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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空洞
寧肯小說作品
《防空洞》是由寧肯所著小說作品,發表於《收穫》2020年第6期。
北京以前並沒有大雜院概念,至少在我小時候還沒有。那時候就算院子再大也有章法,幾十戶上百戶人家的院子像迷宮,其實不過是重複的結果,往往院套院,夾道聯結,各種夾道長長短短,或隱或顯,其間角門、月亮門、垂花門,院門時隱時現。好多套院都有院門,包括門墩、影壁,一應俱全。沒有院門的也有個門洞,牆頭往往有喇叭花、藤蘿,鬱鬱蔥蔥。院子里往往有棗樹、楊樹、榆樹,講究點的有西府海棠、石榴、丁香。南北正房帶走廊,屋脊兩端翹起像宋明的官帽,兩頭往往落著鴿子。東西廂房雖沒有高高的屋脊,但一行行青瓦同樣飽含時間與陽光。青草萋萋,即使到秋冬草荒了也好看,夕陽打在上面更暖,常有大黃貓黑貓花貓銜草、捯草,賊頭賊腦瞪著大眼珠子看鴿子飛過。特別是一場雪之後,雪覆蓋了整個京城,如同覆蓋了元朝或明朝,貓和鴿子都會留痕迹,要沒它們雪覆蓋得更遠。雪化之後半干半濕的屋瓦與當院的青磚輝映,完全一體,加之一點殘雪點輟,一點不國畫,非常實,但實得又那麼虛:院當間的青磚或幾何,或太極,而靠牆根則是小塊磚鑲邊,由於日久年深,許多磚有裂縫兒、缺角、凹凸,但純是時間的結果,依然整飭。那時各屋門前或窗下都有爐子,鋁壺,拔火罐,煤箱子,竹車,自行車內胎外胎,臉盆,桶,鞋,雜亂無章又有著自身的秩序,如果畫油畫是少不了這些細節的。各家做飯炒菜都只是在屋門口簡單圍一個或鐵片或三合板的L形小圈兒,裡面放著煤球或蜂窩煤火爐子,有的什麼也不圍,爐子就在明面,常常鋁壺噝噝作響,這家水剛開了灌熱水瓶,那家又開了,煎炒烹炸,叮叮噹噹,乒乒乓乓,都是一角,就像樂隊在邊緣樂池裡。院當間是公共空間,大人曬東西,晾鋪板,彈棉花,攥煤球,孩子跳皮筋,玩砍包,放小桌小凳寫作業,陽光融融,彷彿永遠不變。
直到挖防空洞,各家蓋起小廚房,空間消失。此前破四舊時影壁拆除了,門墩被毀,獅子只剩半張臉或沒鼻子,磚雕拆了,魚盆砸了,月亮門或垂花門的老對子劃掉……這些都不算什麼,防空洞不同——是在院當間從南到北將方磚起掉,給院子豁一條大口子,一時間北京城像考古發掘現場,徹夜燈火,鐵鍬飛舞,黃土噴香。通常要挖到兩人多深一人多寬,兩邊砌上磚,中間發楦覆頂。所謂發楦,就是用木料做一個拱頂,把拱頂碼放在單坯牆上,然後沿著拱頂砌上磚,古代許多墓室也是這個技術,可以說是古時傳下的。
我不知道別的院具體是怎麼開挖的,我們院是由我們這些孩子挖地窖開始的。當時上面也有規定,院子小的可挖可不挖,我們院以老張為首的老頑固,一直堅持不挖,最終我們開始自行其是。至今我還記得那是個陽光斑駁的早晨,大人都上班去了,我們撬起第一塊三百年的方磚,也許是五百年,這方面我沒確切概念,反正一點也沒覺得什麼不妥。由於年深日久也由於古人的技術,撬第一塊磚太難了,磚與磚都關聯著,撬一塊磚等於撬所有的磚,但什麼也難不倒我們。將第一塊磚擊碎,歷史被我們撬動:下面居然是一層黝黑潮膩的泛著深厚霉味的油狀的土,是北京才有的陳土,沉澱了太多的雨水、微生物,類似酒一樣的東西。四塊磚一起開,我們幾乎有點醉,暈暈乎乎的。我們是這土地上的人,與這種土性佳釀味有著天然的聯繫,以致有一種找到我們自己的興奮。
黑土之後很快見到黃土,越到下面黃土地越新鮮,簡直像剛從蒸籠里出來還熱氣騰騰的,而它們事實上古老,比我們的院子的磚都古老,可以同半坡媲美。但我們那時哪裡知道半坡,就連附近的周口店、山頂洞或琉璃河都不知道,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們只知道珍寶島,突然襲擊,原子彈隨時可能從天而降,警報一響立刻鑽洞。我們知道衝擊波,瞬間房子沒了,飛起來,而且是連人帶房帶院子飛上天。從市到街道舉行各種級別的防空演習,對空射擊隔三岔五就搞一回,大家扶老攜幼,背著乾糧,有人高喊口號,就像趙玉敏那樣。我們為只能鑽別人的防空洞憤憤不平。
黝黑,有點像小牲口的五一子是我們這群孩子的頭兒,但他最初的想法讓我們大失所望。他要給自己挖個洞,別人不管。我們一聽就急了,這怎麼可以。五一子說洞要挖大了大人不同意,他只能挖自己的。這倒是實情。另外五一子言外之意你們有本事也挖一個。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除了五一子我們誰都不敢,氣人也就在這地方。更氣人的是大煙兒,大煙兒一向說話不著調,不招人待見,竟然說別人五一子可以不管,他得算一個。什麼叫“別人可以不管”,他有什麼特殊的,他其實最沒資格。但大煙兒這麼一說事情就這樣轉移了,本來我們都攻擊五一子,這下改為爭取擠進五一子可能開放的一兩個名額。五一子答應增加兩人,大家爭來爭去,最後倒是不用爭的文慶和小芹進入了三人名單。小芹是假小子,但主要是她有零花錢,我們連鏰子都沒有,包括五一子我們都寵著小芹。文慶白胖,不愛說話,但主意多,我們之中除了五一子就屬他有威望。這三個人從來就一團,其他人都瞎掰,坦兒哄。大煙兒是坦兒哄的代表,但總是不甘埋沒,使勁攪和。
“黑夢,黑夢,你不著急?”大煙兒問我。
“我不著急。”我說。
我不知道大煙兒要說什麼。大煙兒的芝麻牙綠豆眼兒“綠豆”部分一如既往地像颳風一樣,建議我跟我哥哥黑雀兒說這事。
“你跟黑雀兒一說,黑雀兒要是發話保准行。”鬼主意在這兒,“這可是我出的主意,你跟他說讓咱倆都參加。”
我哥哥黑雀兒要是發話,一百個沒問題,五一子敢不聽?問題黑雀兒是不會發話的,誰不知道我和黑雀兒的關係,大煙兒不靠譜就在這點。況且我哥哥黑雀兒進了“學習班”,什麼時候回來都不一定。但大煙兒卻說:“你怎麼這麼死性,不用你哥黑雀兒親自跟五一子說,你就說是你哥說的,讓咱倆都參加,保准行!”我行,大煙兒還真未必行。但我不會這麼做。
我從沒求過黑雀兒,也從未打過黑雀兒的旗號,而且誰都知道黑雀兒不會為我做什麼事。誰都知道,黑雀兒討厭我這個侏儒弟弟。我們院孩子從來不會因為黑雀兒照顧我什麼,相反總是將我排除在外,忽略不計。當然也沒人欺負我,偶爾如果我非要堅持,比如跟著大家去鐵道玩,也沒人攔我。這些大煙兒都清楚,卻凈說廢話。不過我還是願意幫助大煙兒。不管他出於什麼目的,著不著調,他來找我我都喜歡。他貪圖我在土站撿破爛兒撿的有的挺稀罕的煙盒,這我也知道,有時也真給他。反正不管怎麼說,大煙兒熱情這點還挺動人的,如果我還有朋友,大煙兒還真算,而且唯一。
我拿出收集稀有煙盒的一個小木盒子,把一張藍牡丹一點不猶豫地給了大煙兒,讓他送給五一子。我說這個肯定行。五一子跟我要過藍牡丹,我沒給他,我不喜歡五一子。紅牡丹常見,藍牡丹極少,藍牡丹有一層所有煙盒都沒有的釉,又亮又厚,極其華貴。大煙兒的豆眼兒竟然不眨巴了,竟然說不給五一子了,自己留下。我不同意。
“你不想儘快鑽地道了?”我是認真的。必須承認大煙兒比我聰明,他並不真的在乎飛機轟炸,原子彈,五一子的防空洞。我甚至有點生氣,還傻冒兒似的有點傷心,堅決不同意。大煙兒幾乎要哭了。
“給他太可惜了,求你了!”
“不行,你還給我吧。”
大煙兒成為五一子的第三個成員。
五一子刨開數百年的院子,這是我們插隊的哥哥姐姐都沒幹過的事。雖然五一子限定了人數,但開挖那天我們還是忍不住都參加了。那是個禮拜四的早晨,簡直像是我們的節日,大人們剛都上班去了,院子成了我們的世界,老頭老太管不了我們,跺腳、戳拐棍兒,都沒用,暈過去都沒用,爺爺奶奶對我們不算一回事兒。除了女孩子,不包括小芹,所有孩子都參加了:五一子,文慶,小芹,大煙兒,抹利,大鼻凈,秋良,小永,死脖子,四兒……當然還有我。地窖挖到一人多深時開始L拐彎兒,向里掏。沒人教我們,我們都看過《地道戰》,看過不知多少遍,百看不厭,滿腦子是地道戰,不用想電影的情景我們就知道挖到下面,土揚不上來,就需要用繩子系一隻筐再提上來。大家無師自通一字排開,拉開距離,擊鼓傳花,傳到院外。要是光五一子他們四個,麻煩大了,光運土就不夠跑的。然而五一子也沒叫我們,是我們自願的,到最後連我都參加了。
我們揮汗如雨,熱火朝天,緊張異常,從上午到下午,中午飯都是邊干邊吃。主要也是飯太簡單,就是啃點饅頭窩頭,饅頭算好的,五一子和我還有大煙兒、大鼻凈都是窩頭,有的就點鹹菜,五一子什麼都不就。文慶和小芹吃得最好,一個是蛋炒飯,一個是醬油炒飯。蛋炒飯我們多數人沒吃過,那種蛋蔥香讓我們片刻的空白,但誰都不說,繼續干,熱火朝天,彷彿都得救了一樣。我們有一種信念,就是要把生米做成熟飯,並且有種預感:不可能只藏四個人,下面已經很大,雖然只起了四塊磚。
大人陸續下班,因為洞口小,看上去對院子影響不大,況且也不知道下面情況,大都忙不迭一堆家務等著,無暇顧及,有的罵兩句就過去了。我們唯獨擔心張占樓,果不其然就是他。洞口那麼小,我們天真而僥倖地希望張占樓不會找麻煩,院子都清掃得乾乾淨淨。張占樓直接推著自行車到了洞口,肯定他一進大門就知道了院里的情況。
他的鬍子撅得老高:“小兔崽子,給我上來!”
……
寧肯,1959年生於北京,北京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第九屆全委會委員,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客座教授。曾任《十月》常務副主編,現為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作家,主要作品有《寧肯文集》(八卷)包括長篇小說《天·藏》《蒙面之城》《三個三重奏》《環形山》《沉默之門》、散文集《北京:城與年》《我的二十世紀》、非虛構《中關村筆記》。曾獲老舍文學獎、首屆施耐庵文學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2014《亞洲周刊》十大小說、2017中國好書獎、首屆香港紅樓夢推薦獎、美國紐曼文學獎提名。作品譯成捷克語、英語、法語。
2021年1月,入圍2020年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優秀短篇小說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