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錄後序
李清照創作的散文
《金石錄後序》是一篇帶有作者自傳性的散文,介紹了趙明誠、李清照夫婦收集、整理金石文物的經過和《金石錄》的內容與成書過程,回憶了婚後三十四年間的憂患得失,婉轉曲折,細密詳實,語言簡潔流暢。這是一篇風格清新、詞采俊逸的佳作,它的特點主要在一個“真”字,李清照把她對丈夫趙明誠的真摯而深婉的感情,傾注於行雲流水般的文筆中,娓娓動人地敘述著自己的經歷和衷曲,使讀者隨著她的歡欣而歡欣,隨著她的悲切而悲切,心馳神往,掩卷凄然。
《金石錄》是本傾注了李清照夫婦畢生心血的巨著,因趙明誠自己生前已寫了書的序文,列於書首,並請好友清河縣劉跂寫了後序。
李清照作《金石錄後序》之時,夫趙明誠已亡六載。李清照個人生活又幾經曲折,其中夫死改嫁,結果遇人不淑,與丈夫共同收藏的文物不是失於戰火,就是遇賊遇盜,存之無十之二、三。故李清照回憶往事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寫下了這篇著名的“後序”。
金石錄後序(以瑞本為主要參照)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父所著書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鍾、鼎、甗、鬲、盤、彝、尊、敦之款識,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迹,凡見於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偽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
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長輿、元凱之病,錢癖與傳癖何殊。名雖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歸趙氏。時先君作禮部員外郎,丞相時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學作學生。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將,漸益堆積。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遂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日。
后屏居鄉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餘。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捲,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緻,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櫥簿甲乙,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或少損污,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憀憟。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翠羽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於是几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至靖康丙午歲,侯守淄川,聞金寇犯京師,四顧茫然,盈箱溢篋,且戀戀,且悵悵,知其必不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后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冀望來春再備船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複知建康府。已酉春三月罷,具舟上蕪湖,入姑孰,將卜居贛水上。夏五月,至池陽。被旨知湖州,過闕上殿。遂駐家池陽,獨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 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捲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馳馬去。途中賓士,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書報卧病。余驚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熱,必服寒葯,疾可憂。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黃芩葯,瘧且痢,病危在膏盲。余悲泣,倉皇不忍問後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
葬畢,余無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宮,又傳江當禁渡。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余又大病,僅存喘息。事勢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從衛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雲煙矣。獨余少輕小捲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 ,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數事,南唐寫本書數篋,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內者,巋然獨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虜勢叵測,有弟迒任敕局刪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陸,又棄衣被。走黃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時駐蹕章安,從御舟海道之溫,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紹興辛亥春三月,復赴越,壬子,又赴杭。
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珉也。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或傳亦有密論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走外廷投進。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並寫本書寄剡。后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塌下,手自開闔。在會稽,卜居土民鍾氏舍。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余悲慟不已,重立賞收贖。后二日,鄰人鍾復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萬計求之,其餘遂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平平書帙,猶復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芸簽縹帶,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輒校勘二卷,跋題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昔蕭繹江陵陷沒,不惜國亡,而毀裂書畫。楊廣江都傾覆,不悲身死,而復取圖書。豈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之歟。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耶。何得之艱而失之易也。
嗚呼,余自少陸機作賦之二年,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矣!然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區區記其終始者,亦欲為後世好古博雅者之戒雲。
紹興二年、玄黓歲,壯月朔甲寅,易安室題。
(1)這是李清照為其夫趙明誠所著《金石錄》一書所寫的後序。當作於紹興四年。
(2)右:以上。後序在書末故云。
(3)趙侯德父:唐時以州、府長官稱侯,趙明誠曾任萊州、淄州、建康府及湖州長官。德父,趙明誠之字。
(4)三代:夏、商、周三朝。
(5)五季:即五代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
(6)鍾:青銅鑄樂器。
鼎:青銅鑄炊具。
甗([yǎn]音衍):陶制炊具。鬲(音利)陶制炊具。
匜([yí]音儀):青銅製盛水器。
敦([duì]音對):青銅製食器。
款識([zhì]音志):銘刻在金石器物上的文字。
(7)豐碑、大碣([jié]音潔):古以長方形刻石為碑,圓形刻石為碣。豐:大。
(8)晦士:猶隱士。
(9)是正:訂正。
(10)王播:唐文宗時人。李清照筆誤應是王涯:王涯,字廣律,唐文宗時人,酷愛收藏。甘露之變,為宦官所殺家產被抄沒,所藏書畫,盡棄於道。元載:唐代宗時宰相,為官貪橫,好聚斂。后獲罪賜死抄沒其家產時,僅胡椒即有八百石。(均見《析店書》)
(11)“長輿、元敘”句:《晉書·杜預傳》:“預常稱(王)濟有馬癖,(和)嶠[qiáo]有錢癖。武帝聞之,謂預日:‘卿有何癖?’對曰:‘臣有《左傳》癖。’”和嶠字長輿;杜預字元凱。
(12)建中辛巳: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
(13)歸:嫁。
(14)先君:指作者父親李格非。舊過世的父親為先君、先父。禮部員外郎:禮部分曹辦事官員。
(15)丞相:指趙明誠父:挺之,曾官至尚書右僕射(相當於丞相)。吏部侍郎:吏部副長官。
(16)太學:古代國家的最高學府。
(17)朔望:陰曆每月之初一為朔日,十五日為望日。
謁[yè]告:謁見。
(18)質:典當。半千:五百。
(19)相國寺:北宋時汴京(今河南開封)最大的寺廟,也是當時著名的集市。
(20)市:購買。
(21)葛天氏:傳說中遠古時代的帝王,其時民風淳樸,安居樂業。
(22)飯蔬衣練:吃穿簡單隨意。蔬,蔬菜。練,粗帛。
(23)遐([xiá]音霞)方絕域:遠荒僻之地。
(24)古文奇字:指秦漢碑版刻石之文字。
(25)日就月將:日積月累。
(26)館閣:掌管國家圖、編修國史的機構。
(27)亡詩逸史:泛指散失的歷史文化資料。亡詩,《詩經》305篇之外的周詩。魯壁汲冢:泛指出土文物。《漢書·藝文》:“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凡數十篇,古字也。”《晉書·武帝紀》:“汲郡人不準掘魏襄王冢,得竹簡小篆古書十餘萬言。”冢:墓。
(28)浸:漸漸。
(29)崇寧:宋徽宗年號(1102-1106年)。
(30)徐熙:五代時南唐著名畫家。
(31)信宿:兩夜。
(32)屏([bǐng]音丙)居:退職閑居。趙挺之罷相后不久死去,親舊多遭迫害。趙明誠去官后攜李清照回到青州故里。
(33)仰取俯拾:指多方謀求衣食。
(34)連守兩郡:趙明誠自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至宋欽宗靖康元年(1126年)先後知萊州、淄州。
(35)鉛槧([qiàn]音欠):書寫用具,這裡指校勘、刻寫。
(36)彝([yí]音夷):青銅製祭器。
(37)摩玩舒捲:反覆觀賞,愛不釋手。
(38)率([lǜ]音律):限度。
(39)歸來堂:趙李二人退居青州時住宅名,取陶淵明《歸去來辭》意。
(40)葉:同“頁”。·
(41)角([jué]音決):較量。
(42)簿甲乙:分類登記。
(43)請鑰:取鑰匙。上簿:登記。
(44)關出:檢出。
(45)坦夷:隨意無所謂的樣子。
(46)憀傈([liáo][lì]音聊利):不安貌。
(47)不耐:無能,缺乏持家的本事。
(48)重肉:兩樣葷菜。
(49)重采:兩件綢衣。
(50)刓 ([wán]音完)缺:缺落。
(51)枕藉:堆積。
(52)神授:神往。
(53)聲色狗馬:指富貴子弟喜好的歌兒舞女、鬥雞走狗之娛。
(54)靖康丙午歲:宋欽宗靖康元年(1126年)。
(55)淄川:即淄州,今山東淄博。
(56)篋([qiè]音切):小箱子。
(57)建炎丁未: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
(58)太夫人:指趙明誠之母。
(59)長([zhǎng]音障)物:多餘之物。
(60)監本:國子監刻印的版本。
(61)東海:即海州,今江蘇連雲港一帶。
(64)青州:今山東青州。
(65)煨([wēi]音威)燼:灰燼。煨,熱灰。
(66)建炎戊申:建炎二年((1128年)。
(67)起複:居喪未滿期而被任用。
(68)己酉:建炎三年((1129年)。
(69)蕪湖:今安徽蕪湖。
(70:姑孰:今安徽當塗。
(71)贛水:即贛江。
(72)池陽:今安徽貴池。
(73)湖州:今浙江吳興一帶。
(74)過闕上殿:指朝見皇帝。
(75)葛衣岸巾:穿葛布衣,戴露額頭巾。
(76)目光爛爛射人:《世說新語·容止》“裴令公目王安豐:目爛爛如岩下電。”形容目光富於神采。
(77)意甚惡:情緒很不好。
(78)緩急:偏義複詞,指危急。
(79)戟手:舉手屈肘如戟狀。
(80)宗器:宗廟所用的祭、樂器。這裡指最為貴重之物。
(81)行在:皇帝出外居留之所。這裡指建康。
(82)痁([shān]音山):瘧疾。
(83)柴胡、黃芩([qín]音勤):兩味退熱的中藥。
(84)膏肓([gāo] [huāng]):《左傳·成公十年》:“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葯不至焉,不可為也。”
(85)分香賣屨([jù]音句):指就家事留遺囑。曹操《遺令》:“余香可分與諸夫人,不命祭。諸舍中無所為,學作履組賣也。”屨,麻鞋。
(86)分遺六宮:疏散宮中妃子、宮女人等。
(87)茵褥:枕席、被子之類。
(88)他長物稱是:其餘用物與此數相當。
(89)兵部侍郎:兵部副長官:
(90)從衛:擔任皇帝的侍從、警衛。洪州:今江西南昌。
(91)部送:押送。
(92)李、杜、韓、柳集:唐代著名文學家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的作品集。
(93)世說:即《世說新語》,南朝宋劉義慶著。《鹽鐵論》:漢桓寬著。
(94)鼐([nài]音耐):大鼎。十數事:十餘種。
(95)巋然獨存:指遭劫難而得倖存者。漢王延壽《魯靈光殿賦》:“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見隳[huī]壞,而靈光巋然獨存。”
(96)上江:指今安徽一帶,以其在今江蘇上游故名。
(97)叵([pǒ]音頗上)測:不可測度。
(98)敕[chì]局刪定官:負責編輯皇上詔令的官員。
(99)台:台州,今浙江臨海。
(100)剡[shàn]:剡溪,著名的風景勝地,在今浙江嵊縣。
(101)出陸:走陸路。
(102)黃岩:今浙江黃岩。
(103)行朝:同“行在”。
(104)駐蹕([bì]音畢):指皇帝停留。章安:屬台州,在今浙江臨海東南。
(105)溫:溫州,治所在今浙江溫州。
(106)越:越州,治所在今浙江紹興。
(107)庚戌:建炎四年(1130年)。
(108)衢[qú]:衢州,治所在今浙江衢縣。
(109)紹興辛亥:宋高宗紹興元年(1131年)。
(110)壬[rén]子:紹興二年(1132年)。
(111)杭:杭州,今浙江杭州。
(112)疾亟[jí]:病危。
(113)珉([mín]音民):似玉的石頭。
(114)頒金:分取金銀財物。
(115)密論列:秘密舉報。
(116)外廷:同“行朝”。投進:進獻。
(117)幸:皇帝光臨稱“幸”。四明:即明州,今浙江寧波。
(118)無慮:大約。
(119)簏[lù]:竹箱。
(120)會稽:今浙江紹興。
(121)穴壁:在牆上打洞。
(122)吳說([yuè]音悅):宋代著名書法家。時任福建路轉運判官,故稱運使。
(123)如護頭目:好像保護頭與眼睛一樣。
(124)東萊:即萊州。靜治堂:當為趙、李之書齋名。
(125)芸簽縹([piāo]音漂)帶:芸簽,用芸草製成的書籤。縹帶,用來束扎捲軸的絲帶。
(126)吏散:猶今之“下班”。
(127)手澤:親手書寫之墨跡。
(128)墓木已拱:指死已多時。《左傳·傅公三十二年》:秦穆公派人對蹇叔說:“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拱,兩手合圍。
(129)“蕭繹”句:梁元帝,名繹字世誠,自號金縷子。西魏伐梁,江陵陷沒,他“聚圖書十餘萬卷盡燒之”。(見《南史·梁元帝紀》)
(130)“楊廣”句:唐顏師古撰傳奇《南部煙花錄》載,其死後顯靈將生前所珍愛的書卷盡數據為己有。
(131)菲薄:指命薄。
(132)尤物:特異之物
(133)少陸機作斌之二年:指十八歲。杜甫《醉歌行》:“陸機二十作文斌。”
(134)過蘧[qú]瑗知非之兩歲:指五十二歲。《淮南子·原道訓》:“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蘧瑗,字伯玉,春秋時衛國大夫。
(135)“人亡弓”句:《孔子家語·好生》:“楚王出遊,亡弓。左右請求之。王曰:‘止。楚王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之!’孔子聞之,惜乎其不大也。不曰‘人遺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
(136)“紹興”句:紹興二年,即1132年。玄黓(音亦),《爾雅:釋天》:“太歲……在壬曰玄黓。紹興二年適為壬子年。壯月,八月。按,此署年或有誤。
《金石錄》三十多卷是誰的著作呢?是先夫郡候趙德甫所撰的(註:宋代稱知州為候)。內容遠至自夏、商、周,近至不遠的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凡是鑄在鍾、鼎、甗、鬲、盤、彝、尊、敦上的銘記,以及刻在長方形石碑和圓形碑上的知名人物和山林隱士的事迹,只要是刻在這些金石之物上的文字共整理了二千卷,全都校正了謬誤,進行了汰選和品評,所有的都符合聖人的道德標準,還能夠幫助史官修訂失誤,這裡都記載了,可以稱得上內容豐富了!
嗚呼!自從唐代的王播(原文:王播,但應該是王涯,是李清照記錄錯誤。)與元載遭到殺身之禍以後,書畫跟胡椒都是他們取殺身之禍的原凶;而和嶠、杜預所患的“病”,一個是貪財病、一個是《左傳》病,其實也沒有什麼區別。聽起來不相同,但痴迷其中都是一樣的。
我在建中靖國元年(註:宋徽宗年號,即公元1101年),出嫁從此屬趙氏的人。當時先父是禮部員外郎,明誠的父親是禮部侍郎。丈夫趙明誠年方二十一歲,正在太學當學生。趙、李兩家本是寒門,向來清貧儉樸。每月初一、十五,明誠都請假出去,把衣服押在當鋪里,取五百銅錢,走進大相國寺,購買碑文和果實。兩人對著買回來的碑文一起欣賞著,反覆研究,自認為夫妻二人像遠古時代葛天氏的臣民那樣自由和快樂。兩年以後,明誠出仕做官,便立下即使節衣縮食,要走遍四方,把天下的古文奇字全部搜集起來的志願。日積月累,碑文也越積越多。因為趙明誠的父親在政府工作,其中還親戚和老朋友掌管國家圖書和編修史志,常常可以看到像《詩經》以外的佚詩、正史以外的逸史,以及從魯國孔子舊壁中、汲郡魏安釐王墓中發掘出來的古文經傳和竹簡文字,於是就儘力抄寫,漸漸感到趣味無窮,到了難以自控的地步。從那以後如果看到古今名人的書畫和夏、商、周三代的奇器,也還是脫下衣服去當了也要把它買下來。曾記得崇寧年間,有一個人拿來一幅徐熙所畫的《牡丹圖》,要價二十萬錢才肯賣。當時雖是官宦子弟,但要籌備二十萬銅錢,談何容易啊!夫妻二人把玩了它兩夜,想盡辦法也籌不到錢,只有還給了賣家。夫婦二人互嘆可惜,為此不開心了好幾天。
後來明誠罷官,帶我回青州故鄉閑居了十年。夫婦勤儉持家,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明誠復官后,又接連做了萊州和淄州的知州,把他的全部俸祿拿出來,從事書籍的校勘、刻寫。每得一本書,我們就一起校勘,整理成類,題上書名。得到書畫和彝、鼎古玩,也摩挲把玩或攤開來欣賞,指出存在的不足。每次等到蠟燭為燒完才去睡覺。因此所收藏的古籍,在精緻和完整上超過許多收藏家。我天性博聞強記,每次吃完飯,和明誠坐在歸來堂上烹茶,指著堆積的書史,說某一典故出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二人以猜中與否來定勝負,然後以勝負作為飲茶的先後。猜中了的便舉杯大笑,常常把茶不小心倒在胸前衣襟上,反而飲不到一口。真願意這樣過一輩子!雖然生活不是很富裕中,但理想從沒有被忘記。收集的書籍達到了要求,就在歸來堂中建起書庫,把大櫥編上了甲乙丙丁的號碼,中間放上書冊。如需講讀,就拿來鑰匙開櫥,在簿子上登記,然後取出所要的書籍。如果誰把書籍損壞或弄髒了一點,定要責令此人揩乾凈塗改正確,改掉以前那種隨便很不在意書籍的作風。所以想求得舒心反而心生不安。我性子實在忍耐不住,就想辦法不吃第二道葷菜,不穿第二件綉有文彩的衣裳,頭上沒有明珠翡翠的首飾,室內沒有鍍金刺繡的傢具。節省下來的錢遇到想要的書籍,只要字不殘缺、正規版本,就馬上買下,儲存起來作為副本。向來家傳的《周易》和《左傳》,原有兩個版本源流,文字最為完備。於是羅列在几案上,堆積在枕席間,我們意會心謀,目往神授,這種樂趣遠遠超過那些追逐歌舞女色斗狗走馬的低級趣味的人。
到了欽宗靖康元年,明誠做了淄州知州,聽說金軍進犯京師汴梁,一時間很茫然,滿箱滿籠的書籍,即戀戀不捨,又悵惘不已,心知這些東西必將不為己有了。高宗建炎元年三月間,我的婆婆太夫人郭氏死於建康,明誠到南邊奔喪。所有的物品不能全部載去,便先把書籍中重而且大的印本去掉,又把藏畫中重複的幾幅去掉,再把古器中沒有款識的去掉。後來又去掉書籍中的國子監刻本、畫卷中的平平之作及古器中又重又大的幾件。經多次削減,還裝了十五車書籍。到了海州,雇了好幾艘船渡過淮河,又渡過長江,到達建康。這時青州老家,還鎖著書冊什物,佔用了十多間房屋,希望來春再備船把它裝走。到了十二月,金兵攻下青州,這十幾屋東西,一下子化為灰燼了。
高宗建炎二年秋九月,明誠奪情被任命為建康府知府,三年春三月罷官,搭船上蕪湖。到了當塗,打算在贛江一帶找個住處。夏五月,到貴池,皇帝有旨任命他為湖州知州,需上殿朝見。於是我們把家暫時安置在貴池,他一人奉旨入朝。六月十三日,開始挑起行李,舍舟登岸。他穿著一身夏布衣服,翻起覆在前額的頭巾,坐在岸上,精神如虎,明亮的目光直向人射來,向船上告別。此刻我的情緒很不好,大喊道:“假如聽說城裡局勢緊急,怎麼辦呀?”他伸出兩個手指,遠遠地答應道:“跟隨眾人吧。實在萬不得已,先丟掉包裹箱籠,再丟掉衣服被褥,再丟掉書冊捲軸,再丟掉古董,只是那些宗廟祭器和禮樂之器,必須抱著背著,與自身共存亡,別忘了!”說罷策馬而去。一路上不停地賓士,冒著炎暑,感染成疾。到達皇帝駐蹕的建康,患了瘧疾。七月底,有信到家,說是病倒了。我又驚又怕,想到明誠向來性子很急,無奈生了瘧疾,有時發燒起來,他一定會服涼葯,病就令人擔憂了。於是我乘船東下,一晝夜趕了三百里。到達以後,方知他果然服了大量的柴胡、黃芩等涼葯,瘧疾加上痢疾,病入膏肓,危在旦夕。我不禁悲傷地流淚,不忍心問及後事。八月十八日,他便不再起來,取筆做詩,絕筆而終,此外更沒有“分香賣屨”之類的遺囑。
把他安葬完畢,我茫茫然不知到什麼地方是好。建炎三年七月,皇上把後宮的嬪妃全部分散出去,又聽說長江就要禁渡。當時家裡還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所有的器皿、被褥,可以供百人所用;其他物品,數量與此相當。我又生了一場大病,只剩下一口氣。時局越來越緊張,想到明誠有個做兵部侍郎的妹婿,此刻正作後宮的護衛在南昌。我馬上派兩個老管家,先將行李分批送到他那裡去。誰知到了冬十二月,金人又攻下南昌,於是這些東西便全數失去。所謂一艘接著一艘運過長江的書籍,又象雲煙一般消失了,只剩下少數分量輕、體積小的捲軸書帖,以及寫本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的詩文集,《世說新語》,《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十軸,三代鼎鼐十幾件,南唐寫本書幾箱。偶爾病中欣賞,把它們搬在卧室之內,這些可謂巋然獨存的了。
長江上游既不能去,加之敵人的動態難以預料,我有個兄弟叫李迒,在朝任勅局刪定官,便去投靠他。我趕到台州,台州太守已經逃走;回頭到剡縣,出睦州,又丟掉衣被急奔黃岩,雇船入海,追隨出行中的朝廷。這時高宗皇帝正駐蹕在台州的章安鎮。於是我跟隨御舟從海道往溫州,又往越州。建炎四年十二月,皇上有旨命郎官以下官吏分散出去,我就到了衢州。紹興元年春三月,復赴越州;二年,又到杭州。
先夫病重時,有一個張飛卿學士,帶著玉壺來看望他,隨即攜去,其實那是用一塊形狀似玉的美石雕成的。不知是誰傳出去,於是謠言中便有分賜金人的話語。還傳說有人暗中上表,進行檢舉和彈劾。事涉通敵之嫌,我非常惶懼恐怖,不敢講話,也不敢就此算了,把家裡所有的青銅器等古物全部拿出來,準備向掌管國家符寶的外庭投進。我趕到越州,皇上已駕幸四明。我不敢把東西留在身邊,連寫本書一起寄放在剡縣。後來官軍搜捕叛逃的士兵時把它取去,聽說全部歸入前李將軍家中。所謂“巋然獨存”的東西,無疑又去掉十分之五六了。惟有書畫硯墨,還剩下五六筐,再也捨不得放在別處,常常藏在床榻下,親手保管。在越州時,我借居在當地居民鍾氏家裡。冷不防一天夜裡,有人掘壁洞背了五筐去。我傷心極了,決心重金懸賞收贖回來。過了兩天,鄰人鍾復皓拿出十八軸書畫來求賞,因此知道那盜賊離我不遠了。我千方百計求他,其餘的東西再也不肯拿出來。今天我才知道被福建轉運判官吳說賤價買去了。所謂“巋然獨存”的東西,這時已去掉十分之七八。剩下一二件殘餘零碎的,有不成部帙的書冊三五種。平平庸庸的書帖,我還象保護頭腦和眼珠一樣愛惜它,多麼愚蠢呀!
今天無意之中翻閱這本《金石錄》,好像見到了死去的親人。因此又想起明誠在萊州靜治堂上,把它剛剛裝訂成冊,插以芸簽,束以縹帶,每十卷作一帙。每天晚上屬吏散了,他便校勘兩卷,題跋一卷。這二千卷中,有題跋的就有五百零二卷啊。如今他的手跡還象新的一樣,可是墓前的樹木已能兩手合抱了。悲傷啊!
從前梁元帝蕭繹當都城江陵陷落的時候,他不去痛惜國家的滅亡,而去焚毀十四萬冊圖書;隋煬帝楊廣在江都遭到覆滅,不以身死為可悲,反而在死後把唐人載去的圖書重新奪回來。難道人性之所專註的東西,能夠逾越生死而念念不忘嗎?或者天意認為我資質菲薄,不足以享有這些珍奇的物件嗎?抑或明誠死而有知,對這些東西猶斤斤愛惜,不肯留在人間嗎?為什麼得來非常艱難而失去又是如此容易啊!
唉!陸機二十作《文賦》,我在比他小兩歲的時候嫁到趙家;蘧瑗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歲之非,如今我已比他大兩歲:在這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啊!然而有有必有無,有聚必有散,這是人間的常理。有人丟了弓,總有人得到弓,又何必計較。因此我以區區之心記述這本書的始末,也想為後世好古博雅之士留下一點鑒戒。
紹興二年,太歲在壬,八月初一甲寅,易安室題。
爭議一:文中“嗚呼,自王播、元載之禍,書畫與胡椒無異”,在宋版和明人手抄本中皆記錄為王播,王播曾兩度出任宰相,享年72歲。王播、元載之禍明顯是李清照的筆誤,經考證王播應該為王涯。王涯唐文宗時期宰相,因“甘露之變”被殺,史書《舊唐書》記載他“前代法書名畫,人所保惜者,以厚貨致之;不受貨者,即以官爵致之”,王涯愛好收藏,他被殺后眾人得其捲軸,皆取其奩盒、金玉、牙錦,其餘棄於道旁,遭踐踏者無數,眾人都哄搶他裝書畫的金玉盒子和象牙盒子,而把書畫棄於一邊,踐踏無數。所以李清照原意是寫王涯、元載之禍,而誤記成王播、元載之禍。清代名家何義門在《金石錄後序》中校正為:“‘播’當作‘涯’。”顧亭林《日知錄》引作“王涯”,顧本《金石錄後序》直接作成“王涯”。
爭議二:文中“紹興二年,太歲在壬,八月初一甲寅,易安室題”,今流傳的各版本《金石錄後序》皆如此記為紹興二年,但文中句“至過蘧瑗知非之兩歲,三十四年之間,憂患得失,何其多矣!”說明李清照寫書時當為五十二歲(虛歲),但李清照在紹興二年只有五十歲(虛歲)。兩處明顯衝突,今人王璠先生在李清照研究叢稿中指出當為紹興四年,紹興二年為後人傳抄出錯。另外也有黃墨谷先生等人的紹興五年一說,但今人大多採信紹興二年為誤記,當為紹興四年一說。
下面是王璠先生拿出的宋人洪邁看過李清照原文《金石錄後序》為紹興四年的鐵證,故被大家採信。
洪邁《容齋四筆》卷五“趙德甫《金石錄》”文中,稱他曾在王順伯處親眼看到趙明誠的妻子易安居士為《金石錄》一書所作的序文(指《後序》),很受感動。當他撮述了文中大概以後,慨嘆著寫道:時紹興四年也,易安年五十二矣。自敘如此,余讀其文而悲之!
依據洪氏所記,《金石錄後序》作於“紹興四年””確為李清照親自所題署,是原稿所固有的。時“易安年五十二”,不一定是據序文“過蘧瑗和知非之兩歲”推算而得。因為洪邁出生的那年宋徽宗宣和五年癸卯(1123),李清照才四十一歲,而李清照之卒,約在紹興二十五年乙亥(1155),得年七十三歲左右。那時洪邁已三十三歲,正當壯年;到他《容齋四筆.》成書的慶元三年(1197),則是七十五歲。古人以為中壽,尚非茲毫,記力猶強,還能奮筆撰述。號稱四百二十卷的《夷堅志》(含支志、三志、四志)就是他中晚年的著作。慶元三年上距清照作《後序》的紹興四年(1134)為六十四年,而距清照之卒,僅四十三年,為時更短。史稱洪氏“幼讀書,日數千言,一過目輒不忘。他遍覽載籍,嘗以博洽受知於孝宗。而所著《容齋隨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其“自經史諸子百家以及醫卜星算之屬,凡意有所得,即隨手札記,辯證考據,頗為精確。”《四筆》一年成書,雖取速成,“然其大致,自為精博。”又說他“尤熟於宋代掌故,”認為“南宋說部,終當以此為首。”這樣說來,洪邁所紀清照年歲,應是出自記憶,非常精確,當可據信。
《金石錄後序》是李清照晚期的一篇回憶性散文,是研究李清照生平史實的第一手資料,是李清照個人生活、家庭背景及她所處的那個動蕩時代的真實反映。
李清照在創作《金石錄後序》的時候正是北宋被滅亡,南宋剛剛開始的時候,社會正處於一種大變革時代。李清照在流離之間看著自己與丈夫趙明誠收集的文物不斷流失,不由感慨文物得之難,失之易也。
亂世的文物不值錢,李清照節衣縮食得來的文物,不是失之於兵禍就是遇人不淑。兵禍:金兵的戰爭烽火讓文物付之一炬或是被宋朝的叛兵劫掠而去。遇人不淑:不是被寄居的鄰人盜取就是被騙婚的張汝舟巧取豪奪。
當李清照看著這些歷經劫難倖存下來的文物,視它們如頭目。這時她翻看丈夫寫的《金石錄》,回憶二人收藏的點點滴滴,那些酸、甜、苦、辣都是那麼值的回憶和珍惜的,但因為趙明誠在生前就為《金石錄》作過序了,於是她寫下了這篇《金石錄後序》附在《金石錄》之後。
宋史當中沒有李清照傳,所以重新審視《金石錄後序》后就會發現李清照自己的回憶自然就是最寶貴的文獻資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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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國散文史上佔有不可替代位置的(後序),理所當然地受到人們極大的關注和總體上頗為中肯的評價,其中兩個人的見解極近腠理。一是南宋的洪邁;一是近人浦江清。洪邁主要是就《後序》的敘事旨歸而建言,他說:“其妻易安居士,平生與之同志,趙段后,憨悼舊物之不存,乃作後序,極道遭催變故本末。”((容齋四筆)卷五)洪邁不僅以此番言簡意賅之語,準確地道出了洋洋兩千言《後序》的敘事脈絡,其更大的貢獻還在於為後世留下了親眼經見宋版(後序)所云之撰署日期為紹興四年(1134)。這就極有力地說明了明抄本的“紹興二年”之誤。因為“紹興二年”對李清照來說是一個多事之秋:這年的春夏她得了重病,又因與張汝舟的離異訴訟吃官司、坐牢……在這種情況下,她哪裡會有心思去整理《金石錄》並撰寫《後序》?而“紹興四年”則正是趙明誠逝世五周年,是時痛定思痛而作《後序》,豈非順理成章!
而浦江清則從另外的角度道出了《後序》的價值所在:此文詳記夫婦兩人早年之生活嗜好,及后遭逢離亂,金石書畫由聚而散之情形,不勝死生新舊之感。一文情並茂之佳作也。趙、李事迹,(宋史)失之簡略,賴此文而傳,可以當一篇合傳讀。故此文體例雖屬於序跋類,以內容而論,亦同自敘文。清照本長於四六,此文卻用散筆,自敘經歷,隨筆提寫。其晚境凄苦鬱悶,非為文而造情者,故不求其工而文自工也。((國文月刊)一卷二期)
全文敘事清晰,層次分明,情節銜接的天衣無縫。全文兩千多字,句式有長有短,神似詩歌一樣優美,而形式卻打破了詩歌格律的死板,是邁向通俗文學的一個見證。前人讀《金石錄後序》特別是明清之人,更多的是讚揚他們夫妻志同道合,夫唱婦隨,並以《金石錄後序》為依據否定李清照再嫁張汝舟之事。而今人讀《金石錄後序》不光看他們夫妻志同道合,而且指出文中李清照對丈夫的不滿,提出了李清照對趙明誠隱性抗爭的觀點,有些上升到婦女權力爭取的高度了。
讀過《金石錄後序》認為趙明誠、李清照志同道合、伉儷情深一派
南宋洪邁即在《容齋隨筆》中解讀道:“東武趙明誠德甫,清憲丞相中子也。著《金石錄》三十篇……其妻易安李居士,平生與之同志。趙沒后,愍悼舊物之不存,乃作《後序》,極道遭罹變故本末。”
明人郎瑛在《七修類稿》中亦踵跡其說:“趙明誠……其妻李易安,又文婦中傑出者,亦能博古窮奇,文詞清婉,有《漱玉集》行世。諸書皆曰與夫同志,故相親相愛至極。予觀其敘《金石錄》后,誠然也。”
“諸書”皆以“同志”解讀《<金石錄>後序》,今人對此文的研究,也不出古人範圍,代表性的觀點如:“抒發她懷念和哀悼趙明誠的真摯和深沉的感情”。綜觀歷代對《<金石錄>後序》的解讀,大致有四項內容:閨閣生活的甜蜜溫馨,學術研究的志同道合,文物保存的曲折艱辛,以及物散人亡的悲痛傷悼。
讀過《金石錄後序》認為是李清照對趙明誠的隱性抗爭一派
楚雄師範學院的韓立平老師在楚雄師範學報上撰文指出李清照在《金石錄後序》中抒發了對趙明誠的不滿。
例一:“余性不耐,始謀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遇書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於是几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受,樂在聲色狗馬之上。”
韓立平老師解讀為:“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塗金刺繡之具”,這兩句話也許要比李清照那些絕妙好詞更能博得中國文人的喜愛,因為這裡表現了李清照的“婦德”。《論語》中說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這是中國古人的人格表徵,李清照的“食去重肉,衣去重采”與之相呼應,是對男性道德標準的體認。於是,上面這段文字便被用來佐證李清照與趙明誠“同甘共苦”:對物質生活的淡泊和對精神生活的追求。這一解讀的錯誤在於斷章取義,在於忽視這段文字的“語境”。我們必須弄清楚她為什麼這麼“虐待”自己。“收書既成,歸來堂起書庫大廚,簿甲乙,置書冊,如要講讀,即請鑰上簿,關出卷帙,或少損污,必懲責揩完塗改,不復向時之坦夷也。是欲求適意,而反取慘栗。”這才是李清照“性不耐”的真正原因。趙明誠收藏金石的志向正朝著一種嚴重的“病態”發展。他在“歸來堂”造了間書庫,且上了鎖,李清照若要翻看書籍,必須在簿上登記,若不當心弄破了書,就會遭到丈夫的“懲責”。這間自己家裡的書庫竟成了“公共圖書館”,李清照被剝奪了對金石物品的所有權,被剝奪了作為妻子的特權。丈夫的“懲責”,讓李清照首次感到,自己的地位遠遠沒有金石重要。這時,她慪了一次氣。她不再理會書庫里的寶物,不再看丈夫的臉色,她自己去買了一些“普及本”:那些價廉物美的書籍。她知道書是用來閱讀的,不是用來供奉的。為了買這些“普及本”,李清照才開始縮衣節食。“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這八個字根本沒有一絲“同甘共苦”的意思,相反,表達了李清照對於這次“慪氣”的堅定。“意會心謀、目往神受”是慪氣而孤寂的閱讀,不再是夫妻間的“同共勘校”了。這次慪氣是微弱而不徹底的抗爭。她此刻並沒有預見,這場夫妻間的“冷戰”根本不管用,在即將到來的日子裡,她的生命將不可避免地與這些寶物糾纏在一起。
例二:“六月十三日,(趙明誠)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呼曰:“如傳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捲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馳馬去。”
韓立平老師解讀為: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六月十三日,趙明誠被任命為湖州知府,獨自赴建康面見皇帝。上面這段文字寫的是夫妻倆分別時的場景。這其實是一場夫妻間的爭吵。李清照問丈夫,如果敵人攻破城池,必須逃難,拿這些金石怎麼辦?趙明誠給她安排了一個順序,先丟什麼再丟什麼,最後,“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李清照這次終於看清了丈夫的“真面目”。在趙明誠看來,如果李清照沒有和宗器同歸於盡,這不是由於她懼死,而是由於她忘記了該這樣做,“勿忘之”三個字剝奪了李清照自由選擇的權利。“遂馳馬去”,丈夫就這樣馳馬而去,將自己拋棄在這個紛亂迷茫的世界中。我們又一次見到這個熟悉的“遂”字,李清照習慣用“遂”(便)這個字不露聲色地表達自己的怨恨和不滿,即所謂“隱性抗爭”。上文中還出現了“余意甚惡”,惡什麼呢?聯繫語境,我們可以知道李清照“惡”的是丈夫離別時的態度。“坐岸上”,在這樣的時刻,他竟悠悠然坐著,絲毫不在乎這可能是一次訣別。“葛衣岸巾”是古代名士的著裝,它的悠閑瀟灑與逃難時的危險緊張構成了對比。“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皇帝的重用使丈夫的神采煥發,他的目光里竟然沒有一絲依戀和不舍,與“致君行道”的儒家理想相比,妻子的存亡似乎不必過慮。在這樣一個生離死別的關頭,丈夫的表情、態度、舉動乃至著裝都讓李清照“意甚惡”。丈夫在吩咐自己的時候,還做了個動作:“戟手遙應”。《辭源》對“戟手”的釋義有兩種:一、怒罵;二、勇武。關於怒罵的釋例有二,《左傳·哀公二十五年》:“褚師出,公戟其手曰:‘必斷而足!’”唐代《酉陽雜俎》:“王姥戟手大罵曰:‘何用識此僧!’”徐培均先生《李清照集箋注》即從《辭源》轉引這兩個例子來箋注“戟手”。面對李清照的疑問,趙明誠是以怒罵的語氣來回答的,他嫌她羅嗦,嫌她糾纏不清。那一刻,丈夫的手指在李清照的眼前忽然變成了一把鋒利的戟,它的口子反射出可怖而刺目的光芒,似乎昭示著死亡的來臨。六十五天之後,趙明誠因病亡故。
宋代洪邁就《金石錄後序》的敘事旨歸而建言,他說:“其妻易安居士,平生與詞同志,趙歿后,愍悼舊物之不存,乃作後序,極道遭罹變故本末。” (《容齋四筆》卷五)。
明代蕭良有《金石錄後序》評語:敘次詳曲,光景可睹。存亡之感,更凄然言外。(《古今女史》卷三)
明代毛晉在《漱玉詞》跋(汲古閣本)末載《金石錄後序》,略見易安居士文妙,非止雄於一代才媛,直洗南渡后諸儒腐氣,上返魏,晉矣。
清代王士祿的《宮閨氏籍藝文考略》中《吳柏寄姊書》云:誦《金石錄(后)序》,令人心花怒開,肺腸如滌。又引《神釋堂脞語》云:班、馬作史,往往於瑣屑處極意摹寫,故文字有精神色態。易安《金石錄後序》中間數處,頗得此意。
清代俞正燮在《癸巳類稿》“易安居士事輯”中寫道“審視《金石錄後序》,殆知段金事白,綦有湔洗之力,小人改易安《謝啟》,以飛卿玉壺為汝舟玉台,用輕薄之詞,作善謔之報,而不悟牽連君父,誣釁廟堂,則 小人之不善於立言也。”
清代李慈銘在《越縵堂讀書記》中曾這樣評價過李清照的散文佳作《金石錄後序》“敘致錯綜,筆墨疏秀,蕭然出町畦之外。予向愛誦之,謂宋以後閨閣之文,此為觀止。”
李清照(1084一約1155),自號易安居士。濟南(今山東省濟南市歷下區)人。宋代著名女作家,工詩,能文,尤擅長詞。為婉約派代表詞人。
李清照生活在北宋南宋之交。"靖康之變"不僅成為她生存狀況的分野,也是她文學創作思想風格的迥然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