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絨
葉彌的短篇小說
《天鵝絨》的作者是葉彌,屬於短篇小說。
《天鵝絨》收入16篇中短篇小說,包括“小女人”、“父親和騙子”、“黃色的故事”、“無處躲藏”、“司馬的繩子”等。
葉彌,江蘇蘇州人。1964年6月生,1994年開始發表小說。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成長如蛻》、《天鵝絨》、《錢幣的正反兩面》,著有長篇小說《美哉少年》。成名作《成長如蛻》。
從前有一個鄉下女人,很窮。從小到大,她對於幸福的回憶,不是出嫁的那一天,也不是兒子生下的那一刻,而是她吃過的有數的幾頓紅燒肉。
這個鄉下女人真的非常窮,她家裡的炕上一年四季只有一床薄而破的被子,被子下面一年四季墊著一條蘆席。她有一雙乾淨像樣的布鞋,用作逢年過節和走親訪友時穿—光著腳穿,因為她沒有襪子。當然她更不可能有牙刷、牙膏、指甲鉗之類的東西。
這是一九六七年的中國,距今不遠,想忘也忘不了。問題不在於她的窮,在於有另外一個女人背後嘀咕她:“連襪子都不買一雙,敢情真想做赤腳大仙?”
這一句話傳到了她的耳朵里。她是個自尊要強的女人,曾經在脫盲班裡學到過一些學問,譬如:地球是橢圓形的,在宇宙里像一隻雞蛋那樣無休無止地滾動。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共產黨一心救中國等等。但是很多很多的學問在脫盲班裡是學不到的,譬如人和人之間怎樣協調相處。她既不能一笑了之,也無法去找那個背後說三道四的女人吵上一架。問題是她沒有錢買襪子。
她思來想去,想到一個主意。那是冬天,已經過完春節了,她的兒子在學校里讀高一,十八歲,功課很好,好到同班的一個女同學送了他一支鋼筆。還有幾天他就要從高一升到高二了。這個女人把兒子叫到面前,告訴他:讀到高中畢業,又能怎樣呢十八歲,是幫家裡掙工分的年齡了,某某的功課不是比你更好,去年就不讀了,幫著家裡掙工分,還訂了一門親。
她把兒子的幾個學費揣在懷裡,不顧一切地朝集市上走去。集市上有一家商店,方圓十幾里惟一的一家商店。大號叫“XX供銷合作社”。簡稱“供銷社”。供銷社裡每一個營業員都像幹部一樣有權。女人要了一雙深灰色的腈綸襪子,仔細打量之間,心裡又有了盤算:買了一雙襪子,不過是跟別人一樣有了一雙襪子,不過是逢年過節穿一下。
她放下襪子,就在供銷社裡轉悠開了。轉完供銷社又到集市上轉悠。不覺天就黑了。她看見集市上一下子冷清下來,就昏了頭,心裡敲響了鑼鼓,越敲越響,越敲越亂……她想到該回去給兒子丈夫弄一點糊口的,想到有點對不起兒子,想到她這麼個又窮又傻的女人,卻生了個聰明聽話的兒子。突然間,這個女人做出了一個行動:買了兩斤豬肉。
悲劇就這樣發生了:進了村,她上了一趟茅廁,把肉拴在茅廁外面的木棍上,她出來的時候,肉不見了。但是她這個人還在。這個人從此就負載著一個沉重的任務,她要為失去的兩斤肉喊冤。她不上工,不下灶,幾乎不吃不喝,每天站在她家裡的屋門口,髒話連篇罵,罵誰偷了她的豬肉。村裡的女人一股勁地勸,告訴她,誰都相信她是買過肉的,也許那塊肉被餓狗拖跑了。她轉而罵狗,聽上去就像在罵人,比直接罵人還難聽。這回沒有女人去勸了,因為種種跡象已表明,她病了。兒子運氣比她好。他回鄉務農后,當了隊里的會計,那個送鋼筆給他的同學是大隊書記的三女兒,有點心臟病,有點哮喘,眼睛有點斜視,但他還是娶了她。這樣他二十多歲就當了他那個隊的小隊長,管著四十多戶人家,二百多號人。
我在《司馬的繩子》里這樣提過:後來,大批大批“下放”的人開始返城。我們一家回去了,唐叔叔吃了官司,他的老婆拖兒帶小地也回去了……
唐叔叔殺了那個鄉下窮女人的兒子。這件事人家是這樣說的:
小隊長和姓唐的老婆有了男女關係,女人的丈夫用一桿獵槍斃了小隊長。
唐叔叔大名叫唐雨林。祖父是印尼華僑,那桿獵槍據說就是他留下來的。唐雨林的老婆叫姚妹妹。姚妹妹上頭有五個哥哥,到了她終於是個女孩子了。父母親又喜又怨地,索性把她叫做了姚妹妹。
姚妹妹到了四十歲還是姚妹妹,會賭氣,會俏皮,會耍賴。圓而白的臉上,總是帶著一副觀察的神情,觀察的目的是為了在該笑的時候奮力大笑。結婚晚。她三十九歲的時候,女兒才九歲。女兒喜歡在小辮子上系兩隻藍蝴蝶結,偏偏她也喜歡在兩根大辮子上系兩個蝴蝶結,也喜歡藍。於是她這樣跟女兒商量:“囡!蝴蝶結是大人戴的。媽給你頭上扎一條寬寬的紅帶子。”
女兒不幹。女兒搬來了父親唐雨林。唐雨林這樣跟老婆商量:“乖妹妹。你們兩個人換一換,她戴藍蝴蝶結,你扎寬寬的紅帶子。”姚妹妹不幹。唐雨林哄勸了半天,口乾舌燥,伸出巴掌,惡狠狠地扇了她兩大巴掌。姚妹妹的眼淚還未曾干,她的爹媽就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地跑來了,坐在客廳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苦:“帶大一個女兒不容易啊!生下她也不容易啊!從來不捨得打她一下。現在倒好,送上門給人家打耳光了。”然後,她的五個哥哥也來了。
有客人上門,唐雨林總是這樣介紹老婆和女兒:“這是我的大女兒,這是我的小女兒。”
唐雨林、司馬、我父親,三個人是棒打不散的賭友。
這三個人在賭場上是好漢,好漢們各有特點:司馬是智者,我父親是仁者,唐雨林是俠者。唐雨林脾氣火暴,除了對老婆沒辦法,什麼樣的人他都不怕。有時候他會帶著那桿獵槍去賭,所以賭場上的小人見了他退避三舍,不敢賒賬,更不敢做手腳。
大約從六九年“下放”那年開始,三個人約定:每年的大年初一下午聚合到一起,豪賭一夜,第二天上午八點分手。為了一夜豪賭;也為了老友相聚,唐雨林要頂著寒風,騎一個半小時的車子。
一個半小時是指正常的行駛時間,不包括他在路上打獵的時間。我們記得他當時的樣子:背著獵槍,滿臉通紅,雙目發光,鬢邊汗濕著,自行車後面捆著年貨,年貨里有他即興打來的野物。我們老遠就沖著他咧開嘴巴笑,他的口袋裡還裝著白果,他教我們如何把白果埋在灶膛熱灰里爆著吃。有一次,他一本正經地對我們說,白果爆裂的聲音特別像他放屁的聲音。於是我們扔下白果,爬到他的身上,把他揍到求饒。
總而言之,他一點也不像個殺人犯的樣子。姚妹妹跟著丈夫“下放”那年恰好整四十歲。她一點也不傷感,她認為將來會有許多變通的方法。但是唐雨林心情沉重,這兒太窮了,太窮的地方總是像死一般寂靜,他喜歡這種毫無內容的寂靜。
他跟在嚮導後面,不動聲色地打量路上遇到的每一個當地人,在賭場上他就經常用這種目光打量對手。他發現他走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走著走著,就和那個窮女人的兒子碰上了。
窮女人李楊氏,她的兒子叫李東方。李楊氏瘋罵了許多年,恰巧在唐雨林一家來的這一天清醒過來。她不知道自己能清醒多少時候,趕緊梳了頭,洗個澡,穿上鞋子,急急忙忙地跳河了。
她跳河的地方忽然熱鬧起來,許多人朝河邊跑過去,又圍著河嚷嚷:“死了死了。沒用了。”嚮導扔下唐雨林一家過去看熱鬧,一會兒過來說:“死的是小隊長的老娘。丟掉了二斤豬肉,就瘋了。聽說今天醒了,梳個頭,洗個澡,穿上鞋子,就投河了,洗什麼澡?多此一舉,反正要投河嘛。”
於是唐雨林看見了李東方,李東方就看見了唐雨林的那桿獵槍。他一愣,眼裡露出惘然的神情,一時竟無話可說,他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獵槍,這桿獵槍看上去與本地民兵訓練時用的“三八”式步槍有很大的不同,它很華麗,帶著城市裡陌生的富足的氣息。它有些咄咄逼人,他不知道對它說些什麼。
李東方黑而瘦,褲管和袖管看上去空蕩蕩的,沒有屁股,肩膀寬寬的,因而整個人像個T字形狀,硬而且冷,設著一道防線。但是他的神情卻是不設防的,他細長的眼睛里流露出對什麼都認真的樣子—什麼都認真,卻什麼都不準備問的樣子。眼梢略略上揚,眼眸晶亮,令人想起某種馴順的食草動物。另外,他經常隨著外部情況而變換表情,這個習慣使他像一個沒有多少心思的孩子。
這是唐雨林一家和李東方初次見面的情景。說實話,唐雨林有點看不起這個頂頭上司,但是他知道不能流露出這樣的感受。唐雨林閱人多多,唐雨林百戰百勝,唐雨林從不傷害好人。
但是姚妹妹在傷害人了。姚妹妹皺起了鼻子,說:“有問題吧?我媽總說他們是有問題的。你看看,二斤……二斤……又不是二百斤。”
她的女兒問:“二斤?二斤是多少啊?”
姚妹妹說:“二斤嘛,比一斤多一斤。”
她突然大笑。二斤,比一斤多一斤,這樣的回答確實讓人想起來覺得好笑。這樣,唐雨林就不得不板起了臉,說:“姚妹妹,人家悲傷的時候,不要這麼大笑。讓人家聽見了不好。我們下鄉來接受人家再教育的。”冬天,做什麼樣的事最美呢?吃飽了飯,穿得很暖和,坐在無風的太陽底下,吃姚妹妹炒的葵花子,喝從蘇州帶來的五窨碧螺春茶,聽女兒唱簡簡單單的兒歌。唐雨林幾乎適應了改變生活后的巨大落差,但是他知道這樣悠閑著會有一些麻煩。李東方上工的時候,經常繞著路走過唐雨林的家門口,不吭聲,不回頭,給唐雨林看一個僵硬的後背。他是小隊長,唐雨林知道會有一些麻煩,他必須跟這位李東方達成某種協議。李東方的娘下葬那天,唐雨林也去弔唁。
他扛著那把獵槍,大刀金馬地朝桌子旁邊一坐,人群哄然一聲朝後退避,像潮水一樣,留下了擱淺的李東方。李東方和唐雨林在空無人處面面相覷,中間擱著那把獵槍,都有些慌張。突然,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給了對方一個微笑,笑的含義是各不相同的,突如其來的尷尬境地讓他們有了第一次和善的交流。
唐雨林這一天收穫頗豐:李東方一個半生不熟的然而友善的微笑,一隻野兔子,一隻
五彩斑斕的野雞。他把獵物扔到姚妹妹腳下,說:“去!用鹽腌了,掛在風口上吹著。改天請李隊長來吃飯。”
李隊長來吃飯的情景值得一說。他穿上了新褂子和乾淨的解放鞋,兩隻手背在身後,耷拉著腦殼,扛著一對瘦而筆直的肩膀,來到唐家大門口。他小心地叫了一聲:“老唐。”
老唐和妻女都在灶房裡忙活,沒有聽見。他站在那兒緩慢地轉動著腦袋,認真地四下里看了幾眼,不知為什麼突然一驚,迅速地幾步跳到了屋后。過了一會兒,他看上去輕鬆了,渾身從脖子那兒開始鬆弛,鬆弛的結果是,他慢悠悠地蹲下了,眼睛看著河邊幾根沒有收割的蘆葦。
唐雨林和姚妹妹輪流到大門口去張望,已經過了吃午飯的時間,唐雨林心中焦躁。姚妹妹說:“不會掉到河裡去了吧?”唐雨林剛想責備她幾句,就聽得女兒驚喜地大叫:“找到了。”—她在屋后找到李隊長了,並且拖著他的袖子不放。唐雨林跟著姚妹妹笑起來。
趁著吃飯,唐雨林和李東方達成協議:他可以暫時不出工,替李東方管教隊里的幾個痞子。那幾個痞子老在集市上轉悠,喝酒賭錢,擾亂地方治安。
這頓飯,姚妹妹喝的酒比他們兩個人加起來的還多。酒至酣處,她撇開丈夫跟李東方發牢騷:“說什麼我也要離開你們這個地方。我是很認真的一個人,我說的話都是真話。我為什麼說真話,因為我是家裡的老小,父母哥哥都寵我,所以我膽子大,不怕得罪人。我這個人天生有福,從來沒有吃過虧。你是農民階級,我是工人階級。哪,農民階級和工人階級都應該說真話。我要得罪人了,你們這個地方真是野貓不拉屎的地方,什麼東西都沒有。我保證你沒見過小籠湯包和蝦仁燒賣。”
李東方神往地問:“蝦仁燒賣是什麼?”
唐雨林從來就管不住姚妹妹。他站起來對好脾氣的李隊長說:“她這種言論,該槍斃。交給你好好教育,我要溜之大吉了。“
唐雨林提著槍出去了一陣。傍晚,他一無所獲地回到家。姚妹妹在房間里睡覺,圓臉上睡得一團粉紅。廚房裡,李東方還獃獃地坐在那裡,看見唐雨林走進來,臉上什麼表示也沒有,站起來就走了。唐雨林走到屋子外面,問踢毽子的女兒:“你媽下午怎麼了?”
女兒說:“下午沒怎麼。”
唐雨林、司馬、我父親,三人中,我父親是仁者,司馬是智者,唐雨林是俠客。這三種人,只有俠客具有這樣的兩面性:既有令人生畏的鐵石心腸,又有無處不在的悲天憫人。
唐雨林遵照與李東方訂下的協議,每日到集市上去轉悠。那幾個潑皮確實難纏,但唐雨林是何等樣人,連嚇帶騙,沒幾天就把這幫潑皮收服了,令他們不再擾亂百姓。他也確實向他們動過武,那是他實在生氣不過,把獵槍擱在一邊,捋下幾根柳條,狠狠地揍他們的屁股,把他們揍得四下里逃竄。後來,他就給他們表演槍法,談城裡的見聞和吃穿用度,給他們做紅燒野鴨煲西瓜野雞盅什麼的。
如此不出半年,他就是幾個潑皮家的常客了。他們在一起有許多事情可做,譬如打獵、賭博、空談。他們都覺得相識是緣分。
唐雨林對潑皮們說:“有時候,我是你們的朋友……”潑皮們響應:“朋友啊!”
唐雨林又說:“有時候,我是你們爹。”潑皮們再次響應:“老爹啊!”
這種富有層次的關係肯定給唐雨林帶來了莫大的愉悅,不然的話,他為什麼經常在外
面不回家呢不想姚妹妹炒的葵花子,也不想蘇州帶來的五窨碧螺春茶。
這就冷落了姚妹妹。
姚妹妹確實是在這時候與李東方好上了,一件看上去極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了,一件非理性的事件,一件考驗人類智商的事件,一件不是第一次發生也不會是最後一次發生的事件。每當這樣的事發生后,我們冥思苦想,智商受到極大挑戰。我們只能這樣猜度:這是不正常的事情。
初夏的一天,唐雨林如往常一樣,扛著槍到他一個小潑皮家裡去。坐在人家屋外的苦楝樹下,喝酒猜拳,熱鬧到半夜,他覺得露水漸重,就對潑皮們說:“散了散了吧。”潑皮們上來按住他說:“老爹不是說今晚要住這裡嗎”唐雨林詫異道:“我什麼時候說了?”潑皮們一齊回應:“說了。”唐雨林一頭迷霧,抓耳撓腮地想了片刻,站起來果斷地說:“沒說。回去。”
他說走就走。
潑皮們跟在他後面,不住嘴地勸:“住吧住吧,老爹!再睡一刻天就亮了,不在乎這一時半刻地趕回去。“
唐雨林不理睬他們,他心裡一個勁地想趕回去。他突然發現,這世界太空曠了,令人想起一些讓人不安的物事。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片刻,覺得身後有異樣。回頭一看,潑皮們全都跟著他,默默地,像一群鬼魅,難怪他聽不到聲音。他生氣了,把槍從肩膀上卸下來,舉起槍柄作勢要打過去。這一次,沒有發生他預想中的逃竄場面,潑皮們不動。
那,我們就不送老爹了。
老爹你留神腳下,慢慢走。
不管有什麼事,老爹你明天一定要過來喝酒。
霧漸漸地深了,漫過了路面,淹沒了唐雨林的腳,四周圍全是濕淋淋的麥田。濕透的麥苗在深夜裡也醒著,發出異樣的香味。有一點風吹過來,卷不動濃重的霧,卻把唐雨林的臉吹得冰涼。
到了家。
家是三間草房,冬暖夏涼。西邊是吃飯的地方,女兒的小床安在中間,他和姚妹妹的大床在東邊,那是他的天堂。
天堂里有了陌生的聲音,這就是潑皮們送了他一程又一程的原因。
唐雨林愣在窗口。
他聽到兩句話。第一句話是姚妹妹說的:“我家老唐說我的皮膚像天鵝絨。”第二句話是李東方先生說的:“我要做你用的草紙。”
唐雨林把槍倚在窗子下面,走到鄰居的屋后,那裡有一座隔年的麥草堆,他就坐下來,偎在草上。他有些後悔回來了,按照慣例,過了半夜,他就住在別人家裡了。一覺睡到大天亮,唐雨林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回去。姚妹妹在廚房裡燒粥。唐雨林走近她坐下。槍就靠在牆壁上。
唐雨林對姚妹妹說:“你過來。”姚妹妹看了他一眼,堅決地說:“不。”
唐雨林再次命令:“過來!”姚妹妹再次拒絕:“不。”
唐雨林再次命令:“過來。“姚妹妹再次拒絕:“不。”
於是唐雨林問:“是不是你比我有道理?”姚妹妹看都不看他一眼,說:“我要把粥燒好。”
唐雨林無可奈何地說:“好吧,等你把粥燒好,我就狠狠地揍你一頓。”姚妹妹說:“你揍!”
過了一會兒,姚妹妹把粥燒好了。她拿了醬菜和筷子放在唐雨林的面前,盛了滿滿的一碗燙粥端過來了,到了唐雨林面前,她跪下了。認真地跪著,把粥放到他的桌子上,然後把臉伸過來,說:“你打吧。打了,大家就好過了。”
唐雨林想,我要上了這樣的女人,就得為她放棄正常生活的願望。美貌的女人會害死男人,頭腦簡單的女人也會害死男人。這個頭腦簡單的女人會害死兩個男人的。他伸手摸摸姚妹妹散亂的頭髮,心情沉重地告訴她:“你這是送人家死啊!”俠者唐雨林一手拉起姚妹妹,把她拉到自己的腿上坐下,一手端起粥碗,“呼嚕呼嚕”地一氣喝完。然後,一手推開粥碗,一手推開姚妹妹,提了獵槍就走了。
他在李東方必經的土路上候了三天。第四天,李東方出現了,空著兩手,一臉憔悴,褲管和袖管看上去更空空蕩蕩了,“T”字形的人小了一圈。奇怪的是,面對獵槍,他的神情竟是坦然的,眼眸還是晶亮的—亮得和先前不大一樣,先前是認真,現在有點像是營養不良。唐雨林知道,三天,足以讓這個瘋女人的兒子找到生存下去的辦法,他比他的母親要頑強得多。
唐雨林放下槍,讓他說話。他說話了。他的語氣是不卑不亢不溫不火的,沒有任何讓唐雨林挑剔的地方。
“我是該死。”他彷彿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但是有一件事我搞不清楚,死不瞑目。”
唐雨林點點頭。
李東方面不改色地說下去:“什麼叫天鵝絨?”
唐雨林又端起槍:“天鵝絨是一種布料。”
李東方獃滯地看著唐雨林的槍。
唐雨林想,毫無疑問,這是個陰謀。他在乞命。
“滑溜溜的一種布料,有點像草地,有點像麵粉。”
這一次,李東方的臉露出了唐雨林熟悉的迷惘,那種真實的迷惘,他在日常生活中經常毫不掩飾的迷惘。唐雨林想,這確實是個陰謀,是一個不同尋常的陰謀。這個陰謀里有著讓人不可忽略的東西,你無法讓一個人帶著真正的遺憾死去。況且這個人有過那樣的母親。
唐雨林放下槍,點點頭。李東方慢慢地離開了。
現在的問題是,唐雨林必須讓李東方明白什麼是天鵝絨。如果李東方拒絕明白的話,唐雨林的計劃將變得遙遙無期。
唐雨林扛起槍回家了。他從不後悔。這一陣子,唐雨林和李東方兩個人都很忙。一個忙於教,一個忙於學。學生老是聽不懂,老師老是教不會,好在兩個人都不著急。
那一陣子,村子里的人都看見了這兩個人垂頭喪氣的模樣,經常有人問李東方,你在幹什麼呢李東方就沮喪地說,我在想事呢。也有人問唐雨林,你老人家在幹什麼呢唐雨林就惡狠狠地說,想事呢。於是很多人都說,他們都在想姚妹妹呢。
這樣過了一個月,唐雨林知道李東方確實無法明白天鵝絨是什麼東西。這個叫李東方的男人已經越過了死亡的恐懼,專註於某一樣事物的研究。這種特性與他的母親是一樣的,堅韌和脆弱相隔著一條細線,自我的捍衛和自我的崩潰同時進行著。
唐雨林明了這一點。他憐憫李東方,他又別無選擇。
又過了一個月,已經很熱了。有一天的傍晚,唐雨林站在屋前眺望落日。西邊的天空上不斷變幻色彩,從橘紅到橘黃是一個長長的芬芳的嘆息,從橘黃到玫瑰紅,到紫色,到藍灰,到煙灰,是一系列轉瞬即逝的秋波。然後,炊煙升起來了,表達著生活里簡單的願望。土地上生長的每一樣莊稼、每一棵樹、每一叢草,都散發出生命的氣息。生機是這麼直白而一覽無餘,令人感動。
唐雨林當天晚上就出發回蘇州了。他的心越來越柔軟,再不行動的話,也許他就要放開李東方了。
他先是到了蘇州,所有的布店都沒有他要的東西。他又到了上海,上海有他的一些曾經發達過的親戚,他小時候見過幾位女眷用過天鵝絨的製品。在上海一無所獲后,他又到了北京,北京的親朋做著不大不小的官,不大不小的官說,這種布料非常稀少,相當可觀的官才能憑票憑證購買到。
他一無所獲地回來了,但他給姚妹妹帶來了扎辮子的綢帶子,給女兒帶來了一隻小布娃娃,給那群潑皮們帶來了幾瓶酒。和去時一樣,他回來的時候也是傍晚,要暗不暗的當口。他已經看見李東方放工回家了,正在自家屋后的菜地里幹活。
唐雨林提起槍就走。姚妹妹跟在他身後,走了一程,不敢再跟下去。
片刻之後,唐雨林和李東方見面了。李東方蹲在菜地里,略顯驚慌地打量從天而降的唐雨林,他的前後左右,全是高而茂密的蘆葦—一個綠色的深淵。
唐雨林威風凜凜地問:“我就是跑遍全中國,也不一定找得到那樣東西。你說怎麼辦?”
李東方從地里慢悠悠地站起來,用平常的口吻對唐雨林說:“你不必去找了,我想來想去,已經知道天鵝絨是什麼樣子了。”他接著說:“跟姚妹妹的皮膚一樣。”
唐雨林端起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槍打死了李東方。他終於找到了行動的機會,他知道,若是他放棄這次機會的話,也許他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了。一切都結束了,唐雨林進了監獄,到現在他還在監獄里度他的漫漫長夜。每年的大年初一,我父親想起老朋友唐雨林,總會像個婦人一樣感時傷懷。這個殺人事件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如果李東方拒不明白天鵝絨這樣東西,唐雨林會不會讓李東方的生命一直寄存在他的槍口上?
答案是會的。所有的人都這樣說,唐雨林是個俠骨柔腸的男人。他如果想殺李東方,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一定的時候。可以這麼說,這是李東方自己找死。
李東方死後的若干年後,公元一九九九年,大不列顛英國,王位繼承人查爾斯王子,在與情人卡米拉通熱線電話時說:“我恨不得做你的衛生棉條。”這使我們想起若干年前,一個瘋女人的兒子,一個至死都不知道天鵝絨為何物的鄉下人,竟然說出與英國王子相仿的情話:“我想做你用的草紙。”
於是我們思想了,於是我們對生命一視同仁。
影片獲獎情況:
威尼斯電影節2007
Golden Lion (提名)姜文
香港電影金像獎(Hong Kong Film Award)2008
最佳亞洲電影(提名)
亞洲電影大獎(Asian Film Award)2008
Best Production Designer曹久平Best Production DesignerJian Qun Zhang最佳影片(提名)最佳視覺效果(提名)Thomas Duval
亞洲電影大獎2008
最佳女配角陳沖最佳導演(提名)姜文
Changchun Film Festival(Golden Deer)2008
最佳攝影Fei Zhao最佳攝影李屏賓
Asia Pacific Screen Awards(Asia Pacific Screen Award)2007
Achievement in Cinematography (提名)Tao YangAchievement in Cinematography (提名)李屏賓Achievement in Cinematography (提名)Fei Zh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