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四相公
胡四相公
《胡四相公》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講述的是山東萊蕪的張虛一因聽聞狐仙胡四的存在,遂前往拜見,兩人志趣相投結交為好友的故事。
萊蕪張虛一者,學使張道一之仲兄也。性豪放自縱。聞邑中某氏宅,為狐狸所居,敬懷刺往謁,冀一見之。投刺中。移時,扉自辟。仆者大愕,卻退。張肅衣敬入,見堂中几榻宛然,而闃寂無人,揖而祝曰:“小生齋 宿而來,仙人既不以門外見斥,何不竟賜光霽?”忽聞虛室中有人言 曰:“勞君枉駕,可謂跫然足音矣。請坐賜教。”即見兩座自移相向。甫 坐,即有鏤漆盤,貯雙茗盞,懸目前。各取對飲,吸嚦有聲,而終不見其人。茶已,繼之以酒。細審官閥,曰:“弟姓胡氏,於行為四;曰相公,從人 所呼也。”於是酬酢議論,意氣頗洽。鱉羞鹿脯,雜以薌蓼。進 酒行炙者,似小輩甚伙。酒後頗思茶,意才少動,香茗已置几上。凡有 所思,無不應念而至。張大悅,盡醉始歸。自是三數日必一訪胡,胡亦時至 張家,並如主客往來禮。
一日,張問胡曰:“南城中巫媼,日托狐神漁病家利。不知其家狐,君識之否?”曰:“彼妄耳,實無狐。”少間,張起溲溺,聞小語曰:“適所言南城狐巫,未知何如人。小人慾從先生住觀之,煩一言請於主人。”張知為小狐,乃應曰:“諾。”即席而請於狐曰:“我欲得足下服役者一二 輩,往探狐巫,敬請君命。”狐固言不必。張言之再三,乃許之。既而張出,馬自至,如有控者。既騎而行,狐相語於途,謂張曰:“后先生於道途間,覺有細沙散落衣襟上,便是吾輩從也。”語次入城,至巫家。巫見張至,笑逆曰:“貴人何忽得臨?”張曰:“聞爾家狐子大靈應,果否?”巫正容 曰:“若個蹀躞語,不宜貴人出得!何便言狐子?恐吾家花姊不歡!”言未已,空中發半磚來,中巫臂,踉欲跌。驚謂張曰:“官人何得拋擊老身 也?”張笑曰:“婆子盲也!幾曾見自己額顱破,冤誣袖手者?”巫錯 愕不知所出。正回惑間,又一石子落,中巫,顛蹶;穢泥亂墜,塗巫面如鬼。惟哀號乞命。張請恕之,乃止。巫急起奔,遁房中,闔戶不敢出。張呼 與語曰:“爾狐如我狐否?”巫惟謝過。張仰首望空中,戒勿復傷巫,巫始惕惕而出。張笑諭之,乃還。
由是每獨行於途。覺塵沙淅淅然,則呼狐語,輒應不訛。虎狼暴客,恃以無恐。如是年余,愈與胡莫逆。嘗問其甲子,殊不自記憶,但言:“見黃巢反,猶如昨日。”一夕共話,忽牆頭蘇然作響,其聲甚厲。張異之,胡曰:“此必家兄。”張言:“何不邀來共坐?”曰:“伊道頗淺,只好攫雞啖,便了足耳。”張謂狐曰:“交情之好,如吾兩人,可雲 無憾;終未一見顏色,殊屬恨事。”胡曰:“但得交好足矣,見面何為?”一日,置酒邀張,且告別。問:“將何往?”曰:“弟陝中產,將歸去矣。君每以對面不視為憾,令請一識數歲之友,他日可相認耳。”張四顧都無所 見。胡曰:“君試開寢室門,則弟在焉。”張即推扉一覷,則內有美少年,相視而笑。衣裳楚楚,眉目如畫,轉瞬之間,不復睹矣。張反身而行,即有履聲藉藉隨其後,曰:“今日釋君憾矣。”張依戀不忍別。狐曰:“離合自有數,何容介介。”乃以巨觥勸酒。飲至中夜,始以紗燭導張 歸。及明往探,則空屋冷落而已。
后道一先生為四川學使。張清貧猶昔,因住視弟,願望頗奢。月余而歸,甚違初意,咨嗟馬上,嗒喪若偶。忽一少年騎青駒,躡其後。張回顧,見裘馬甚麗,意亦騷雅,遂與語間,少年察張不豫,詰之。張因欷而告以故。少年亦為慰藉。同行里許,至歧路中,少年乃拱手 而別,曰:“前途有一人,寄君故人一物,乞笑納也。”復欲詢之,馳馬徑 去。張莫解所由。又二三里許,見一蒼頭,持小簏子,獻於馬前,曰:“胡四相公敬致先生。”張豁然頓梧。受而開視,則白鏹滿中。及顧蒼頭,不知所之矣。
萊蕪:縣名,在今山東省。
刺:名帖。
(qù去)寂:寂靜無聲。闃,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
齋 宿:先一日齋戒。表示虔誠。《孟子·公孫丑》下:“弟子齋宿而後敢言。”
光霽:“光風霽月”的略稱。以天朗時的和風、雨晴后的明月,比喻 人物品格開朗、氣度豁達。這裡形容面貌。
跫(qióng 窮)然足音:《莊子·徐無鬼》:“夫逃虛空者,藜藿 柱乎鼬之徑,踉位其空,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況乎昆弟親戚之謦其側 者 乎。”意思是空谷之中許久未見人影,所以聽到人的腳步聲就非常高興和喜 悅。跫,腳步聲。
相(xiàng 象)公:舊時對上層社會年輕人的尊稱。
酬酢議論:指飲酒交談。酬酢,主客互相敬酒。主敬客叫“酬”,客還敬叫“酢”。
鱉羞鹿脯:鱉肉和鹿肉做成的佳肴。羞,美味食品。脯,干肉。
薌蓼:古時調味的香料。
小輩:小廝們。
漁病家利:意思是向病人勒索財物。漁利,用不正當的手段謀取利 益。
溲溺:小便。
巫:據鑄雪齋抄本補,原缺。
蹀躞:猶“褻”,輕薄,狎侮。
袖手:縮手袖內。
闔戶:此據青本。闔,原作“”。
謝過:謝罪。
惕惕:憂懼的樣子。
淅淅(xī xī析析)然:風沙吹落的聲音。
甲子:年歲。古時以干支相配記年,甲居十干首位,子居十二支首 位,故以“甲子”代指年歲。
黃巢反:指唐朝末年黃巢起義。
厲:猛烈。
道:道業,指修行的程度。
楚楚:服裝整潔的樣子。
藉藉:形容履聲雜亂。
介介:放在心上。
紗燭:紗燈。
西川:唐代劍南道分四川為東兩二川,西川指今四川西部。這裡指 四川省。川,此從青本,原作“州”。
願望頗奢:指希望得到豐厚的贈。
嗒喪若偶:形體死寂的樣子,猶言灰心喪氣,呆若木偶。《莊子·齊 物論》:“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耦。”答,同“嗒”。
躡:追蹤。
騷雅:文雅。
不豫:不高興。
簏:圓形小筐。
山東萊蕪的張虛一,是學政張道一的二兄。他性情豪放不受約束。聽說城裡某家的宅院被狐仙居住著,就鄭重其事地帶著名帖前往拜訪,希望能見上狐仙一面。他把名帖投入大門的縫隙中,不多時,門扇自開。跟隨的僕人大驚,趕緊後退。張生整理衣帽恭恭敬敬地進了門。看見堂屋裡擺設著桌椅,但卻寂靜無人。於是望空拱手作揖說:“小生齋戒誠意拜訪,仙人既然不拒我於門外,為什麼不讓我見一面呢?”忽然聽到空屋裡有人說:“有勞您大駕降臨,讓人十分高興。請坐賜教。”隨即見兩個座位自行移動並相對擺好。張生剛剛坐下,就有一個雕花的紅漆茶盤,盛著兩杯香茶,懸空來到跟前。各取茶杯相對飲,雖然能聽見喝茶的吸瀝聲,然而始終看不見那位喝茶人。飲完茶,接著擺上酒。張生細問對方的家族姓氏,回答說:“小弟姓胡氏,排行第四,隨從的人稱呼我為相公。”於是雙方相互敬酒交談議論,意氣相投。桌上的菜肴儘是些海味山珍,非常豐盛。送酒端菜的,似乎都是些年輕的晚輩,並且人數很多。酒後張生很想飲茶,這念頭剛一產生,香茶早已放置在桌子上。凡是有想要的東西,沒有不應念而到的。張生非常高興,便盡情開懷痛飲,大醉而歸。自此以後他每隔三幾天便去拜訪胡四相公,胡四相公也經常到張家來,互相依照主客往來禮節招待。
有一天,張生問胡四相公說:“南城中的巫婆,天天托借狐仙的神術從病人家裡索要好處。不知她家的狐仙,您認識不認識?”胡四相公說:“她是在說謊騙人,實際上她家並沒有狐。”一會兒,張生起身去小便,聽到有人小聲說:“剛才您說的南城狐巫,不知是什麼人?小人想跟隨先生去看看,麻煩您能為我說句話,請求主人允許。”張生知道這是個小狐仆,便答應說:“行。”就在席間請求胡四相公說:“我想得到足下一兩個僕人的幫助,去探視巫婆,敬請您同意。”胡四相公堅持說沒有必要。張生再三要求,才被允許,隨後張生出門,馬自己走了過來,像有人牽引著。張生走過去騎上前行,狐仆在路上與他邊走邊說話。狐仆對張生說:“以後先生走在道上,如發覺有細沙散落在衣襟上時,便是我輩跟從著。”說著進了城,到了巫婆家。
巫婆見張生來,笑著迎上前去說:“貴人怎麼忽然降臨?”張生說:“聽說你家的狐子很有靈驗,是這樣嗎?”巫婆收起笑容嚴肅地說:“像這樣的輕薄話,不宜貴人說!怎麼隨便就說狐子?恐怕我家花姊聽見不高興!”話沒說完,從空中扔下半塊磚來,打中了她的手臂,她晃了幾下差點跌倒。便吃驚地對張生說:“官人怎麼扔磚頭打老身呢!”張生笑著說:“婆子眼瞎!哪曾見過自己的額頭破了,卻冤枉誣賴袖手人的事?”巫婆非常驚訝,不知磚頭是從哪裡打來的。正在疑惑不定的時候,又有一個石子落下來,打中了她,隨即跌倒在地上。接著污泥紛紛往下落,把巫婆塗抹成了鬼臉,她只有哀號請求饒命。張生請狐仆饒了她,污泥才不再落。巫婆急忙爬起來逃奔到屋裡,關上門不敢出來。張生高聲對她說:“你的狐能比得上我的狐嗎?”巫婆只得認錯。張生仰起頭望著空中,告訴狐仆不要再傷害巫婆了,她才提心弔膽地走出屋來。張生笑著告戒她一番,才回了家。從此張生每逢獨行在路上,只要發覺塵沙落在身上,便招呼小狐仆說話,兩狐仆總是應答無誤。就是面對虎狼歹徒,張生也覺得有了依靠而不膽怯。
這樣過了一年多,張生和胡四相公的交情更加深厚。張生曾問胡四相公的年齡,他早已記不清了,只說:“見黃巢造反,還像是昨天的事。”有天晚上兩人在一起說話,忽然聽見牆頭上有動靜,聲音很猛烈。張生很奇怪。胡四相公說:“這一定是我哥哥。”張生說:“為什麼不邀他來一塊坐坐?”胡四相公說:“他的道業很淺,只要能抓只雞吃便很滿足了。”張生說:“交友情深,像咱兩人,可以說是毫無遺憾了;但始終沒能見到您的顏面,實在是令人遺恨。”胡四相公說:“只要交情深厚就足了,何必見面?”一天,胡四相公置辦酒席邀請張生,並且告別。張生問道:“您要往哪裡去?”胡四相公回答說:“小弟生於陝中,要回那裡去。您每次都因看不到我的臉面而不滿意,今天就請您見一見幾年來的朋友,以後再見面時好相認。”張生四面尋找都沒見到。胡四相公說:“您試開寢室的門,我就在裡面。”張生按他的說法,推門一看,只見裡面有一個美少年,相對而笑。他的衣裳華麗,眉眼如畫,轉眼之間,就再也看不到了。張生剛轉身行走,就有腳步聲跟隨在他的後面,說:“今天算是解除了您的遺憾了。”張生依戀不忍心分別。胡四相公說:“離合自有定數,何用放在心上。”於是用大酒杯勸飲。一直喝到半夜,才用燈籠送張生回家。等到天明再去探望時,胡宅早已成了冷落的空房子。
後來張道一先生官任西川學使,而張虛一卻還像原先那樣清貧。因此張虛一前往西川去看他弟弟,抱的希望很大。可是只過了一個月就返回去了,很不如當初的心愿,邊走邊在馬上嘆息,垂頭喪氣就像個木頭人。忽然有一個少年騎著黑色的馬駒,跟隨在他的身後。張生回頭看了看,見少年衣著非常華麗,風度瀟灑文雅,便和他閑談起來。少年見張生不痛快,就問他。張生於是嘆息著把原因告訴了他。少年聽說后也用好話安慰他。二人同行了一里多路,到了岔道口,少年這才拱手道別說:“前邊路上有一個人,將把您的老友送給您的禮物轉交給您,請能收下。”再想問時,他已趕馬徑直賓士而去。張生解不開這個謎,又走了二三里地,看見一個老家人,手持一個小竹箱子,把它獻到了馬前,說:“這是胡四相公敬送給先生的。”張生這才恍然大悟。接過來打開一看,原來是滿滿的一箱白銀。等到再看老家人時,卻早已不知去向了。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