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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
陳村著短篇小說
陳村的小說《一天》以“繁複冗長”的話語講述了沖床工張三自清晨至傍晚這一天的工作與生活流程。作者陳村巧妙地運用了畫面移接的手法,將一天中清晨、上午、中午及下午四個時段分別對應張三人生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四個時期,在這荒誕的景象拼貼中展示出作為萬千大眾代表的張三一生的生命流程。“匡湯匡湯”的沖床,單調而煩悶,不僅銷蝕了父輩的生命,磨盡了張三的年華,又將打磨盡下一代人的青春活力。
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張三睡得正香,母親起來,熱了泡飯,來叫張三。“三兒!三兒!”張三聽見了,但不想說話,翻身朝里又睡。母親又叫“三兒!”張三很不情願地睜開半隻眼睛,看看老虎窗外黑黑的天,又閉上了眼睛。昨天這時候,張三還閉著眼睛,張三閉著眼睛的時候,感覺是很舒服的。母親用熱毛巾捂在他臉上,給他揩面。毛巾熱得很好,張三的臉一舒服,就又睜開半隻眼睛。張三睜著半隻眼睛起床了,把左腳伸進衛生褲,右腳也伸進衛生褲,提著褲子站了起來。張三從來沒有這麼早就起床過。
老虎窗外還是黑黑的,星星卻沒有看見。張三接過母親遞來的茶缸,半閉著眼睛,用牙刷在嘴裡胡亂搗了幾下。水落在鉛桶里,非常非常的響。母親叫張三蹲下去,別把鄰居吵醒。張三歪歪頭,說他已經刷好了。張三吃的是泡飯,蘿蔔頭下泡飯是比較好吃的。泡飯還是熱的。張三還閉著眼睛的時候,母親就起來熱泡飯了,等母親熱完泡飯,張三還閉著眼睛。母親叫他“三兒!三兒!”張三這才睜開半隻眼睛。張三就睜著半隻眼睛吃著熱的泡飯。母親在一邊把飯給他裝進飯盒子里,飯盒子是父親留下的。父親還在的時候,母親天天也這麼早就起來,把飯給父親裝進飯盒子里。父親現在不在了,母親還是這麼早起來,還是把飯裝在飯盒子里。飯盒子里裝著飯還裝著幾塊咸帶魚,咸帶魚是很香的。母親裝好飯,用細細的繩子在飯盒外頭捆了幾道,捆得嚴嚴實實,捆得有湯也不會倒出來。飯盒裡其實沒有湯,飯盒裡裝的是飯和咸帶魚,咸帶魚是放油里煎出來的,煎得金黃金黃,非常好看。油里煎出來的咸帶魚是不要湯的。
母親將父親留下來的棉祆給張三穿上,張三穿上棉襖以後,自己扣著鈕扣。從下面往上面扣,一直扣到頭頸底下。母親又把父親留下的圍巾給張三圍上,圍了一道又圍一道,要想再圍圍巾不夠長了,母親只好算了。母親一共給張三圍了兩道,圍得張三的脖子也看不見了,母親這才放下心來。母親將飯盒給張三,飯盒裡裝的是白米飯和金黃金黃的咸帶魚,飯盒裡沒有湯。飯盒外面母親用繩子緊緊捆了好幾道,捆得就是有湯也漏不出來。母親關照張三,第一天去學生意要聽師傅的話。師傅的話總是要聽的,學生意不聽師傅的話是不可以的。張三的父親活著的時候也是一個師傅,他這個師傅也是學生意學出來的。張三的父親學生意的時候是很聽師傅的話,母親要張三把飯盒夾緊了,飯盒打掉就沒有飯吃了。沒有飯吃是要餓肚子的,肚子餓起來人沒辦法頂得住。飯是最要緊的。張三夾著飯盒和母親說了一聲“再會”,就從閣樓上走了下去。母親看著張三走下竹頭樓梯,母親要等張三走出門后才把燈關了,一個人再去睡覺。
閣樓上是張三的家,張三的家裡裝著十五支光的電燈泡。電燈泡很亮,照得樓梯一格一格都看得清清楚楚。洋蠟燭是不會這麼亮的,只有十五支光的電燈泡才亮得像太陽一樣,是竹頭樓梯都照得清清楚楚。張三從竹頭樓梯上走下去,樓梯就“格吱格吱”地響。以前張三的父親走下樓梯的時候,樓梯也是這麼“格吱格吱”地響。樓梯響起來便“格吱格吱”的,聲音是很大的。張三走下竹頭樓梯,一格一格地往下走,走到最後三格就不走了,張三一步就跳了下去。張三的一步起碼能跳六格樓梯,今天張三才跳了三格,張三跳起三格樓梯來輕鬆得很。張三沒有跳六格樓梯是因為時間還太早,鄰居的眼睛還沒有睜開。剛才張三自己也沒有睜開眼睛,是母親叫他“三兒!三兒?”張三才睜開眼睛的。張三睜開的是半隻眼睛。張三一直到現在還只睜著半隻眼睛。
張三一走進弄堂就把眼睛睜開了,剛才張三隻睜開半隻眼睛,張三睜著半隻眼睛感覺是很舒服的,現在把一隻眼睛全部睜開,張三感覺也很舒服。因為弄堂里的空氣是很好的。張三從家裡出來就覺得弄堂里的空氣很好。很好的空氣張三是很愛吸一吸的。張三從小就在這條弄堂里長大,這條弄堂張三是很熟悉的。張三小的時候弄堂好像比現在要大一些,現在人大了,弄堂反而小下去了。張三是喜歡這條弄堂的。
弄堂的路面靠一塊塊石頭鋪起來,張三走在石頭路上,腳底板的凍瘡就痛了起來。剛才在家裡,腳底板卻是很癢很癢的,癢得就像腳癬一樣。張三的母親腳趾縫裡是有腳癬的,張三的腳上沒有,張三的腳上只有凍瘡。凍瘡在家裡的時候很癢很癢,走到弄堂里踏在石頭路上就很痛很痛了。石頭路很長,張三知道腳底板要痛上一段時光。張三是很吃痛的,他天天走在這石頭路上,天天要痛好多時光。
天上還比較暗,不過暗一點也沒關係,路旁邊有路燈照著。張三小時候爬到路燈杆子上去過,張三的父親知道了就打張三的屁股。張三現在大了,不會再爬上去了。張三爬上去也沒人打他屁股了。張三一想到自己被父親打屁股,心裡還是很想父親的。
走出石頭路要許多時光,張三的腳底板一痛一痛的。張三知道,走出石頭路就不會這樣痛了。張三就這樣一痛一痛地走出石頭路。等他走到柏油路上,腳底板真的不那麼痛了。張三的腳底板不大痛了,心裡就高興起來。
這條柏油路張三是很熟悉的。柏油路的路面要比石頭路平得多。走在平平的路上,腳底板是很舒服的。走到前面那條橫馬路就該轉個彎,跟著有軌電車的軌道,一直走就不用轉彎了。有軌電車開過來的時候,“丁丁當當”地響,那個聲音張三是很熟悉的。小時候到這裡來看電車,覺得路很遠很遠。看到電車“丁丁當當”開過來,就高興得不得了。現在電車開過來也是“丁丁當當”地響,張三卻覺得不像小時候那麼好聽了。張三現在天天走這條路去上工,天天聽“丁丁當當”的聲音,越聽就越熟悉,也就越沒有什麼好聽的了。
天倒開始有點亮了起來。天亮起來是一點一點的,天一亮就覺得路燈不大亮了。等天再亮上一點,路燈就要關掉。天天都是這樣的,張三天天看到路燈亮著亮著就關掉了。天不管路燈關掉不關掉,還是一點一點地亮起來。等到天真的亮起來,就要比路燈亮得多了。路上的人也會多起來的,人一多,這條馬路就活了過來。人多的時候,天是很亮的,那兩根鐵軌上的有軌電車也比現在要多得多。有軌電車翹著一根小辮子,開起來“丁丁當當”地響,響起來的聲音張三覺得也還是可以聽一聽的。張三現在就跟著鐵軌在走,跟著鐵軌走上一個小時就能到廠里了。張三正在走的時候,身後電車“丁丁當當”地開來了。電車一口氣可以開很多很多路,電車開起來的時候是很快的。張三走路的速度也比較快,但是跟電車比起來還是比不過電車的。張三沒有看到過一個人比有軌電車走得更快。電車是鋼鐵做出來的,鋼鐵做出來的東西都是很靈的,人要比它總是沒有辦法比的。張三就跟著有軌電車一步一步朝工廠里走。
有軌電車走起來是很快的。不過走得雖然快它卻要一站一站地停下來。電車靠上站,車上就有人下來,下面也有人上車,一上一下是非常快的。等到人上去了,電車又“丁丁當當”地開了起來。有時候正巧能看到對面也有電車“丁丁當當”地開過來。兩部有軌電車開到一起去的時候,那“丁丁當當”的聲音就要比平時大許多許多。張三從小的時候就知道這兩條軌道開的是電車,電車的頭上有一根小辮子,小辮子翹起來搭在電線上是很好看的。等到張三稍微大了一點他就知道了,小辮子不搭在電線上電車就開不動了。電車開不動的時候就像一間房子一樣,停在馬路的當中也是很有意思的。張三從小就看著電車開來開去,張三從小到大,也是坐過幾次有軌電車的。坐在有軌電車上往馬路上看,是非常的有意思的。張三從小就喜歡坐在電車上往下面看,不過張三坐電車的次數不大多,那樣有意思的事情也就不大能夠看得到了。張三現在長大以後,還是比較喜歡坐電車的,坐在電車上聽電車“丁丁當當”地響起來,聲音要比在馬路上聽好多了。張三小時候覺得,開電車的師傅是很神氣的,一個人手扳扳腳動動一部電車就開起來了。電車開起來的時候是很快很快的,張三走得也很快,但是張三從來沒看到過有誰比電車走得更快。現在張三長大了,張三長大了還是覺得開電車是很好的,在車頭上站著,手扳扳腳動動是很神氣的。張三長大以後也不大乘電車。現在張三去上工也不乘電車。乘電車要買電車票,買電車票是要鈔票的。張三覺得,乘電車雖然也很有意思,不過要鈔票就自己走走算了。自己在馬路上走走也沒什麼關係,柏油馬路是很平的。走在柏油馬路上,張三的腳就不大痛了,張三走在石頭路上,腳就會痛起來,不過張三是很吃痛的。張三覺得痛一點也沒什麼關係,走到柏油馬路上就好了。柏油馬路是很平很平的。
路燈剛剛還很亮,過了這點時光就變得不大亮了。雖然路燈不亮,馬路上的東西也都能看得比較清楚。又過了一點時光,路燈就暗掉了。路燈一暗天就亮了起來,天亮的時候,馬路上的人是很多的。
張三走路的時候一般是不大看野景的。他喜歡走路歸走路,看景歸看景。路上是有點野景的時候了,女人們拎著小菜籃頭出來買菜了,她們拎的籃頭裡要麼有菜,要麼沒菜。有菜的人都是朝張三走來的,沒菜的人都和張三一道跟著鐵軌朝前頭走。走在馬路上也不單單是女人,男人也是有的。男人和張三一樣要去上工了。做人做到大人了,總要去上工的,不上工就沒有飯吃,張三的女人也就沒辦法拎著小菜籃頭到菜場上去買小菜了。買小菜是要鈔票的,買點好小菜的話就要有許多鈔票。不做工是不會有鈔票的。做工吃飯張三覺得是應該的。
張三做工做到發工錢的時候,口袋裡就有許多鈔票。張三看到許多鈔票是非常高興的。他把鈔票交給老婆以後,口袋裡就沒什麼鈔票了。老婆有了鈔票就能買點小菜,小菜買好以後拎到家裡去,燒好小菜就等張三回家吃飯了。張三是比較喜歡吃老婆燒的小菜的。小菜要是好的時候,張三是要多添一碗飯的。買米的錢也是張三賺來的,張三賺起錢是比較多的。要賺錢的話早上就要早點起來,起來以後吃好早點心就順著鐵軌朝廠里走。鐵軌鋪在馬路的當中,張三小時候就鋪在那裡了,鋪在那裡是要開有軌電車,電車開起來是很好聽的。電車一直要開到張三的廠門口還過去,張三要是乘電車的話一乘就乘到廠里了。張三是不大乘電車的。
張三跟著鐵軌朝前頭走,跟著鐵軌一直走是能走到廠里的。張三走路的時候不喜歡看野景,一看野景就走不快了,走不快就要遲到了,遲到是不大好的。張三從來是不遲到的。張三就這樣很快地走著,一直走到廠門口。廠門口的門房間里有一隻電鐘,張三是識鐘的,張三一看鐘就知道是幾點鐘了。張三看看門房間里的電鐘,知道自己今天早了十二分鐘。早一點到廠總是比較好的。
張三看好電鐘就朝車間里走進去。車間里還很安靜,工友們還沒有到廠里來。工友們都來了,人是很多的。人很多的時候,車間里是很熱鬧的。張三自己不大去和工友一起熱鬧熱鬧,不過張三是比較喜歡看工友熱鬧的。工友們熱鬧起來的時候,車間里是有很多聲音的。車間里有很多聲音張三覺得是很好的。現在車間里非常安靜,車間里安靜的時候沖床是不轉的。張三也比較喜歡車間里安靜的時候。車間里是難得安靜的。車間里安靜的時候靜悄悄一點聲音也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就不大像是沖床車間了。沖床車間里的聲音應該是很響很響的。車間里的沖床一齊響起來的時候,就一點安靜也沒有了。現在車間里的沖床還沒響起來,所以現在車間里是很安靜的。
張三在學生意的第一天就知道沖床怎樣開了。開起沖床其實是非常容易的。張三的師傅教過張三一遍,張三就把怎麼開沖床記牢了。張三找了團回絲把沖床又揩了一遍。昨天晚上回去的時候,張三就揩過一遍了,今天早上來,張三又把它揩了一遍。張三昨天晚上是洗過臉的,今天一早又洗了一遍。沖床也和人一樣,多揩揩是沒有壞處的。張三看到沖床乾乾淨淨的時候,心裡是很高興的。張三揩著揩著工友們就都來了,大家一起揩沖床把一部部沖床都揩得乾乾淨淨,張三當然更加高興了。沖床和人是一樣的,人的身上灰多了是很不舒服的也很不好看的,沖床和人是一樣的。
上工的鈴剛剛響過,張三就把電門合上了。電門一合上沖床的馬達就轉起來了,沖床的皮帶也一下一上地動起來了。張三坐在那隻高腳凳上,高腳凳是師傅留給張三的。張三的師傅留給張三的這隻高腳凳凳面已經磨得非常非常的光滑了。當初張三的師傅把高腳凳留給他的時候,凳面已經非常光滑,現在這隻高腳凳的凳面就更光滑了。張三坐在高腳凳上,手一伸就把鐵皮拿了過來,鐵皮放到沖頭的下面,張三就用腳去踏開關了。張三踏起沖床開關和有軌電車司機踏鈴是一樣的。有軌電車的鈴一踏就會“丁丁當當”地響了。張三的沖床開關一踏沖床也就“匡湯匡湯”地響了起來。張三覺得沖床響起來時的“匡湯匡湯”和有軌電車響起來的“丁丁當當”是一樣好聽的。沖床響起來的時光,沖頭就落下來了,沖頭一落下來鐵皮上就會有一個洞,衝下來的小鐵皮被推到旁邊,旁邊有根鋼棒把小鐵皮攔腰一撞小鐵皮就折了起來,一隻別針頭子的毛坯也就造出來了。張三覺得這樣造別針是很有意思的。要是腳不去踏開關,沖頭就不落下來,鐵皮上也就沒有洞洞了。鐵皮上沒有洞,沖床的下面是不會有別針頭子落下來的。
張三把腳踏在沖床的開關上,沖床的沖頭就筆直地衝下來。張三手中的鐵皮沖一下就挪一步,沖十下挪十步,一直衝到鐵皮上都是洞洞,這張鐵皮就算是用好了。用好了的鐵皮就放在沖床的左邊,放多了會有工友把它拿走的。張三衝起別針頭子的時候思想是不敢開小差的,思想一開小差手就會伸到沖頭下面,一伸到沖頭下面手指頭也就沒有了。張三的手從來沒有伸到沖頭下面去過,所以張三的手指頭一直是好好的。手指頭伸到沖床的沖頭下面被沖頭衝掉是非常痛的。車間里有工友就是這樣痛過的,張三看了心裡就非常的怕了。手指頭一衝掉,立刻就有血跑出來,血一跑出來人就要痛了。衝下來的手指頭是沒有什麼用了,衝下來的別針頭子是有用的。所以張三想,最好多衝點別針頭子,不要把手指頭也放到沖床的沖頭下面衝掉了。張三的腳在沖床開關上一踏沖頭就落了下來,沖頭落下來是非常快的,比起有軌電車開起來怕是還要快許許多多。沖頭一落下來連鐵皮也能衝出個洞來,人的手是弄不過沖頭的。所以張三開起沖床來是非常非常的當心,張三當心了以後,手指頭就不會落下來了。張三開沖床是開得很好的,張三把腳放在沖床開關上踏下去一直不鬆開,一直到一張鐵皮上沖得都是洞洞眼了才鬆開踏板換一張鐵皮。鐵皮換好以後沖床就一直響起來了,一直響到這張鐵皮用光了才算不響。張三連換鐵皮時沖床也一直不停地響。張三的左手把廢鐵皮拿開扔掉,右手就接上一張新鐵皮了。這樣開起沖床來沖頭就一下一下地往下沖,一下和一下之間就再也不會停下來了。當然這樣開沖床是非常吃力的,衝下來的別針頭子也是非常多的。張三吃力一點是不怕的,只要吃吃飯睡睡覺力氣就又會有了。所以張三衝起別針頭子來是非常非常賣力的。張三衝起別針頭子的時候,沖床的皮帶也就轉起來了,皮帶一轉起來沖頭就非常想往下面落下去,只要張三踏一記沖床下面的踏板,沖頭就把鐵皮衝出一隻洞來了。張三鐵皮上的洞洞總是排得非常的整齊,洞和洞之間的鐵皮總是非常的少的,所以張三衝起鐵皮來一張鐵皮就可以比工友多衝出十隻別針頭子來。張三知道,多衝十隻別針頭子也是好的。要是不多衝的話,這張鐵皮也就扔掉了,不會多出點什麼來的。一樣是扔掉,張三就寧願多衝它十隻頭子出來。多衝出十隻別針頭子是辦得到的,再多衝就很困難了。人是不能太貪的,貪得太多就會衝出缺角的別針頭子來,這樣的別針頭子就只好揀出來丟掉了。所以張三從來不貪得太多而衝出壞的別針頭子來。衝出壞的別針頭子是很不好的。沖別針頭子這件事其實是很容易的,當初張三的師傅教了張三一遍張三就學會了。張三一學會就開始沖別針頭子一直衝到今天還在沖明天還要衝衝出來的別針頭子是很多很多的。
張三衝起別針來的時候沖床的沖頭就一落一落,沖床的沖頭一落下來就會發出“匡湯匡湯”的聲音,張三沖床上的聲音從來是連著響的。連著響起來沖床的聲音就變成“匡湯匡湯匡湯匡湯匡湯匡湯匡湯匡湯匡湯匡湯”地一直響下去是響個沒有完的。張三沖床的聲音一響起來就不會停下來了,每響一記沖頭就衝出一隻洞洞來,這是從來不錯的。張三不知道自己到底衝出過多少個洞,這樣算起來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比起沖別針頭子是要吃力多了。張三覺得只要衝下去就可以了,算是用不著去算它的。衝下去就會有別針頭子落下來,有算的時間別針頭子可以落下來十幾捧了,所以張三覺得算不算是無所謂的。張三的腳就一直踏在沖床踏板上,耳朵里就聽著沖頭沖在鐵皮上發出來“匡湯匡湯匡湯”的聲音是非常好聽的。張三覺得能發出非常好聽的聲音的沖床也是很好的沖床就發出非常好聽的聲音。張三聽慣了這種聲音就覺得沒有這種聲音耳朵里就不大舒服就什麼意思也沒有了什麼意思。張三的沖床就這樣一直“匡湯匡湯”地響著,一直響到吃中飯的鈴響了,張三的腳才鬆開沖床的腳踏開關,才把電門拉了下來洗洗手去吃中飯。吃中飯的時候食堂里的人也就多了起來,吃中飯是要排排隊的。張三排隊買好半斤飯一碗菜就找師兄弟一起坐下吃了起來。要是沒有坐的地方了張三就站著吃,半斤飯吃起來用不著多少時間就吃完了。吃完中飯後張三上過廁所就回到車間里抹抹嘴在高凳上坐上一會,看著滿筐的別針頭子,張三是很高興的。張三一直在高凳上坐著,一直坐到上班鈴響就把高凳朝前面挪挪,一直挪到沖床跟前,合上電門就一直衝起別針頭子來了。張三的沖床是很好的沖床,衝起別針頭子來是非常好的。當初張三來學生意的時候,師傅教他開沖床用的就是這部沖床,這部沖床的沖頭換過許許多多了,沖床還是這樣一部,衝起來的聲音還是“匡湯匡湯”,一天衝到晚也不會沖得不肯衝要叫保全工來。張三的沖床上的漆早就差不多全部脫光了,露出來的鐵的顏色是黑顏色的。其實沖床沒有漆也沒什麼關係,衝起別針頭子來有漆沒漆都是“匡湯匡湯”地響,所以說沒漆也沒有什麼關係。沒有漆的沖床不過難看一點罷了,看上去烏黑烏黑的,其實只要能衝出好的別針頭子,沖床黑一點不是什麼大問題,對這一點張三是知道的。吃過中飯再衝起來張三還是把腳放在踏板上一直沒有鬆開。開起沖床其實是非常簡單的,只要腳踏上去沖頭就會衝下來,別針頭子也就落下去了。沖床開起來和不開是大不相同的,沖床不開不過是一堆廢鐵,一隻別針頭子也不會落下來,沒有別針頭子落下來別針就做不成功了,要用別針的人也就只好不用了。張三知道,要用別針卻用不到是非常沒意思的。別針造出來就是給人用的,要用別針的人用上別針心裡就會很高興,這樣造別針的人工錢也就有了,能夠派老婆到小菜場去買一點好小菜回來吃吃了。張三知道好小菜是很好吃的,有好小菜吃張三是要多吃一碗飯的。吃了飯就有力氣,就又好沖別針頭子了。張三知道別針很早就有了,這是師傅告訴他的,他也就這樣告訴徒弟了。別針是很有用的。做別針要看別針頭子,別針頭子就是這樣一記一記衝出來的。張三衝起別針頭子來是比較有本事的,張三的沖床以前總是一直響到下班鈴響才不再“匡湯匡湯”的,現在有了點年紀在換鐵皮的時候就只好稍微讓沖床也歇上一歇,張三以前是從不讓沖床歇的。從開沖床到現在,張三不知衝過多少張鐵皮衝出多少只別針頭子,張三自己沒工夫去算過,別人也沒幫他算,張三想就讓它不知道好了,反正是很多很多的。這麼多的別針頭子做出別針也是很多很多的,很多很多別針被很多很多人買去,派上的用場就很多很多了。張三換鐵皮的時候沖床就不再“匡湯匡湯”了。張三以前是可以在一張鐵皮上多衝出十隻別針頭子的,現在眼睛看不清楚,這十隻別針頭子也就沖不出來了。張三覺得吃過中飯以後力氣就又會長一點出來,不過再沖兩三個鐘頭力氣就不大足了。張三力氣足的時候衝起別針頭子來是從來不讓沖床歇一歇的。其實沖床不歇也是可以的,沖床是鐵做的,鐵做的東西人總是弄不過它的。張三知道自己再也弄不過這部沖床了,張三知道這部沖床已經把師傅的師傅和師傅弄得不再來上班了,張三的師傅本來衝起別針頭子來也是很好的。張三衝起別針頭子來也是很好的。一直到現在張三衝起來還是比較熟練的。不過人總是弄不過沖床的。張三也不想弄過沖床。這沖床還是很好的,就讓它“匡湯匡湯匡湯”衝下去好了。
張三沖著沖著眼睛有點花了。張三知道眼花是很不好的,沖頭衝起鐵皮來也一衝一個洞,衝到手指頭上就更加不要說了。張三開起沖床來是非常當心的。不當心的人是不能開沖床的。張三一直衝到覺得有點吃力了,他知道用不了多少時間也就能下班去了。下班回到家裡老婆是會把小菜端上來的,吃好晚飯泡一杯濃茶喝喝,一天的吃力也就差不多過去了。等到一覺睡醒,第二天爬起來吃過早點心就又好來上班了。上班開起沖床來別針頭子就一隻一隻落下去,看看是一隻一隻落下去的,時間一長加起來也就有很多很多了。很多很多別針頭子就能做很多別針,很多別針被很多人買去,是能派上很多很多用場的。張三知道別針是很早就有了,別針是很有用的東西,有用的東西總是好的。這些張三都是知道的。
張三的腳踏在沖床踏板上,沖床就“匡湯匡湯”地衝起別針頭子來了。可是張三正在沖著沖床居然就不再“匡湯匡湯”了。張三以為沖床也像自己一樣不行了,自己不叫它歇一歇它就自說自話歇一歇了。張三的腳放在沖床踏板上照理沖床是要“匡湯匡湯”的,現在不“匡湯”了張三覺得是很奇怪的。他抬起頭來一看,原來是徒弟把電門拉掉了。徒弟把張三從高腳凳子上拉起來,張三就把這隻高凳送給他了。高凳的凳面已經磨得非常非常的光滑,坐在這麼光滑的凳子上開沖床是很高興的。徒弟把張三領到麵包車裡面,大家就敲起鑼鼓送張三離開工廠了。
麵包車開在柏油馬路上是很穩的,馬路上的人很多,車子就不能開得很快了。白天的馬路上人總是比較多的。一到夜裡大家回家去了馬路上就不再有這麼多人了。張三坐在麵包車裡,看看窗外的馬路心裡十分的高興。想想以前的馬路當中是有兩根有軌電車的軌道,軌道的上面有一根電線,有軌電車就翹著小辮子開過來開過去,一邊開一邊發出“丁丁當當”的聲音來,那聲音是十分的好聽的。現在軌道被拆掉,好聽的聲音也就沒有了。麵包車開起來是不會有這種聲音的。麵包車開到石頭路上也沒有這種聲音,開在石頭路上麵包車就稍微有一點點顛了。張三看到石頭路邊自己的家門,就關照司機停下車子,大家就走下車來把張三送到閣樓上去了。大門上的“光榮退休”是徒弟親手貼的,徒弟貼好以後好像有一點想哭的樣子,不過沒有哭出來,大家在閣樓上坐了一陣吃了根香煙就下樓了。張三把大家送到弄堂里的石頭路上,大家就鑽進了麵包車,麵包車就一顛一顛開出去了。
張三回到樓上見兒子的媳婦已經回來了,坐在床邊上聽著錄音機在做小人的衣裳。張三知道兒子上中班回來是很晚的。張三走到閣樓的后間在床邊坐了下來,心裡想到的事情是很多很多的。張三從竹頭樓梯的“格吱格吱”想到有軌電車的“丁丁當當”想到沖床沖別針頭子時的“匡湯匡湯”,想想老早的事情也是比較有意思的。張三看到兒子的媳婦泡好了濃茶給自己端過來,覺得她和兒子都算是比較孝順的。張三站起來走到五斗櫥的前面,看看牆上掛著的“光榮退休”的鏡框,心裡想到的事情是很多很多的。張三用手把老婆照片上的灰揩了一揩,覺得老婆活著的時候待自己總算是不錯的。老婆娶過來以後母親天天早上就不再去買小菜了,天天早上買小菜也是很麻煩的。母親活著的時候叫自己“三兒!三兒!”叫起來的聲音現在想想是非常非常想再聽的。張三走回到床邊又坐了下來,喝了一口茶后把杯子放回到茶几上,心裡想到的事是很多很多的。張三舉起兩隻手看了又看,記得父親活著的時候告訴過自己,一個沖床工到老了還有十隻手指頭是非常難得的。想到這個張三就高興起來了。
陳村的小說《一天》以“繁複冗長”的話語講述了沖床工張三自清晨至傍晚這一天的工作與生活流程。作者陳村巧妙地運用了畫面移接的手法,將一天中清晨、上午、中午及下午四個時段分別對應張三人生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四個時期,在這荒誕的景象拼貼中展示出作為萬千大眾代表的張三一生的生命流程。“匡湯匡湯”的沖床,單調而煩悶,不僅銷蝕了父輩的生命,磨盡了張三的年華,又將打磨盡下一代人的青春活力。然而,心懷恐懼的現代西西弗張三卻以“被迫式自我陶醉”沉浸於“做工——吃飯——做工”的無盡循環中,以黑色的快樂把折磨當享受,勇敢地面對機器、經濟權力和吃飯本身對人的奴役與異化。向死而生,以樂觀的選擇向著荒誕的人生微笑,顯現出人的智慧與偉大,然而人生的末了來臨時,張三留給我們的卻只是慘然的笑。
這個將一生濃縮成一天的小說凸顯了一種灰色的生活,一種平常人的生活。他希望同學們關注日常生活,這是最平凡普通的,也是最重要的。人類有很多的精彩的東西,比如有時在網路上素不相識之士的三言兩語也會讓你生活有趣起來。生活中的美會被消耗,每一天都有新的東西會出現,每一代人都會發明一些東西來使我們的精神、物質生活變得更豐富,以避免《一天》中“張三”式的灰色生活(一生等於一天。)
上海第二屆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