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蘇武三首

與蘇武三首

《與蘇武詩三首》是漢代無名氏文人假託“李陵”所作的三首抒情詩。它們與假託“蘇武”所作的《詩四首》,被人們合稱為“蘇李詩”。這三首詩融離別之情於“衢路”、“浮雲”、“河梁”、落日之景;在“且復立斯須”、“對酒不能酬”、“悢悢不得辭”的情景描摹中,傳達妻友送別之傷、遊子辭鄉之哀,情意纏綿,思致凄婉,具有強烈的感染力。

作品原文


與蘇武詩三首
其一
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
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
仰視浮雲馳,奄忽互相逾。
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長當從此別,且復立斯須。
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
其二
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
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
遠望悲風至,對酒不能酬。
行人懷往路,何以慰我愁?
獨有盈觴酒,與子結綢繆。
其三
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
徘徊蹊路側,悢悢不得辭。
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
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
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

作品鑒賞


人生的奔波總這樣聚散匆匆,傷心的離別總這樣依依難捨:長長短短的身影,歷盡數百千載,似還疊印在“路側”、“河梁”;凄凄涼涼的叮嚀,消歇在多少個落暮,似還唏噓可聞——這就是此詩所描摹的幾幕別離景象。不過,時光須得倒轉,背景應是在苦悶、無奈的漢末。
第一幕大抵發生在清晨:從“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的幽幽嘆息中出現的,是一對不久前還沉浸在新婚喜悅中的年輕夫婦——一條四達的大路,即將載著夫君離去,四野則春草萋萋。悲傷的妻子還牽著夫君的手,在路側的草野間徬徨。透過“屏營(徬徨)衢路側,執手野踟躕”的全景展示,讀者所看到的,正是這一對相倚在綠綠曠野,“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柳永雨霖鈴》)的傷心背影。
別離中最難把持的自然是妻子。她抬眼“仰望”天上的“浮雲”,便就黯然傷神:擔心著與夫君一別,從此將如這“風波”中的雲兒一樣,剛才還相遇在頭頂,轉眼間便又各馳西東,“相失”在萬里天涯!正因為如此,她才那樣固執地懇求著夫君:“且復立斯須”。要知道,在片刻的相依之後,便就是遙遙無期的“長別”呵!女主人公這含淚的懇求,吐露著多少近乎絕望的哀情。
夫君去了,在大路上漸遠漸隱;妻子哭了,晨風中還傳來她凄凄惶惶的嗚咽:“我要乘著這晨風追去呀,我要在坎坷的路上,永遠伴送夫君同行呀!”——這充滿奇思的結句,掬示的是一顆多麼深摯、溫婉的心。綿綿此情,似乎只有曹子建“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雜詩》)之句,差可比擬。
第二幕揭起在風起波涌的河畔,相別的大約是兩位傷情的友人:“三載”的相聚,曾有多少個清晝良宵、攜游共讀。那醇厚、濃烈的友情,也似乎已經歷了“千秋”之久的貯釀——深情的開篇,從對往日的美好緬懷中驀然回頭,才發現這人生的“嘉會”,從此將再難一逢。這是一種驚心動魄的遺憾。難怪在為友人洗濯馬纓時,主人公滿懷的惆悵,竟如長流的河水,“悠悠”不盡了。
於是這別時的餞飲,便化作了鬱鬱寡歡的靜默;於是那吹拂亭柳的清風,望去也一片悲愁。“遠望悲風至,對酒不能酬”——主人公原本是為了寬慰友人,才擺下這滿桌的別宴的呵;而今他先就愴然含戚,竟然無力舉杯相“酬”了!這一“風”、一“酒”,其間所融入的,一絲絲、一滴滴,都是送行者的離思、別淚呀。
一場慰友的別宴,在“行人”上路的時刻,就這樣引發了主人公難以按抑的離愁。友人從離去的路上頻頻回首、揮手,但主人公的愁思,不是這揮手所可驅除的。他獃獃地佇立亭前,手中還握著那杯不忍勸酬的酒。只是到了此刻,他彷彿才醒悟過來,不禁高舉起酒觴,大聲呼喚著遠去的友人:“呵,呵!請再滿飲這一杯敘別的酒吧,這是我與你永結纏綿不解的友情之酒呵!”
這結句之充滿深情,正與王維“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渭城曲》)相似。但較之於王詩的明爽親切,它所傳達的無疑更多裊裊難盡的黯然悵意了——這正是漢末苦悶時代所特有的意緒呵!
作為上二幕的回應,第三首似乎出自即將離去的“遊子”之口,地點則已轉換在山蹊、河粱(橋)之間。當主人公與送別者(妻子抑或友人)攜手走上河粱的時候,正是日落時分。夕陽西沉,山山都沐浴在蒼茫的暮靄之中。面對曲曲彎彎的前路,誰也會發出“遊子暮何之”的蒼涼喟嘆。而當著妻子“且復立斯須”的含淚懇請,或友人“念子悵悠悠”的仰天長嘆,這分手也變得格外艱難——在“蹊路側”走走停停,帶著滿懷的悲恨,誰也不忍心說出“就此告辭”的酸楚話語。“徘徊蹊路側,悢悢(liàng悲恨貌)不得辭”二句所展示的,便正是這一幕欲辭還止的無聲之境。
但“行人”終竟不能“久留”,分手的時刻再難也得捱過。情意濃濃的叮嚀,在這樣的時刻,往往反顯得異常平淡。“各言長相思”,便成了揮手之間寬慰對方的最深情的話語。結局似乎總是這樣——明明是遊子孤身遠走天涯,傷心落淚的卻總是送行的親友。種種安慰的話語,反倒要遊子來訴說:“月兒都有‘弦’、‘望’之夜,人間的相聚難道就一定遙遙難期?請莫要為我的前程憂心!努力崇揚美好的德行,縱然到了鬢髮如雪,也是要千里回返與你相聚的呵!”遊子離去時留下的話語,帶有多少寬慰和自信。然而,這相聚之期竟只能許以“皓首”,可知連遊子自己,也無法確知命運的結局。那麼,這一幕遊子辭親的“生離”,很可能便是腸斷天涯的“死別”了。讀者從那“皓首以為期”的結句中,能充分感受到這充溢遊子心間的絕望凄傷。
明人謝榛稱它“句平意遠,不尚難字,而自然過人”(《四溟詩話》)。其得力處,大約恰在於字字發自真情,而又能“轉意象於虛圓之中,故覺其味之長而言之美”(陸時雍《詩鏡總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