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王·柳
宋代周邦彥所作詞
《蘭陵王·柳》是宋代詞人周邦彥的作品,被選入《宋詞三百首》。這是一首自傷別離的詞,寫作者離去之愁。此詞有生活細節、有人物活動,有抒情主體的心理意緒,形成詞作較為鮮明的敘事性和戲劇性特色。全詞構思縈迴曲折,似淺實深,有吐不盡的心事流蕩其中,無論景語、情語,都很耐人尋味。
蘭陵王·柳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15,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縈迴,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
1.蘭陵王:詞牌名,首見於周邦彥詞。一百三十字,分三段。
2.柳陰直:長堤之柳,排列整齊,其陰影連綴成直線。
3.煙:薄霧。絲絲弄碧:細長輕柔的柳條隨風飛舞,舞弄其嫩綠的姿色。弄:飄拂。
5.拂水飄綿:柳枝輕拂水面,柳絮在空中飛揚。行色:行人出發前的景象、情狀。
6.故國:指故鄉。
7.京華倦客:作者自謂。京華,指京城,作者久客京師,有厭倦之感,故云。
8.長亭:古時驛路上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供人休息,又是送別的地主。
9.“應折”句:古人有折柳送別之習。柔條:柳枝。過千尺:極言折柳之多。
10.舊蹤跡:指過去登堤餞別的地方。
11.又:又逢。酒趁哀弦:飲酒時奏著離別的樂曲。趁:逐,追隨。哀弦:哀怨的樂聲。
12.離席:餞別的宴會。
13.“梨花”句:餞別時正值梨花盛開的寒食時節。唐宋時期朝廷在清明日取榆柳之火以賜百官,故有“榆火”之說。寒食:清明前一天為寒食。
14.一箭風快:指正當順風,船駛如箭。
15.半篙波暖:指撐船的竹篙沒入水中,時令已近暮春,故曰波暖。
16.迢遞:遙遠。驛:驛站。
17.“望人”句:因被送者離汴京南去,回望送行人,故曰天北。望人:送行人。
18.凄惻:悲傷。
19.漸:正當。別浦:送行的水邊。縈迴:水波迴旋。
20.恨:這裡是遺憾的意思。
21.津堠:渡口附近供瞭望歇宿的守望所。津:渡口。堠:哨所。岑寂:冷清寂寞。
22.冉冉:慢慢移動的樣子。春無極:春色一望無邊。
23.念:想到。月榭:月光下的亭榭。榭,建在高台上的敞屋。
24.露橋:布滿露珠的橋樑。
正午的柳蔭直直地落下,霧靄中,絲絲柳枝隨風擺動。在古老的隋堤上,曾經多少次看見柳絮飛舞,把匆匆離去的人相送。每次都登上高台向故鄉瞭望,杭州遠隔山水一重又一重。旅居京城使我厭倦,可有誰知道我心中的隱痛?在這十里長亭的路上,我折下的柳條有上千枝,可總是年復一年地把他人相送。
我趁著閑暇到了郊外,本來是為了尋找舊日的行蹤,不料又逢上筵席給朋友餞行。華燈照耀,我舉起了酒杯,哀怨的音樂在空中飄動。驛站旁的梨花已經盛開,提醒我寒食節就要到了,人們將把榆柳的薪火取用。我滿懷愁緒看著船像箭一樣離開,梢公的竹篙插進溫暖的水波,頻頻地朝前撐動。等船上的客人回頭相看,驛站遠遠地拋在後面,端的離開了讓人愁煩的京城。他想要再看一眼天北的我喲,卻發現已經是一片朦朧。
我孤零零地十分凄慘,堆積的愁恨有千萬重。送別的河岸迂迴曲折,渡口的土堡一片寂靜。春色一天天濃了,斜陽掛在半空。我不禁想起那次攜手,在水榭遊玩,月光溶溶。我們一起在露珠盈盈的橋頭,聽人吹笛到曲終……唉,回憶往事,如同是一場大夢。我暗中不斷垂淚。
自從清代周濟《宋四家詞選》說這首詞是“客中送客”以來,注家多采其說,認為是一首送別詞。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更進而認為是“借送別來表達自己‘京華倦客’的抑鬱心情。”把它解釋為送別詞固然不是講不通,但畢竟不算十分貼切。其實這首詞是周邦彥寫自己離開京華時的心情。此時他已倦遊京華,卻還留戀著那裡的情人,回想和她來往的舊事,戀戀不捨地乘船離去。宋張端義《貴耳集》說周邦彥和名妓李師師相好,得罪了宋徽宗,被押出都門。李師師置酒送別時,周邦彥寫了這首詞。王國維在《清真先生遺事》中已辨明其妄。但是這個傳說至少可以說明,在宋代,人們是把它理解為周邦彥離開京華時所作。
這首詞的題目是“柳”,內容卻不是詠柳,而是傷別。古代有折柳送別的習俗,所以詩詞里常用柳來渲染別情。隋無名氏的《送別》:“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便是人們熟悉的一個例子。周邦彥這首詞也是這樣,它一上來就寫柳陰、寫柳絲、寫柳絮、寫柳條,先將離愁別緒借著柳樹渲染了一番。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這個“直”字不妨從兩方面體會。時當正午,日懸中天,柳樹的陰影不偏不倚直鋪在地上,此其一。長堤之上,柳樹成行,柳陰沿長堤伸展開來,劃出一道直線,此其二。“柳陰直”三字有一種類似繪畫中透視的效果。“煙里絲絲弄碧”轉而寫柳絲。新生的柳枝細長柔嫩,像絲一樣。它們彷彿也知道自己碧色可人,就故意飄拂著以顯示自己的美。柳絲的碧色透過春天的煙靄看去,更有一種朦朧的美。
以上寫的是自己這次離開京華時在隋堤上所見的柳色。但這樣的柳色已不止見了一次,那是為別人送行時看到的:“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拂水飄綿”這四個字錘鍊得十分精工,生動地摹畫出柳樹依依惜別的情態。那時詞人登上高堤眺望故鄉,別人的回歸觸動了自己的鄉情。這個厭倦了京華生活的客子的悵惘與憂愁有誰能理解呢:“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隋堤柳只管向行人拂水飄綿表示惜別之情,並沒有顧到送行的京華倦客。其實,那欲歸不得的倦客,他的心情才更悲凄。
接著,詞人撇開自己,將思緒又引回到柳樹上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古時驛路上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亭是供人休息的地方,也是送別的地方。詞人設想,在長亭路上,年復一年,送別時折斷的柳條恐怕要超過千尺了。這幾句表面看來是愛惜柳樹,而深層的涵義卻是感嘆人間離別的頻繁。情深意摯,耐人尋味。
上片借隋堤柳烘託了離別的氣氛,中片便抒寫自己的別情。“閑尋舊蹤跡”這一句讀時容易忽略。那“尋”字,並不是在隋堤上走來走去地尋找。“蹤跡”,也不是自己到過的地方。“尋”是尋思、追憶、回想的意思。“蹤跡”指往事而言。“閑尋舊蹤跡”,就是追憶往事的意思。當船將開未開之際,詞人忙著和人告別,不得閑靜;這時船已啟程,周圍靜了下來,自己的心也閑下來了,就很自然地要回憶京華的往事。這就是“閑尋”二字的意味。現代人也會有類似的經驗,親友到月台上送別,火車開動之前免不了有一番激動和熱鬧。等車開動以後,坐在車上靜下心來,便去回想親友的音容乃至別前的一些生活細節。這就是“閑尋舊蹤跡”。此時周邦彥想起了:“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有的註釋說這是寫眼前的送別,恐不妥。眼前如是“燈照離席”,已到夜晚,後面又說“斜陽冉冉”,時間就接不上。所以這應是船開以後尋思舊事。在寒食節前的一個晚上,情人為他送別。在送別的宴席上燈燭閃爍,伴著哀傷的樂曲飲酒。此情此景難以忘懷。這裡的“又”字說明,從那次的離別宴會以後詞人已不止一次地回憶,如今坐在船上又一次回想起那番情景。“梨花榆火催寒食”寫明那次餞別的時間,寒食節在清明前一天,舊時風俗,寒食這天禁火,節后另取新火。唐制,清明取榆、柳之火以賜近臣。“催寒食”的“催”字有歲月匆匆之感。歲月匆匆,別期已至了。
“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周濟《宋四家詞選》曰:“一愁字代行者設想。”他認定作者是送行的人,所以只好作這樣曲折的解釋。其實這四句很有實感,不像設想之辭,應當是作者自己從船上回望岸邊的所見所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風順船疾,行人本應高興,詞里卻用一“愁”字,這是因為有人讓他留戀著。回頭望去,那人已若遠在天邊,只見一個難辨的身影。“望人在天北”五字,包含著無限的悵惘與凄惋。
中片寫乍別之際,下片寫漸遠以後。這兩片的時間是連續的,感情卻又有波瀾。“凄惻,恨堆積!”船行愈遠,遺憾愈重,一層一層堆積在心上難以排遣,也不想排遣。“漸別浦縈迴,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從詞開頭的“柳陰直”看來,啟程在中午,而這時已到傍晚。“漸”字也表明已經過了一段時間,不是剛剛分別時的情形了。這時望中之人早已不見,所見只有沿途風光。大水有小口旁通叫浦,別浦也就是水流分支的地方,那裡水波迴旋。因為已是傍晚,所以渡口冷冷清清的,只有守望所孤零零地立在那裡。景物與詞人的心情正相吻合。再加上斜陽冉冉西下,春色一望無邊,空闊的背景越發襯出自身的孤單。他不禁又想起往事:“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月榭之中,露橋之上,度過的那些夜晚,都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宛如夢境似的,一一浮現在眼前。想到這裡,不知不覺滴下了淚水。“暗滴”是背著人獨自滴淚,自己的心事和感情無法使旁人理解,也不願讓旁人知道,只好暗息悲傷。
統觀全詞,縈迴曲折,似淺實深,有吐不盡的心事流蕩其中。無論景語、情語,都很耐人尋味。
毛開:紹興初,都下盛行周清真詠柳《蘭陵王慢》,西樓南瓦皆歌之,謂之“渭城三疊”。以周詞凡三換頭,至末段聲尤激越,唯教坊老笛師能倚之以節歌者。(《樵隱筆錄》)
陳廷焯:美成詞,極其感慨,而無處不郁,令人不能遽窺其旨。如蘭陵王云:“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二語,是一篇之主。上有“隋堤上。曾見幾番,浮水飄綿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恨,是其法密處。故下文接云:“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盤托出。他手至此,以下便直書憤懣矣,美成則不然。“閑尋舊蹤跡”二疊,無一語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約略點綴,更不寫淹留之故,卻無處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筆云:“沉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遙遙挽合,妙在才欲說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無窮。(《白雨齋詞話》)
譚獻:已是磨杵成針手段,用筆欲落不落,“愁一箭風快”等句之噴醒,非玉田所知。“斜陽冉冉春無極”七字,微吟千百遍,當入三昧,出三昧。 (《譚評詞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