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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綉
《聊齋志異》篇目
《阿綉》是《徠聊齋志異》中的一篇,小說裡邊有兩個阿綉,一個是民間少女,一個是狐仙。民間少女阿綉長得美麗非凡,狐仙阿綉想修鍊得像她一樣美,這樣就演出一段既妙趣橫生又耐人尋味的故事。
聊齋志異
次年,復至蓋,裝甫解,即趨女所;至則肆宇闔焉,失望而返。猶意偶出未返,早起又詣之,扃如故。問諸鄰,始知姚原廣寧人,以貿易無重息,故暫歸去;又不審何時可復來。神志乖喪。居數日,怏怏而歸。母為議婚,屢梗之,母怪且怒。仆私以曩情告母,母益防閑之,蓋之途由是絕。劉忽忽遂減眠食。母憂思無計,念不如從其志。於是刻日辦裝,使如蓋,轉寄語舅媒合之。舅即承命詣姚。逾時而返,謂劉曰:“事不諧矣!阿綉已字廣寧人。”劉低頭喪氣,心灰絕望。既歸,捧篋啜泣,而徘徊顧念,冀天下有似之者。
適媒來,艷稱復州黃氏女。劉恐不確,命駕至復。入西門,見北向一家,兩扉半開,內一女郎,怪似阿綉;再屬目之,且行且盼而入,真是無訛。劉大動,因僦其東鄰居,細詰知為李氏。反覆疑念,天下寧有此酷肖者耶?居數日,莫可夤緣,惟日眈眈候其門,以冀女或復出。
徠一日,日方西,女果出。忽見劉,即返身走,以手指其後;又復掌及額,乃入。劉喜極,但不能解。凝思移時,信步詣舍后,見荒園寥廓,西有短垣,略可及肩。豁然頓悟,遂蹲伏露草中。久之,有人自牆上露其首,小語曰:“來乎?”劉諾而起。細視,真阿綉也。因大恫,涕墮如綆。女隔堵探身,以巾拭其淚,深慰之。劉曰:“百計不遂,自謂今生已矣,何期復有今夕?顧卿何以至此?”曰:“李氏,妾表叔也。”劉請逾垣。女曰:“君先歸,遣從人他宿,妾當自至。”劉如言,坐伺之。少間,女悄然入,妝飾不甚炫麗,袍袴猶昔。劉挽坐,備道艱苦,因問:“卿已字,何未醮也?”女曰:“言妾受聘者,妄也。家君以道里賒遠,不願附公子婚,此或托舅氏詭詞,以絕君望耳。”既就枕席,宛轉萬態,款接之歡,不可言喻。四更遽起,過牆而去。劉自是不復措意黃氏矣。旅居忘返,經月不歸。
一夜,仆起飼馬,見室中燈猶明;窺之,見阿綉,大駭,顧不敢言主人。旦起,訪市肆,始返而詰劉曰:“夜與還往者,何人也?”劉初諱之。仆曰:“此第岑寂,狐鬼之藪,公子宜自愛。彼姚家女郎,何為而至此?”劉始覥然曰:“西鄰是其表叔,有何疑沮?”仆言:“我已訪之審:東鄰止一孤媼,西家一子尚幼,別無密戚。所遇當是鬼魅;不然,焉有數年之衣,尚未易者?且其面色過白,兩頰少瘦,笑處無微渦,不如阿綉美。”劉反覆回思,乃大懼曰:“然且奈何?”仆謀伺其來,操兵入共擊之。至暮,女至,謂劉曰:“知君見疑,然妾亦無他,不過了夙分耳。”言未已,仆排闥入。女呵之曰:“可棄兵!速具酒來,當與若主別。”仆便自投,若或奪焉。劉益恐,強設酒饌。女談笑如常,舉手向劉曰:“悉君心事,方將圖效綿薄,何竟伏戎?妾雖非阿綉,頗自謂不亞,君視之猶昔否耶?”劉毛髮俱豎,噤不語。
女聽漏三下,把盞一呷,起立曰:“我且去,待花燭后,再與新婦較優劣也。”轉身遂杳。劉信狐言,竟如蓋。怨舅之誑己也,不舍其家;寓近姚氏,托媒自通,啖以重賂。姚妻乃言:“小郎為覓婿廣寧,若翁以是故去,就否未可知。須旋日,方可計校。”劉聞之,彷徨無以自主,惟堅守以伺其歸。逾十餘日,忽聞兵警,猶疑訛傳;久之,信益急,乃趣裝行。中途遇亂,主僕相失,為偵者所掠。以劉文弱,疏其防,盜馬亡去。至海州界,見一女子,蓬鬢垢耳,出履蹉跌,不可堪。劉馳過之,女遽呼曰:“馬上人非劉郎乎?”劉停鞭審顧,則阿綉也。心仍訝其為狐,曰:“汝真阿綉耶?”女問:“何為出此言?”劉述所遇。女曰:“妾真阿綉也。父攜妾自廣寧歸,遇兵被俘,授馬屢墮。忽一女子,握腕趣遁,荒竄軍中,亦無詰者,女子健步若飛隼,苦不能從,百步而屨屢褪焉。久之,聞號嘶漸遠,乃釋手曰:‘別矣!前皆坦途,可緩行,愛汝者將至,宜與同歸。’”劉知其狐,感之。因述其留蓋之故。女言其叔為擇婿於方氏,未委禽而亂適作。劉始知舅言非妄。攜女馬上,疊騎歸。入門則老母無恙,大喜。系馬而入,具道所以。母亦喜,為女盥濯,妝竟,容光煥發。母撫掌曰:“無怪痴兒魂夢不置也!”遂設裀褥,使從己宿。又遣人赴蓋,寓書於姚。不數日,姚夫婦俱至,卜吉成禮乃去。
劉出藏篋,封識儼然。有粉一函,啟之,化為赤土。異之。女掩口曰:“數年之盜,今始發覺矣。爾日見郎任妾包裹,更不及審真偽,故以此相戲耳。”方嬉笑間,一人搴簾入曰:“快意如此,當謝蹇修否?”劉視之,又一阿綉也。急呼母。母及家人悉集,無有能辨識者。劉回眸亦迷;注目移時,始揖而謝之。女子索鏡自照,赧然趨出,尋之已杳。夫婦感其義,為位於室而祀之。
一夕,劉醉歸,室暗無人,方自挑燈,而阿綉至。劉挽問:“何之?”笑曰:“醉臭熏人,使人不耐!如此盤詰,誰作桑中逃耶?”劉笑捧其頰。女曰:“郎視妾與狐姊孰勝?”劉曰:“卿過之。然皮相者不辨也。”已而,合扉相狎。俄有叩門者,女起笑曰:“君亦皮相者也。”劉不解,趨啟門,則阿綉入,大愕。始悟適與語者,狐也。暗中又聞笑聲。夫妻望空而禱,祈求現像。狐曰:“我不願見阿綉。”問:“何不另化一貌?”曰:“我不能。”問:“何故不能?”曰:“阿綉,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生時,與余從母至天宮,見西王母,心竊愛慕,歸則刻意效之。妹較我慧,一月神似;我學三月而後成,然終不及妹。今已隔世,自謂過之,不意猶昔耳。我感汝兩人誠意,故時復一至,今去矣。”遂不復言。自此三五日輒一來,一切疑難悉決之。值阿綉歸寧,來常數日不去,家人皆懼避之。每有亡失,則華妝端坐,插玳瑁簪長數寸,朝家人而莊語之:“所竊物,夜當送至某所;不然,頭痛大作,悔無及!”天明,果於某所獲之。三年後,絕不復來。偶失金帛,阿綉效其妝,嚇家人,亦屢效焉。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 ● 海州:此處當指遼寧省的海州衛,治所在今遼寧省海城縣。遼時置為州,明代改置為海州衛。
● ● 蓋:唐置蓋州,明為蓋州衛,清改為蓋平縣;即今遼寧省蓋縣。
● ● 省(xǐng),探望,看望(父母或其他年輩比自己大的親屬)。
● ● 折閱:《荀子·修身》:“良賈不為折閱不市。”折閱,指虧本,此指壓低售價。閱,賣。
● ● 不靳直:不計較價錢。靳(jìn),吝惜。直,同“值”。
● ● 故昂之:故意提高價格。
● ● 脫貫:從錢串上取下錢來;意思是付錢。貫,古時穿錢的繩索。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脫貫”。
● ● 價奢過當:價錢高得太多。奢,昂貴。過當,超過合理價格。
● ● 蹈隙:趁空,指乘其父不在之時。
● ● 惓惓(quán quán拳拳):懇切,眷念不忘。
● ● 闔戶:關上門。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閤戶”。下文”闔”,據青柯亭刻本改。
● ● 觸類凝思:猶言觸景生情,思念不已。《易·繫辭》上:“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天下之能事畢矣。”疏:“觸逢事類而增長之。”
● ● 扃(jiōng):上閂,關門。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閤”。
● ● 廣寧:舊縣名,治所在今遼寧省北鎮縣。
● ● 防閑:防範禁止。
● ● 忽忽:失意的樣子。
● ● 艷稱:誇讚地稱道。艷,艷羨,羨慕。
● ● 復州:遼置,治所在今遼寧省復縣西北,明為復州衛。
● ● 夤(yín 吟)緣:攀附;指尋找因由與之親近。
● ● 眈眈:注目察看。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耽耽”。
● ● 寥廓:靜寂,廣闊。
● ● 恫(dòng 洞):悲痛。
● ● 涕墮如綆:猶言淚落如雨。綆(gěng 耿),井繩。
● ● 賒遠:遙遠。
● ● 詭詞:假話。詭,欺、詐。
● ● 措意:屬意。
● ● 詰: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言”。
● ● 渦:酒渦。
● ● 排闥:推開門扇。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排撻”。
● ● 自投:謂降伏而自動放下兵器。
● ● 圖效綿薄:打算盡我微力為你效勞。
● ● 綿薄,薄弱的能力,謙詞。
● ● 伏戎:猶伏兵,指僕人暗中操兵伺擊。
● ● 花燭:舊俗結婚皆燃花燭,因以花燭代稱結婚。
● ● 啖以重賂:用豐厚財禮打動對方。啖,利誘。賂,贈予財物。
● ● 小郎:舊時婦女稱丈夫的弟弟為小郎。
● ● 若翁:乃父,指阿繡的父親。
● ● 故: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欲”。
● ● 兵警:出兵打仗的消息。
● ● 偵者:軍隊的前哨。
● ● “曰,汝真阿綉耶”:據青柯亭本補,原缺。
● ● 趣(cù促)遁,催促快逃。趣,催促。
● ● 寓書:寄信。
● ● 卜吉成禮:選定吉日舉行婚禮。
● ● 封識(zhì 志)儼然:原封不動地在那裡。封識,封裹的標記。
● ● 蹇修:代指媒人。蹇修是傳說中伏羲氏的臣子。屈原《離騷》:“解佩以結言兮,吾令蹇修以為理。”后因以“蹇修”作為媒人的代稱。
● ● 赧(nǎn)然:臉紅,難為情的樣子。
● ● 位:牌位。
● ● 作桑中逃:指外出幽會。《詩·鄘風·桑中》寫男女相約,“期我乎桑中。”後來因以“桑中之約”指男女幽會。
● ● 皮相者:只看外表的人。《韓詩外傳》:“吳延陵季子游於齊,見遺金,呼牧者取之。牧者曰:‘吾有君不君,有友不友,當暑衣裘,君疑取金者乎?’延陵季子知其為賢者,請問姓字,牧者曰:‘子乃皮相之士也,何足語姓字哉!’遂去。”
● ● 猶昔耳:仍如往昔,意謂和前世一樣仍不能超過她。
● ● 歸寧:舊時女子回娘家叫“歸寧”。
● ● 玳瑁(dài mào):指玳瑁的甲殼。亦指用其甲殼製成的裝飾品。
● ● 朝(cháo)家人:召集家中仆婢。朝,會集,召集。
海州的劉子固,十五歲時,到蓋縣探望他的舅舅。看見雜貨店裡有一個女子,姣麗無雙,心中便喜愛上了她。他悄悄來到店中,假託說買扇子,女子就喊她父親。見她父親出來,劉子固很沮喪,便故意跟老頭壓了個低價,走了。遠遠看見女子的父親到別處去了,他又回到店裡。女子又要找她父親,劉子固忙阻止說:“不要去找了,你只要說個價,我不計較價錢。”女子聽了他的話,故意說了個高價。劉子固不忍心和她爭價,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她,就走了。
第二天,劉子固又來了,還像昨天一樣。付了錢剛走出幾步,女子追出叫他:“回來!剛才我說的是假話,價錢太高了!”便把一半錢還給了他。劉子固更感到她誠實。此後,趁她的父親不在時,劉子固常來店裡,慢慢跟她熟了。女子問劉子固:“你住在什麼地方?”劉子固如實告訴她,又反過來問她姓什麼?女子說:“姓姚。”劉子固臨走時,女子把他所買的東西用紙包好,然後用舌尖舔一下紙邊粘上。劉子固懷揣著包裹回去后捨不得打開,怕把女子的舌痕弄亂了。過了半個月,劉子固的作為讓僕人發現了,私下告訴了他舅舅,硬讓他回去。劉子固情意懇切,戀戀不忘,把從女子那裡買的香帕脂粉等東西,秘密放置在一個箱子里。沒人時,就關起門把東西拿出來看一遍,觸景生情,思念不已。
第二年,劉子固又到蓋縣來。剛放下行李,就到店裡去找那女子。到那裡一看,店門關得緊緊的,劉子固失望地回去了。他以為女子同她父親偶爾出門沒有回來,第二天便早早又去,店門仍然緊關著。劉子固向鄰居打聽,才知道姚家原來是廣寧人,因為這兒生意不好,所以暫時回廣寧了,誰也不知他們什麼時候再回來。劉子固神情沮喪,失魂落魄。住了幾天,就怏怏不樂地回家了。母親為他提婚事,他老是阻止。母親覺得奇怪,又很生氣。偷偷把以前的事告訴母親,母親對他管制防範得更加嚴了。從此他再不能去蓋縣了。劉子固整日恍恍惚惚,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母親愁得沒法,心想不如滿足了兒子的心愿。於是,立即選了個日子,準備好行裝,讓兒子到蓋縣轉達母親的意思,讓舅舅託人向姚家提親。舅舅馬上就去姚家,過了一會,舅舅回來,對劉子固說:“不好辦了,阿綉已經許給廣寧人了。”劉子固垂頭喪氣,心灰意冷。回家后,捧著箱子抽泣;常常徘徊思念,希望天下有第二個阿綉。
這時有媒人來提親,誇讚復州黃家姑娘長得漂亮。劉子固擔心媒人說的不確實,命僕人駕車到復州去看看。進了西城門,劉子固看見朝北的一家,兩扇門半開著,門裡有一個姑娘很像阿綉。再凝神一看,姑娘邊走邊回頭看著進去了,一點不會錯。劉子固大為動心,於是就去東邊鄰居家打聽,知道這姑娘姓李。劉子固反覆思索,疑惑不解,天下怎能有如此相像的人呢!住了幾天,也沒找著機會去見姑娘。只有兩眼直盯盯地看著姑娘的家門,希望姑娘還能出來。
一天,太陽正要落山,姑娘果然出來了。忽然看見劉子固,立即返身回去,用手指指身後,又將手掌放在額頭上,然後進屋了。劉子固高興極了,但不知姑娘是什麼意思。沉思了好一會兒,就信步來到她家的房后。只見一座荒園寂靜空曠。西邊有一堵矮牆,只有齊肩高。劉子固豁然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於是就蹲下藏在草叢中。待了很久,有人從牆上露出頭來,小聲說:“來了嗎?”劉子固答應著起來,仔細一看,真是阿綉。他悲痛萬分,淚落如雨。姑娘隔著牆,探身用毛巾給他擦淚,不斷地安慰著他。劉子固說:“我想盡了辦法,願望也沒實現,自以為今生是沒有希望了,怎想到還會有今天?你怎麼到這裡來的?”姑娘說:“李氏是我表叔。”劉子固請阿綉過牆來,阿綉說:“你先回去,把僕人打發到別的地方住,我會自己到的。”劉子固聽從了她的話,坐在家裡等著,一會兒,阿綉悄悄來了。沒有濃妝艷抹,袍褲還是以前穿過的。劉子固挽著她坐下,詳細訴說自己的相思之苦。於是又問:“你已許配人家,怎麼還沒有過門?”阿綉說:“說我已經許配人家,是騙你的。我父親因為你家太遠,不願跟你們結親,所以托你舅舅用假話騙你,以打消你的念頭。”說完兩人上床躺下,男歡女愛,不可言喻。四更剛過,阿綉急忙起來,翻牆走了。劉子固從此不再想黃家姑娘的事,住在這裡忘了回去。一個月了還不回家。
一天夜裡,僕人起來喂馬,見劉子固房裡還亮著燈,偷偷一看,見是阿綉,非常驚駭,但不敢跟主人說。第二天一早起來,僕人到集市上訪查了一番,才回去追問劉子固說:“夜裡跟你交往的那人是誰呀?”劉子固開始不願告訴他。僕人說:“這座房子太冷清了,是鬼狐聚集的地方,公子應當自愛。他姚家的姑娘,怎麼會到這裡來?”劉子固不好意思地說:“西鄰是她表叔,有什麼好懷疑的?”僕人說:“我已詳細訪查過了。東鄰只有一個孤老太太,西邊那家只有一個小孩,沒有什麼親戚住在家裡。你所遇到的一定是鬼怪。不然,哪有穿了幾年的衣服還不換的?況且她面色太白,兩頰略瘦,笑起來沒有酒窩,不如阿綉美。”劉子固反覆想了想,才非常害怕地說:“那怎麼辦?”僕人出謀說等她來時拿著傢伙一塊打她。天黑后,姑娘來了,對劉子固說:“我知道你懷疑我。但我沒別的意思,不過是想了卻過去的緣分罷了。”話還沒說完,僕人推門進來,姑娘大聲呵叱他:“把你的傢伙扔了!快擺上酒來,我與你主人告別!”僕人一聽便扔了兵器,就像有人奪走一樣。劉子固更加害怕,勉強擺上酒席。姑娘像往常一樣有說有笑,舉手指著劉子固說:“知道你的心事,我正打算盡我的微力為你效勞,你為何想暗中害我!我雖然不是阿綉,但也自以為不比阿綉差。你看我真不如你過去的那個人嗎?”劉子固嚇得毛髮倒豎,話也說不出來了。
姑娘聽著打三更了,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站起來說:“我暫時走了。待你洞房花燭之後,我再與新媳婦比比美醜。”一轉身不見了。
劉子固聽信了狐精的話,跑到蓋縣抱怨舅舅騙他,不願住在舅舅家。搬到鄰近姚家的地方住,托媒人給自己說親,用豐厚的彩禮打動姚家。姚家妻子說:“我家小叔子為阿綉在廣寧選了個女婿,阿繡的父親為此到廣寧去了,成不成還不知道。須等他回來后再跟他商量。”劉子固聽了這些語,惶惶不安,沒了主張,只好堅守在這兒等他們回來。
過了十幾天,忽然聽說要打仗。開始劉子固懷疑是訛傳,時間長了,才知道是真的。他急忙收拾行裝走了。中途遇到戰亂,主僕二人失散,劉子固被軍隊的前哨抓住了。士兵認為劉子固是個文弱書生,便疏忽了對他的防備,劉子固便偷了一匹馬逃走了。到海州地界時,看見一個女子,蓬頭垢面,步履艱難,快走不動了。劉子固騎著馬從她身邊走過,女子忽然大聲呼喊:“馬上的人不是劉郎嗎?”劉子固停下馬仔細看她,原來是阿綉!他心中仍然害怕她是狐狸,說:“你真是阿綉嗎?”女子問:“你怎麼說這種話?”劉子固把他遇到的事說了一遍。女子說:“我真是阿綉。父親帶我從廣寧回來,路上被士兵抓住。他們給我一匹馬騎,可我老是從馬上跌下來。忽然有一個女子,握著我的手腕拉我逃跑,我們在軍隊中亂竄,也沒有人盤問。那女子跑得像飛鷹一樣快,我拚命跑也跟不上。跑百十步就掉好幾次鞋。跑了很久,聽到人喊馬叫漸漸遠了,那姑娘才放開手說:‘告別了。前面的路都很平坦,你可以慢慢走。愛你的人就要到了,你同他一塊回家吧。’”劉子固明白那女子是狐狸,非常感激她。劉子固就把留在蓋縣的原因告訴了阿綉,阿綉說他叔叔在廣寧為她提了一個姓方的女婿,還沒等送聘禮,戰亂就開始了。劉子固這才知道舅舅說的不是假話。他把阿綉抱到馬上,兩人騎著一匹馬回了家。
進門看到老母親安然無恙,劉子固很高興。他把馬系好,向母親講述了事情的前後經過。母親也非常高興,急忙為阿綉梳洗打扮。妝扮好了,阿綉容光煥發,母親拍著手說:“怪不得我那傻兒子在夢中都忘不了你。”接著鋪好被褥讓阿綉跟自己一起睡。他們又派人到蓋縣,送書信給姚家。沒過幾天,姚家夫婦一塊來了,選定了吉日辦完婚事就回去了。
劉子固拿出收藏的那隻箱子,裡面的東西原封沒動。有一盒子粉,打開一看,脂粉已變為紅土。劉子固很奇怪,阿綉掩口笑著說:“幾年前的騙局,你今天才發覺。那時見你任憑我給你包裹,從來都不檢查真假,所以就跟你開了個玩笑。”正在嬉笑時,一個人掀開門簾進來說:“你們這樣快活,應當謝謝媒人吧?”劉子固一看,又是一個阿綉,急忙喊母親,母親和家裡人都來了,沒有一個人能辨認真假的。劉子固回頭一看也迷惑了;看了很久,才朝一個“阿綉”作揖感謝。“阿綉”要了鏡子自己看了一下,害羞地轉身跑了,再找她時已沒了蹤影。劉子固夫婦感激她的恩情,在屋裡設了一個靈位祭祀。
一天晚上,劉子固喝醉了酒回家,屋裡黑黑的沒有人。他剛要自己點燈,阿綉來了,劉子固拉著她問:“你去哪兒了?”阿綉笑著說:“看你醉成這樣,臭氣熏人,真讓人討厭。你這樣盤問人,難道我跟男人幽會去了?”劉子固笑著捧起她的臉頰,阿綉說:“你看我與狐狸姐姐誰美?”劉子固說:“你比她好。但只看外表看不出來。”說罷關上門,兩人親熱起來。一會兒有人叫門,阿繡起身笑著說:“你也是只看外表的人。”劉子固不明白她的意思,走去開門,卻是阿綉進來。他十分驚愕,這才明白剛才那個是狐狸。黑暗裡又聽到笑聲,劉子固夫妻望空中祈禱,祈求狐狸現身。狐狸說:“我不願見阿綉。”劉子固問:“為什麼不變成另一個相貌?”狐狸說:“我不能。”劉子固問:“為什麼不能?”狐狸說;“阿綉是我妹妹,前世時不幸夭折。活著時,她和我一塊隨母親到天宮去,見了西王母,我們心裡都暗暗愛慕她。回家后,我們就精心模仿西王母。妹妹比我聰慧,只一個月就學得非常神似;我學了三個月才學像了,但始終趕不上妹妹。如今又隔了一世,我自以為超過她了,沒料到還跟從前一樣。我感激你二人的誠意,所以此後會不時來一趟的,現在我走了。”於是不再說話。
從此狐狸三五天就來一次。家中一切難辦的事都能解決。每當阿綉回娘家,狐狸常來住幾天,家裡人都害怕地避開她。每當家中丟了東西,她就打扮得整整齊齊,端立著,頭上插著幾寸長的玳瑁簪子,召集家人來莊重地告訴他們:“所偷的東西,今天晚上必須送回原來的地方;不然的話,就頭痛大作,後悔也來不及。”天亮后,果然會在原來的地方看見被偷的東西。三年後,狐狸再沒有來,偶然丟失了金銀等貴重東西,阿綉模仿狐狸的妝扮做法,嚇唬家人,也常常見效。
劉子固結識了雜貨鋪少女阿綉,念念不忘,因為阿綉“姣麗無雙”。但是他向阿綉家求婚時,卻得到個消息,阿綉已經跟廣寧人訂婚了。劉子固沮喪的同時,“徘徊顧念”,希望能遇到個類似阿繡的。這時,狐女幻化成阿繡的模樣來和劉子固歡會。劉子固的僕人很聰明,他告訴小主人,這個跟你來往的少女不是阿綉,她的臉色過白,面頰稍瘦,笑起來沒有小酒渦,不如雜貨鋪的阿綉美。這個地方很荒涼,這個阿綉不是鬼就是狐。劉子固是個銀樣蠟槍頭,本來跟狐女阿綉好得蜜裡調油,一旦得知狐女的怪異身份,“大懼”,讓家人準備下兵器伏擊狐女阿綉。對這樣的寡情郎,狐女阿綉採取忍讓態度,她說自己知道劉子固一直想念阿綉,正打算幫助他們團聚,她雖不是阿綉,卻自認為不比阿綉差。她讓劉子固仔細看看,她到底像不像阿綉?狐女落落大方述衷腸,劉子固卻嚇得毛髮俱豎,一聲不敢吭。狐女說:“我且去,待花燭后,再與君家美人較優劣也。”
狐女有神力,卻不報復無情義的劉子固,而是把失落的愛無私奉送他人。當民女阿綉陷入被亂軍俘虜的危難時刻,狐女阿綉即使不特別加害,民女阿綉也清白難保,甚至性命難保,狐女阿綉卻施展神力把民女阿綉從戰亂中救出,溫情脈脈地告訴她:愛你的人馬上就來了,你跟他回家吧。狐女這位愛情失意者,沒有悲哀,沒有懊喪,沒有嫉妒,沒有怨天尤人,只有對所愛者的寬容和幫助。狐女用神力幫助阿綉回到劉子固身邊,劉母“為之盥濯,妝竟,容光煥發,益喜,曰:'無怪痴兒魂夢不忘也。'”
狐女阿綉美在外表,更美在內心,美在對美的不懈。
海州男子劉子固外出到蓋省,對雜貨鋪"姣麗無雙"的少女阿綉,就借買東西親近阿綉。阿綉很自重,不肯隨便跟男子打交道。劉子固第一次想借買東西去親近阿綉,阿綉將父親叫出來接待,劉子固很失望,故意對貨物挑三揀四,說不好,離開了;第二次,劉子固又趁阿綉父親不在店面上時去,阿綉又要喊父親出來接待,劉子固表示:你不必喊你父親,只管要價,要多少我給多少。頑皮的阿綉故意要高價,劉子固二話不說,如數交錢,把東西拿走;第三次,劉子固仍然趁阿繡的父親不在去"買東西",阿綉繼續要高價,劉子固如數交錢,當他拿上東西離開時,阿綉卻喊他回來,說錢要多了,把一半錢退給他。劉子固三次假託買東西跟阿綉打交道,一次和一次不同,兩個人一次近一次地進行感情交流。
劉子固熱誠、執著,多情得近於傻冒兒;阿綉純真、熱情,聰明之中帶有慧黠。劉子固用痴情漸漸拉近了和阿繡的距離。聊齋點評家但明倫評論:"劉固情痴,女亦慧種。"劉子固的痴情很明顯,阿繡的鍾情若有若無。劉子固為接近阿綉,一次又一次買他根本不需要的東西:女孩子用的香粉。阿綉知道劉子固來買東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用紅土冒充香粉,劉子固非但沒發覺,還珍藏密收。他到雜貨鋪買香粉時,阿綉總是用紙包好,然後用舌頭舔一下粘起來,劉子固帶回,再也不敢動,為什麼?怕亂了阿繡的舌痕!
若干年後才知道,痴情公子不敢亂美人舌痕,紙包裡邊包的卻是美人捉弄他的紅土!蒲松齡用有趣的筆觸輕輕點綴細事,寫活了一對青年男女純真朦朧、富有詩意的愛情。
故事的結尾卻寫真阿綉假扮假阿綉,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之際,人鬼之問,使故事始終保持了迷人的藝術魅力。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又名柳泉居士,先生,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淄博)人。
早歲即有文名,深為施閏章、王士禛所重。屢應省試,皆落第,年七十一歲始成貢生。除中年一度作幕於寶應,居鄉以塾師終老。家境貧困,接觸底層人民生活。能詩文,善作俚曲。曾以數十年時間,寫成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並不斷修改增補。其書運用唐傳奇小說文體,通過談狐說鬼方式,對當時的社會、政治多所批判。
著有《聊齋文集》、《聊齋詩集》、《聊齋俚曲》及關於農業、醫藥等通俗讀物多種。還有文集13卷400多篇,詩集8卷900多篇,詞1卷100多闋,以及俚曲14種、戲3部、雜著5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