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獅子
青石獅子
《青石獅子》由江南作家李牧、李沙合著,講述的是抗戰前四年在江南小鎮上發生的故事,富裕平靜的小鎮居民面臨戰爭時的眾生相。
抗戰前四年,南太湖邊上南林小鎮惶惶不安,絲商姚雨齋為了逃避日軍司令部要他當漢奸維持會長,便隻身逃到上海和太湖洞庭山上躲了起來。他在逃難在上海時,為了做絲生意,結識了長衫堂子善解人意的紅姑娘梅芹。兩情相悅,姚雨齋便把梅芹贖身為妾,並在小鎮上已由肉店老闆出任維持會長后,姚雨齋便帶著梅芹回小鎮金屋藏嬌。後來漢奸偵輯隊長久麻子垂涎梅芹姑娘,為奪人之愛,他便借日本人勢力,以姚雨齋私通太湖抗日游擊隊罪名,逮捕並殺害了姚雨齋。后太湖抗日游擊隊隊長楊大鵬得知,用計上小鎮偷襲日本司司令部,並通過傷科郎中石一貼的設誘餌,騙久麻子挖墓盜寶,遂在古墓中處決了漢奸久麻子。
紀雪林的回來,姚雨齋心裡為之一寬,晚上居然睡得很香。
這天夜裡,南林街上人聲鼎沸,敲鑼的人又增加一撥,連敲十三下的鑼聲,急驟而響亮,一遍又一遍,四柵穿梭般敲過來敲過去,通宵不斷。市河裡都停滿了船,四鄉的農民都上鎮來了。
一早,朱天廟中就香火燎繞,法器齊鳴,朱天菩薩已請出暖閣,站在轎中,金身加冕,披一領猩猩紅團龍軟緞斗蓬。轎兩旁是八塊朱漆仿宋金字硬腳牌,上書“肅靜”、“迴避”、“朱天正堂”等,牌上面各粘一張黃紙,依次寫著“五品銜御前總護駕溫婆婆剛盛” “五品銜太醫院御醫石道士一貼” “五品銜御廚房總管張大水”,再看下去就都不是南林人了,有“豹子頭林沖”、“金槍手徐寧”、“花和尚魯智深”。
朱天菩薩是困龍,出會就在辰正一刻,龍時起轎,朱天廟會巡遊開始了。
驚天動地的鞭炮聲、火銃聲、鑼鼓聲中,“導子”以全副“鑾駕”打頭,接著是鄉下來的“舞龍燈”、 “走馬燈”、 “舞獅子”、 “唱拜香”、“扮犯人”。這些都算是大路貨。接著是鎮各行各業的“抬閣”“高蹺”“地戲”“飛叉”。這就得化錢化功夫了。但最為好看的要算水木作的“跳無常”“搶羹飯”,一大群鬼:“大頭鬼”、 “小頭鬼”、“油利鬼”、 “判官”、 “夜叉”、 “白無常”、 “黑無常”圍著搶羹飯,好看煞人。但比“送羹飯”還要熱鬧,也最為刺激的莫過於白相人何三胯子帶領的,排在“跳無常”後面的一隊震澤“女臂香”了。
四個標標致致的年青女人,各各伸出一隻雪白粉嫩的臂膀,在大臂下側生生地一隻白銅鉤子從肉里穿過,這還不算,鉤子下面又掛著一隻銀鐲子紮成的空心圓球,圓球下是一隻燒著檀香的紫銅小提爐。真讓看的人又痛又愛!所以“臂香隊”過處,看的人最多,一層包一層,圍個水泄不通。
儘管小奎老闆好魚好肉待她們,偏偏這裡還是出事了。
其實事情本不大,就為了一個女人得“頭彩”,其他三個女人妒忌起來,賴著不肯走了。
“臂香隊”四個女人,個個不尋常。三個是吃“白相飯人”的老婆,其中兩個是震澤來的客人,一個是何三胯子的老婆叫何姐姐的;另一個是“豆腐西施”寡婦秋寶,本鎮人。出發時,是按先到排前面,後來接後面,秋寶來得最早,就排在第一。這些女人每個都有一二個粗獷男人做護花使者,眾星拱月,又嬌又妖,一會兒要喝口人蔘湯提提精神,一會兒又要男人替她擦擦香汗。她們出發時濃妝艷抹,一經上街,天熱汗多,厚厚的鵝蛋粉早已一條條掛下來弄得像吊死鬼。只有“豆腐西施”秋寶依然標緻。她年紀青,皮膚天生又白又嫩,不擦粉,只淡淡的搽了點胭脂。天然樣,淡淡妝,雖也出汗,但面龐白裡透紅,在三個“吊死鬼”的襯托下愈加顯得婀娜多姿,風韻迷人。秋寶也是好角色,她知道大家的眼睛都在她身上,就發起嗲來,媚眼亂拋,人圈裡的油頭小光棍忍不住為她齊聲叫“好”。這一叫壞了,其他三個“白相人嫂嫂”不肯走了。她們的理由是:她們不肯和寡婦一起鬧“臂香”。
“女臂香”一停,幾里長的出會隊伍都停下來了。
保護秋寶的是樓氏牙科剛要出道的樓山郎中。江湖上的規矩,“男不與女斗”,秋寶到沒事。保護各家“嫂嫂”的“白相”人,就把目標集中在樓山郎中身上,個個揎拳勒臂,兩眼脫出,把樓山郎中圍在中間。
何三胯子說:“小老弟,怎麼辦?儂放句話出來。”
蛇吃蛇,比長短,油頭粉面的樓山郎中只會耍嘴皮子,這些人他一個也打不過。頭上冒虛汗。又點頭又拱手:“各位,各位……”
“把你‘親娘’領回去吧!”場上一片鬨笑,樓山郎中狼狽不堪。這時從場外擠進一個“黑無常”來。他叫夏阿寺。
阿寺是“土作工”,“土作工”專門替人家料理死人,從替死人抹身穿衣到入土安葬,小殮大殮一手落,也算“三百六十行”中一行。他原在前面“搶羹飯”中扮“黑無常”,聽到後面的隊伍亂起來,又聽人在喊“小寡婦,小寡婦!”知道秋寶出事了。
夏阿寺是秋寶死去老公的好朋友,三十來歲,矮登登,一雙倒掛眉毛,小眼睛,其貌不揚,但人很忠厚,也很熱心。
“女臂香”原來不幹寡婦秋寶事,只因震澤來的“白相人”嫂嫂原是三個,不知為什麼來時少了一個,這樣就湊不成四人一組的“臂香會”,於是,何三胯子老婆何姐姐就到秋寶家裡來勸說秋寶參加。何姐姐一聲一個秋寶妹子,叫得很親熱,說參加了“臂香會”好處很多,“功德”比燒一世香還大。
何姐姐說得十分動情:“秋寶妹子,你要為死鬼老公想一想,他在陰司地獄受苦你不曉得,那是苦得來不得了,下油鍋、上刀山、走奈何橋,一天一個樣;你若參加了我們的‘臂香會’,你就把你老公的罪都贖清了,他就不必再在十殿閻王那裡受種種刑罰。”
秋寶原是好動不好靜的人,就被說動了。那天恰巧夏阿寺在她家裡幫助挑水,就勸秋寶不要去。阿寺心裡原想說,不要和這些“白相人”嫂嫂攪在一起,但這話當著何姐姐面不能說。阿寺只有這樣勸,“白銅鉤子穿過臂膀,不比縫衣針戳一下,那是痛得不得了。”秋寶怕痛,打個哆嗦,猶豫起來,就在這時,好往女人堆里軋的樓山郎中來了,他在一旁大拍胸脯,說穿鉤子時,我先替你打點拔牙齒用的麻藥,保你一點不痛。秋寶答應下來,何姐姐歡天喜地回去了。
今天,等到秋寶在“臂香隊”里出盡風頭時,何姐姐懊悔了。
夏阿寺把一頂紙糊的高帽子拿在手裡,對何三胯子連連賠不是,說大家鄉里鄉親,又是在做佛事,千萬都忍一忍,不要惹得朱天菩薩生氣。
阿寺想個折衷辦法:“這樣吧,叫何姐姐走在前面,秋寶排在末尾,好歹都看在菩薩面上。”
何三胯子倒有些同意樣子,說:“哪,問問她們?”
秋寶排在哪裡都不合適,三個“吊死鬼”看何三胯子向著秋寶,都揚著臉。何姐姐大哭起來。一邊哭還一邊罵:“你這隻死烏龜,你看中這小寡婦了,明天你就去‘接黃泥腿’,你們快替我把鉤子卸下來。我不幹了!”
“接黃泥腿”是南林俗語,就是到寡婦家“倒插門”,最為人所不屑。
何三胯子被何姐姐夾槍夾棒一頓罵,面孔難看得像死人,僵在那裡沒個落場勢。他身後的震澤“白相人”就出來打圓場了。
一個安慰道:“何姐姐不要哭了,把小寡婦趕出去不就完了!”
看客中聽了大為不服,一齊起鬨,只是聲音啰嘈,聽不清他們說什麼。
阿寺連連搖手,十分著急:“使不得,使不得!”她知道秋寶氣性大,把她趕出去,說不定回家就上吊。
何三胯子一把揪住“黑無常”:“你是她什麼人?”喊聲“打!”,把他手中寫著“見我就死”四個字的高帽子奪過來扔在地下,順手重重一巴掌。
阿寺挨打,一手捂臉,大聲喊道:“樓山郎中,你要保護好秋寶!”
秋寶這才驚恐起來,她也在尋樓山郎中,可樓山早已溜之大吉。這時的“朱天廟會”隊伍秩序大亂,就在何三胯子要想打第二巴掌時,只見他“哇”地慘叫一聲,放了阿寺,雙手捧頭蹲了下來。
何三胯子額上吃著一句皮彈弓。
這一彈弓是路邊樹上彈出來的。彈皮彈弓的人叫季平,小名阿泥,大家叫他阿泥頭,南林人泥二不分,也都叫他阿二頭,他是阿寺的”老”朋友。
怎樣來形容阿泥頭呢?他一年四季鼻涕拖得老長,別人誇它是”二條黃龍”,並叫他鼻涕狗阿二,他也無所謂。說他是大人么,還排不進去,說他是小孩子又過了界。他好比一隻毛還未出齊的雄鴨頭,“哈哈哈”地啞著叫聲到處鑽來鑽去。
阿泥頭爬在樹上看出會已半天了。當然其他樹上也有人爬在上面,但阿泥頭的位置最高最好,他是天不亮就爬上去的。看見夏阿寺受欺侮,就一彈弓替他報了仇。阿泥頭很機靈,乘大家還未看清他,趕緊趁亂溜下樹,擠出人堆一溜煙跑了。
“暗箭傷人!”何三胯子站起來大喊,額上起個大血包,二條鮮血淌在臉上,十分怕人,他大喊:“有種站出來!”
看到有人流血,秩序更亂,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圍著的人也愈來愈多。就在這時倒真的有人站出來了,但不是阿泥頭而是一個器宇宣昂的壯年人。
楊大鵬站如松立,面白無須,緊腰,紮腳褲,抱拳含笑,眼神中帶著沉著和威嚴,只要看他一眼,就會聯想起“拜山”戲中的鏢師黃天霸來。
何三胯子好像在那裡見過他,但想不起來。何三胯子是老江湖,見他不慌不忙樣子,反到心存警惕,不敢貿然動手。
楊大鵬拱著手說:”老大,大家高興的日子,您高抬貴手,大人不計小人過,就讓這不懂規矩的女人排在後面算了。衝撞了朱天菩薩好日子不說,不要讓四鄉八鎮笑話我們南林人野得來沒規矩!”
“老大,放平他!”震澤來的一個白相人滿臉橫肉,遞了一把鐵尺給何三胯子。何三胯子沒有接,反把這人用臂攔住了。江湖上規矩,今天即使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也不能讓請來的“客人”先出手。但是跟何三胯子後面的一幫人已個個亮出傢伙,短棍、匕首都有,緊緊貼在何三胯子後面。
就在這時,人群中又有一瘦一胖二個外地人,也緊張地伸手從竹布長衫下握住了什麼傢伙,擠到靠楊大鵬一面人群中,顯然在保護楊大鵬。
何三胯子吃著皮彈弓,一鬆手,阿寺就勢在地上打個,爬了起來,還不忘把黑無常的高帽子撿在手裡。見楊大鵬出場,心中放寬了,就退到秋寶身邊護著她,免得亂中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