妻子離去。從此後,吳中“五通”只剩下“一通”,再也不敢公然為害了。
又:金生,字王孫,是蘇州人。在淮水一帶設館教書,住在一官宦人家的花園裡。花園中房屋不多,花草樹木,叢雜茂密。每當夜深以後,童僕都走了,只剩金生一個人在燈下悶坐,形單影隻,心情很是寂寞、惘悵。
一天晚上,三更將盡,忽然有人用指頭叩門。金生忙問是誰,門外答道:“借個火,”像是童僕的聲音。開門讓進來,卻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後面還跟著個丫鬟。金生十分驚異,懷疑是妖物,窮根究底地詢問來歷。女郎說:“我覺得你是個高雅瀟灑的文士,可憐你孤單寂寞,所以不怕人說閑話,來和你共度良宵。恐說明我的來歷,我不敢來,你也不敢收留。”金生又懷疑是鄰居家私奔的女子,害怕毀了自己的操行,請她離開。女郎眼波一送,勾魂攝魄。金生不覺心醉神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丫鬟見此情景,便說;“霞姑,我先走了。”女郎點頭,又接著呵斥道:“走就走吧,什麼霞姑雲姑的!”丫鬟離開后,女郎笑著說:“正好家裡沒人,便帶她一塊來,卻這樣無知,把我的小名泄露給了你。”金生不安地說:“你這樣精細,我怕這裡頭埋藏著什麼禍患。”女郎安慰道:“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保證不會有損你的品行,不用擔心。”上床后,金生解開女郎的衣服,見她手腕上戴著副手鐲,用細金條穿連寶石做成,還鑲嵌著兩顆明珠。蠟燭熄滅后,寶石、明珠的光芒照亮了整個屋子。金生越發驚怕,到底也猜不透女郎是從哪裡來的。事完,丫鬟來敲窗子,女郎起來,用手鐲照著路,進入樹叢中走了。從此後,女郎每晚都來。
徠一次,金生等女郎回去時,遠遠地尾隨著,想看個究竟,女郎似乎已察覺,忽然掩蔽了手鐲的光芒。樹叢深處,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金生只好返回。
隔天,金生騎馬到淮北去,頭上斗笠的帶子斷了,風一吹,就要刮下來,只好不時地用手按按。來到淮河,乘一葉小舟渡河,忽然一陣風來,將斗笠吹落河中,隨著水流漂走了,金生悵然若失。過河后,一陣大風,又將斗笠颳了回來,飄在空中,團團旋轉著,漸漸落下來。金生用手接住,一看,帶子已經接好了,心中大感驚異,回到學館,金生向女郎講述這件怪事,女郎也不說話,只是微笑而已。金生懷疑是女郎乾的,假裝生氣地說:“你若真是個神人,應當明白告訴我,免得我煩惱疑惑!”女郎說:“你冷清寂寞的時候,有我這樣一個痴情女子為你解憂驅悶,我自覺自己並不是壞人。即使我能做那件事,也是愛護你啊!現在你這樣苦苦盤問我,想和我絕情嗎?”金生聽了,不敢再問。
在此以前,金生有個外甥女兒,已經嫁人,被五通神迷住。金生日夜憂心,但從沒告訴別人。因為和女郎親昵久了,無話不說,便把自己的這件心事告訴了她。女郎沉吟道:“這種東西,我父親驅趕得了。只是怎麼拿情人的私事和父親說呢?”金生哀求想個辦法,女郎思索了會兒,說:“倒也不難除掉,但得我親自前去。那些怪物都是我家的奴僕,假設爭鬥間被他們一個指頭戳到身上,那這恥辱是跳進大江也洗不清的。”金生哀懇不已,女郎答應說:“馬上替你想辦法。”第二晚,女郎來告訴金生:“已經派丫鬟南下了。丫鬟力量弱,恐不能立即殺死那怪。”次日晚上,二人方才睡下,丫鬟叩門。金生急忙起床,開門請進。女郎便問:“怎麼樣?”丫鬟回答:“我擒拿不住,已經把他閹了!”二人笑著詢問經過,丫鬟講述道:“起初我以為在金郎家,去了后,才知不是。等趕到外甥女婿家,已到了掌燈時分。娘子正在燈下靠著几案打盹。我把娘子的魂魄斂在一個瓦罐中,自己躺在床上等著。一會兒,怪物來了,剛進門又急忙退出,說:‘怎麼有生人氣味?’仔細看看,沒有別人,復又進屋,掀開被子鑽進來,又驚說:‘怎麼有兵器的氣味?’我本不想髒了自己的手,但怕遲則生變,急忙捉住那髒東西一刀割掉,怪物嗥叫著逃走了。打開瓦罐,放出魂魄,娘子像醒了過來,我就回來了。”金生大喜,再三致謝。女郎和丫鬟一塊走了。
此後,一連半個多月,女郎一次沒來,金生慢慢徹底絕望了。到了年底,想辭館回家,女郎忽然來了。金生驚喜萬分,出門迎接,說:“你躲了我這麼長時間,我以為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原來沒有和我絕情啊?”女郎說:“相好了一年,分手時不說句話,終是遺憾的事。聽說你要撤館回家,我特來送別。”金生請她一塊回去,女郎嘆息道:“叫我怎麼說呢!現在馬上就要長別,我也不忍再瞞你:我是河神金龍大王的女兒。因為和你有夙緣,所以來投奔你。我不該派丫鬟下江南,以致江湖上到處都在傳言我替你閹割五通怪。父親聽說后,認為是家門的奇恥大辱,十分震怒,要賜我自盡。多虧丫鬟一力承當,把事情都攬了過去,父親才稍減怒氣,將丫鬟杖打一百。現在,我每行一步,都有保姆跟隨。抽機會來看看你,也不能盡訴衷腸,有什麼辦法呢?”說完,便要告別,金生哭著拉住不放。女郎凄然地說:“你不要這樣,我們三十年後能再相會。”金生說:“我現在已三十歲了,再過三十年,成了白頭老翁了,有什麼臉再相見。”女郎道:“不是的,龍宮裡無老人。況且人活著是長壽是短命,也不在容貌。如果僅求容貌不老,那太容易了。”於是寫了張藥方子給金生,自己走了。
金生返回家鄉后,外甥女談起那件怪事,說:“那天晚上,我像做了個夢,覺得有人捉住我塞進了瓦罐中。等醒過來,見鮮血沾滿床褥,怪物從此滅絕了。”金生解釋說:“是我祈禱的河神捉怪。”一家人方才打消疑慮。後來,金生六十多歲時,容貌還像是三十來歲的人。一天金生乘船渡河時,遠遠望見上游漂來一片荷葉,像席子那樣大,一個美麗的女子坐在上面。近處一看,正是神女霞姑。金生一躍跳到荷花上,一會兒,人與荷花漸漸漂遠了,越來越小,最後像銅錢那樣大,終於看不見了。
這件事與趙弘那件事,都發生在明朝末年,只不知誰在前,誰在後。如果這事發生在萬生誅殺五通神之後,那麼吳中“五通”就只剩下“半通”,越發不足為害了。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