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當代史鐵生創作的小說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是當代作家史鐵生創作的一篇小說。小說描繪了黃土高原上的小山村和一個風趣的放牛倌的故事。

小說以抒情散文的筆法,通過老知青對插隊生活的回憶,真實鮮活、自然貼切地描繪了革命根據地陝北黃土高原的風貌,為讀者展示了陝北人民的樸實、忠厚、積極樂觀的性格,以激發人們認真地思考人生,思考社會。小說感情深厚,娓娓敘來,令人回味無窮。

小說獲得1983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內容簡介


“我”插隊的時候,在陝北小山村清平灣餵過兩年牛。和“我”一起攔牛的破老漢是綏德人,一肚子民歌,“我”和他趕牛上山,便聽他一路走一路唱《走西口》、《信天游》。破老漢心地極善,平時遇到那些串鄉糊口的吹鼓手和說書藝人,他“尤其給得多”。他干過那活,知道攬工人的難處。破老漢帶著小孫女留小兒過活。每天晚上“我”和破老漢在飼養場給牛添草,留小兒便沒完沒了問我北京的事。破老漢是見過世面的,他1937年入黨,跟著隊伍一直打到廣州。正是在那動亂歲月,破老漢因為捨不得給大夫送“十斤米或面”的禮,耽誤了兒子的病,痛悔莫及。因而,他雖然和一個寡婦相戀卻不結婚,怕對不起兒子留下的留小兒。後來,“我”回北京治病,鄉親們托同學捎來各種土產,還有留小兒包著玉米花的手絹包。最後,同學摸出一張十斤的陝西省通用糧票,那是破老漢特意用十斤好小米換的,他記得兒子的病是怎樣耽誤的。破老漢、留小兒,還有“我”鍾愛的紅犍牛、老黑牛,清平灣留給“我”無限眷戀。

註釋譯文


詞句註釋

①受苦人,即庄稼人的意思。陝北方言。
②窯里,即家裡之意。陝北方言。
③解:陝北方言中讀hai。
④猴:小。
⑤活:病。
⑥熬:累。
⑦照著:望見。
⑧生:住。
⑨苦不重:活兒不重。
⑩危險:嚴重、厲害之意。
⑾大:爹。
⑿老紅了:指紅軍剛到陝北。
⒀做過啦:弄糟了。
⒁牛不老:牛犢。
⒂夜來黑嘍:昨天晚上。
⒃黑肉:瘦肉或精肉。白肉:肥肉。

作品目錄


2005年後新作小小說七篇/003花錢的事/014誠實與善思/021處女作兄弟/035
成名作我的遙遠的清平灣/043代表作我與地壇/063命若琴弦/082原罪·宿命/104
影響或爭議最大之作關於一部以電影作舞台背景的戲劇之設想/145印象記殘缺/217對話錄
有了一種精神應對苦難時,你就復活了/237後記/262著作目錄/265大事年表/267小傳/269

作品原文


北方的黃牛一般分為蒙古牛和華北牛。華北牛中要數川牛和南陽牛最好,個兒大,肩峰很高,勁兒足。華北牛和蒙古牛雜交的牛更漂亮,犄角向前彎去,頂架也厲害,而且皮實、好養。對北方的黃牛,我多少懂一點。這麼說吧:現在要是有誰想買牛,我擔保能給他挑頭好的。看體形,看牙口,看精神兒,這誰都知道;光憑這些也許能挑到一頭不壞的,可未必能挑到一頭真正的好牛。關鍵是得看脾氣,拿根鞭子,一甩,“嗖”的一聲,好牛就會瞪圓了眼睛,左蹦右跳。這樣的牛干起活來下死勁,走得歡。疲牛呢?聽見鞭子響準是把腰往下一塌,閉一下眼睛。忍了。這樣的牛,別要。我插隊的時候餵過兩年牛,那是在陝北的一個小山村兒——清平灣。
我們那個地方雖然也還算是黃土高原,卻只有黃土,見不到真正的平坦的塬地了。由於洪水年年吞噬,塬地總在塌方,順著溝、渠、小河,流進了黃河。從洛川再往北,全是一座座黃的山峁或一道道黃的山樑,綿延不斷。樹很少,少到哪座山上有幾棵什麼樹,老鄉們都記得清清楚楚;只有打新窖或是做棺木的時候,才放倒一、兩棵。碗口粗的柏樹就稀罕得不得了。要是誰能做上一口薄柏木板的棺材,大夥兒就都佩服,方圓幾十里內都會傳開。
在山上攔牛的時候,我常想,要是那一座座黃土山都是谷堆、麥垛,山坡上的胡蒿和溝壑里的狼牙刺都是柏樹林,就好了。和我一起攔牛的老漢總是“唏溜唏溜”地抽著旱煙,笑笑說:“那可就一股勁兒吃白饃饃了。老漢兒家、老婆兒家都睡一口好材。”
和我一起攔牛的老漢姓白。陝北話里,“白”發“破”的音,我們都管他叫“破老漢”。也許還因為他窮吧,英語中的“poor”就是“窮”的意思。或者還因為別的:那幾顆零零碎碎的牙,那幾根稀稀拉拉的鬍子。尤其是他的嗓子——他愛唱,可嗓子像破鑼。傍晚趕著牛回村的時候,最後一縷陽光照在崖畔上,紅的。破老漢用钁把挑起一捆柴,扛著,一路走一路唱:“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①過得好光景……”聲音拉得很長,雖不洪亮,但顫微微的,悠揚。碰巧了,崖頂上探出兩個小腦瓜,豎著耳朵聽一陣,跑了:可能是狐狸,也可能是野羊。不過,要想靠打獵為生可不行,野獸很少。我們那地方突出的特點是窮,窮山窮水,“好光景”永遠是“受苦人”的一種盼望。天快黑的時候,進山尋野菜的孩子們也都回村了,大的拉著小的,小的扯著更小的,每人的臂彎里都擓著個小籃兒,裝的苦菜、莧菜或者小蒜、蘑菇……孩子們跟在牛群後面,“嘰嘰嘎嘎”地吵,爭搶著把牛糞撮回窯里②去。
越是窮地方,農活也越重。春天播種;夏天收麥;秋天玉米、高粱、穀子都熟了,更忙;冬天打壩、修梯田,總不得閑。單說春種吧,往山上送糞全靠人挑。一擔糞六、七十斤,一早上就得送四、五趟;掙兩個工分,合六分錢。在北京,才夠買兩根冰棍兒的。那地方當然沒有冰棍兒,在山上幹活渴急了,什麼水都喝。天不亮,耕地的人們就扛著木犁、趕著牛上山了。太陽出來,已經耕完了幾垧地。火紅的太陽把牛和人的影子長長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後面跟著撒糞的,撒糞的後頭跟著點籽的,點籽的後頭是打土坷拉的,一行人慢慢地、有節奏地向前移動,隨著那悠長的吆牛聲。吆牛聲有時疲憊、凄婉;有時又歡快、詼諧,引動一片笑聲。那情景幾乎使我忘記自己是生活在哪個世紀,默默地想著人類遙遠而漫長的歷史。人類好像就是這麼走過來的。
清明節的時候我病倒了,腰腿疼得厲害。那時只以為是坐骨神經疼,或是腰肌勞損,沒想到會發展到現在這麼嚴重。陝北的清明前後愛颳風,天都是黃的。太陽白蒙蒙的。窯洞的窗紙被風沙打得“唰啦啦”響。我一個人躺在土炕上……
那天,隊長端來了一碗白饃……
陝北的風俗,清明節家家都蒸白饃,再窮也要蒸幾個。白饃被染得紅紅綠綠的,老鄉管那叫“zichui”。開始我們不知道是哪兩個字,也不知道什麼意思,跟著叫“紫錘”。後來才知道,是叫“子推”,是為紀念春秋時期一個叫介子推的人的。破老漢說,那是個剛強的人,寧可被人燒死在山裡,也不出去做官。我沒有考證過,也不知史學家們對此作何評價。反正吃一頓白饃,清平灣的老老少少都很高興。尤其是孩子們,頭好幾天就喊著要吃子推饃饃了。春秋距今兩千多年了,陝北的文化很古老,就像黃河。譬如,陝北話中有好些很文的字眼:“喊”不說“喊”,要說“吶喊”;香菜,叫芫菜;“騙人”也不說“騙人”,叫作“玄謊”……連最沒文化的老婆兒也會用“醞釀”這詞兒。開社員會時,黑壓壓坐了一窯人,小油燈冒著黑煙,四下里閃著煙袋鍋的紅光。支書念完了文件,喊一聲:“不敢睡!大家討論個一下!”人群中於是息了鼾聲,不緊不慢地應著:“醞釀醞釀了再……”這“醞釀”二字使人想到那兒確是革命聖地,老鄉們還記得當年的好作風。可在我們插隊的那些年裡,“醞釀”不過是一種習慣了的口頭語罷了。鄉親們說“醞釀”的時候,心裡也明白;球是不頂!可支書讓發言,大夥總得有個說的;支書也是難,其實那些政策條文早已經定了。最後,支書再喊一聲:“同意啊不?”大夥回答:“同意——”然後回窯睡覺。
那天,隊長把一碗“子推”放在炕沿上,讓我吃。他也坐在炕沿上,“吧達吧達”地抽煙。“子推”浮頭用的是頭兩茬面,很白;裡頭都是黑面,麩子全磨了進去。隊長看著我吃,不言語。臨走時,他吹吹煙鍋兒,說:“唉!‘心兒’家不容易,離家遠。”“心兒”就是孩子的意思。
隊里再開會時,隊長提議讓我喂牛。社員們都贊成。“年輕後生家,不敢讓腰腿作下病,好好價把咱的牛喂上!”老老小小見了我都這麼說。在那個地方,擔糞、砍柴、挑水、清明磨豆腐、端午做涼粉、出麻油、打窯洞……全靠自己動手。腰腿可是勞動的本錢;唯一能夠代替人力的牛簡直是寶貝。老鄉把喂牛這樣的機要工作交給我,我心裡很感動,嘴上卻說不出什麼。農民們不看嘴,看手。
我喂十頭,破老漢喂十頭,在同一個飼養場上。飼養場建在村子的最高處,一片平地,兩排牛棚,三眼堆放草料的破石窯。清平河水整日價“嘩嘩啦啦”的,水很淺,在村前拐了一個彎,形成了一個水潭。河灣的一邊是石崖,另一邊是一片開闊的河灘。夏天,村裡的孩子們光著屁股在河灘上折騰,往水潭裡“撲通撲通”地跳,有時候捉到一隻鱉,又笑又嚷,鬧翻了天。破老漢坐在飼養場前面的窯頂上看著,一袋接一袋地抽煙。“‘心兒’家不曉得愁,”他說,然後就啞著個嗓子唱起來:“提起那家來,家有名,家住在綏德三十里鋪村……”破老漢是綏德人,年輕時打短工來到清平灣,就住下了。綏德出打短工的,出石匠,出說書的,那地方更窮。
綏德還出吹手。農曆年夕前後。坐在飼養場上,常能聽到那歡樂的嗩吶聲。那些吹手也有從米脂、佳縣來的,但多數是綏德人。他們到處串,隨便站在誰家窯前就吹上一陣。如果碰巧那家要娶媳婦,他們就被推去,“嗚哩哇啦”地吹一天,吃一天好飯。要是運氣不好,吹完了,就只能向人家要一點吃的或錢。或多或少,家家都給,破老漢尤其給得多。他說:“誰也有難下的時候”。原先,他也干過那營生,吃是能吃飽,可是常要受凍,要是沒人請,夜裡就得住寒窯。“攬工人兒難,哎喲,攬工人兒難;正月里上工十月里滿,受的牛馬苦,吃的豬狗飯……”他唱著,給牛添草。破老漢一肚子歌。
小時候就知道陝北民歌。到清平灣不久,幹活歇下的時候我們就請老鄉唱,大夥都說破老漢愛唱,也唱得好。“老漢的日子熬煎咧,人愁了才唱得好山歌。”確實,陝北的民歌多半都有一種憂傷的調子。但是,一唱起來,人就快活了。有時候趕著牛出村,破老漢憋細了嗓子唱《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難留,手拉著哥哥的手,送哥到大門口。走路你走大路,再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馬多,來回解憂愁……”場院的婆姨、女子們嘻嘻哈哈地沖我嚷,“讓老漢兒唱個《光棍哭妻》嘛,老漢兒唱得可美!”破老漢只做沒聽見,調子一轉,唱起了《女兒嫁》:“一更里叮噹響,小哥哥進了我的繡房,娘問女孩兒什麼響,西北風颳得門栓響嘛哎喲……”往下的歌詞就不宜言傳了。我和老漢趕著牛走出很遠了,還聽見婆姨、女子們在場院上罵。老漢沖我眨眨眼,撅一條柳條,趕著牛,唱一路。
破老漢只帶著個七、八歲的小孫女過。那孩子小名兒叫“留小兒”。兩口人的飯常是她做。
把牛趕到山裡。正是晌午。太陽把黃土烤得發紅,要冒火似的。草叢裡不知名的小蟲子“磁——磁——”地叫。群山也顯得疲乏,無精打采地互相挨靠著。方圓十幾里內只有我和破老漢,只有我們的吆牛聲。哪兒有泉水,破老漢都知道:幾钁頭挖成一個小土坑,一會兒坑裡就積起了水。細珠子似的小氣泡一串串地往上冒,水很小,又涼又甜。“你看下我來,我也看下你……”老漢喝水,抹抹嘴,扯著嗓子又唱一句。不知道他又想起了什麼。
夏天攔牛可不輕閑,好草都長在田邊,離莊稼很近。我們東奔西跑地吆喝著,罵著。破老漢罵牛就像罵人,爹、娘、八輩祖宗,罵得那麼親熱。稍不留神,哪個狡猾的傢伙就會偷吃了田苗。最討厭的是破老漢喂的那頭老黑牛,稱得上是“老謀深算”。它能把野草和田苗分得一清二楚。它假裝吃著田邊的草,慢慢接近田苗,低著頭,眼睛卻溜著我。我看著它的時候,田苗離它再近它也不吃,一副廉潔奉公的樣兒;我剛一回頭,它就趁機啃倒一棵玉米或高粱,調頭便走。我識破了它的詭計,它再接近田苗時,假裝不看它,等它確信無虞把舌頭伸向禁區之際,我才大吼一聲。老傢伙趔趔趄趄地後退,既驚慌又愧悔,那樣子倒有點可憐。
陝北的牛也是苦,有時候看著它們累得草也不想吃,“呼嗤呼嗤”喘粗氣,身子都跟著晃,我真害怕它們趴架。尤其是當年那些牛爭搶著去舔地上滲出的鹽鹼的時候,真覺得造物主太不公平。我幾次想給它們買些鹽,但自己嘴又饞,家裡寄來的錢都買雞蛋吃了。
每天晚上,我和破老漢都要在飼養場上呆到十一、二點,一遍遍給牛添草。草添得要勤,每次不能太多。留小兒跟在老漢身邊,寸步不離。她的小手絹里總包兩塊紅薯或一把玉米粒。破老漢用牛吃剩下的草疙節打起一堆火,乾的“噼噼啪啪”響,濕的“磁磁”冒煙。火光照亮了飼養場,照著吃草的牛,四周的山顯得更高,黑魆魆的。留小兒把紅薯或玉米埋在燒盡的草灰里;如果是玉米,就得用樹枝撥來撥去,“啪”地一響,爆出了一個玉米花。那是山裡娃最好的零嘴兒了。
留小兒沒完沒了地問我北京的事。“真箇是在窯里看電影?”“不是窯,是電影院。”“前回你說是窯里。”“噢,那是電視。一個方匣匣,和電影一樣。”她歪著頭想,大約想象不出,又問起別的。“啥時想吃肉,就吃?”“嗯。”“玄謊!”“真的。”“成天價想吃呢?”“那就成天價吃。”這些話她問過好多次了,也知道我怎麼回答,但還是問。“你說北京人都不愛吃白肉?”她覺得北京人不愛吃肥肉,很奇怪。她仰著小臉兒,望著天上的星星;北京的神秘,對她來說,不亞於那道銀河。
“山裡的娃娃什麼也解③不開,”破老漢說。破老漢是見過世面的,他三七年就入了黨,跟隊伍一直打到廣州。他常常講起廣州:霓虹燈成宿地點著、廣州人連蛇也吃、到處是高樓、樓里有電梯……留小兒聽得覺也不睡。我說:“城裡人也不懂得農村的事呢。”“城裡人解開個狗嗎?”留小兒問,“咯咯”地笑。她指的是我們剛到清平灣的時候,被狗追得滿村跑。“學生價連犍牛和生牛也解不開,”留小兒說著去摸摸正在吃草的牛,一邊數叨:“紅犍牛、猴④犍牛、花生牛……爺!老黑牛怕是難活⑤下了,不肯吃!”“它老了,熬了⑥。”老漢說。山裡的夜晚靜極了,只聽得見牛吃草的“沙沙”聲,蛐蛐叫,有時遠處還傳來狼嗥。破老漢有把破胡琴,“吱吱嘎嘎”地拉起來,唱:“一九頭上才立冬,閻王領兵下河東,幽州困住楊文廣,年太平,金花小姐領大兵,…”把歷史唱了個顛三倒四。
留小兒最常問的還是天安門。“你常去天安門?”“常去。”“常能照著⑦毛主席?”“哪的來,我從來沒見過。”“咦?!他就生⑧在天安門上,你去了會照不著?”她大概以為毛主席總站在天安門上,像畫上畫的那樣。有一回她扒在我耳邊說:“你冬里回北京把我引上行不?”我說:“就怕你爺爺不讓,”“你跟他說說嘛,他可相信你說的了。盤纏我有。”“你哪兒來的錢?”“賣雞蛋的錢,我爺爺不要,都給了我,讓我買褂褂兒的。”“多少?”“五塊!”“不夠。”“嘻——我哄你,看,八塊半!”她掏出個小布包,打開,有兩張一塊的,其餘全是一毛、兩毛的。那些錢大半是我買了雞蛋給破老漢的。平時實在是餓得夠嗆想解解饞,也就是買幾個雞蛋。我怎麼跟留小兒說呢?我真想冬天回家時把她帶上。可就在那年冬天,我病厲害了。
其實,喂牛沒什麼難的,用破老漢的話說,只要勤謹,肯操心就行。喂牛,苦不重⑨,就是熬人,夜裡得起來好幾趟,一年到頭睡不成個囫圇覺。冬天,半夜從熱被窩裡爬出來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尤其五更天給牛拌料,牛埋下頭吃得香,我坐在牛槽邊的青石板上能睡好幾覺。破老漢在我耳邊叨嘮:黑市的糧價又漲了,合作社來了花條絨、留小兒的襖爛得露了花……我“哼哼哈哈”地應著,剛夢見全聚德的烤鴨,又忽然掉進了什剎海的冰窟窿,打了個冷顫醒了,破老漢還沒嘮叨完。“要不回窯睡去吧,二次料我給你拌上,”老漢說。天上劃過一道亮光,是流星。月亮也躲進了山谷。星星和山巒,不知是誰望著誰,或者誰忘了誰,“這營生不是後生家做的,後生家正是好睡覺的時候,”破老漢說,然後“唉,唉——”地發著感慨。我又迷迷糊糊地入了夢鄉。
碰上下雨下雪,我們倆就躲進牛棚。牛棚里儘是糞尿,連打個盹的地方也沒有。那時候我的腿和腰就總酸疼。“倒運的天”!破老漢罵,然後對我說:“北京夠咋美,偏來這山溝溝里作什麼嘛。”“您那時候怎麼沒留在廣州?”我隨便問。他抓抓那幾根黃鬍子,用煙鍋兒在煙荷包里不停地剜,瞪著眼睛愣半天,說:“咋!讓你把我問著了,我也不曉得咋價日鬼的。”然後又愣半天,似乎回憶著到底是什麼原因。“唉,毬毛擀不成個氈,山裡人當不成個官。”他說,“我那陣兒要是不回來,這陣兒也住上洋樓了,也把警衛員帶上了。山裡人憨著咧,只要打罷了仗就回家,哪搭兒也不勝窯里好。毬!要不,我的留小兒這陣兒還愁穿不上個條絨襖兒?”
每回家裡給我寄錢來,破老漢總嚷著讓我請他抽紙煙。
“行!”我說:“‘牡丹’的怎麼樣?”“唏——‘黃金葉’的就拔尖了!”“可有個條件,”我湊到他耳邊,“得給‘后溝里的’送幾根去。”“憨娃娃!”他罵。“后溝里的”指的是住在後溝里的一個寡婦,比破老漢小十九歲,村裡人都知道那寡婦對破老漢不錯。老漢抽著紙煙,望著遠處。我也唱一句:“你看下我來,我也看下你……”遞給他幾根紙煙,向後溝的方向示意。他不言傳,笑眯眯地不知道想了什麼。末了,他把幾根紙煙裝進煙荷包,說:“留小兒大了嫁到北京去呀!”說罷笑笑,知道那是不沾邊兒的事。
在後山上攔牛的時候,遠遠地望著后溝里的那眼土窯洞,我問破老漢:“那婆姨怎麼樣?”“亮亮媽,人可好。”他說。我問:“那你幹嘛不跟她過?”“唏——老了老了還……”他打岔,“算了吧!”我說:“那你夜裡常往她窯里跑。”我其實是開玩笑。“咦!不敢瞎說!”他裝得一本正經。我詐他:“我都看見了,你還不承認!”他不言傳了,尷尬地笑著。其實我什麼也沒看見。
破老漢望著山腳下的那眼窯洞。窯前,亮亮媽正費力地劈著一疙瘩樹根;一個男孩子幫著她劈,是亮亮。“我看你就把她娶了吧,她一個人也夠難的。再說就有人給你縫衣裳了。”“唉,丟下留小兒誰管?”“一搭里過嘛!”“她的亮亮也嬌慣得危險⑩,留小兒要受氣呢。后媽總不頂親的。”“什麼后媽,留小兒得管她叫奶奶了。”“還不一樣?”山裡沒人,我們敞開了說。亮亮家的窯頂上冒起了炊煙。老漢獃獃地望著,一縷藍色的輕煙在山溝里飄繞。小學校放學的鐘聲“噹噹”地敲響了。太陽下山了,收工的人們扛著鋤頭在暮靄中走。攔羊的也吆喝著羊群回村了,大羊喊,小羊叫“咩咩”地響成一片。老漢還是獃獃地坐著,悶悶地抽煙。他分明是心動了,可又怕對不起留小兒。留小兒的大⑾死得慘,平時誰也不敢向破老漢問起這事,據說,老漢一想起就哭,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聽說,都是因為破老漢捨不得給大夫多送些禮,把兒子的病給耽誤了;其實,送十來斤米或者面就行。那些年月啊!
秋天,在山裡攔牛簡直是一種享受。莊稼都收完了,地里光禿禿的,山窪、溝掌里的荒草卻長得茂盛。把牛往溝里一轟,可以躺在溝門上睡覺;或是把牛趕上山,在山下的路口上坐下,看書。秋山的色彩也不再那麼單調:半崖上小灌木的葉子紅了,杜梨樹的葉子黃了,酸棗棵子綴滿了珊瑚珠似的小酸棗……尤其是山坡上綻開了一叢叢野花,淡藍色的,一叢挨著一叢,霧蒙蒙的。灰色的小田鼠從黃土坷垃後面探頭探腦;野鴿子從懸崖上的洞里鑽出來,“撲楞楞”飛上天;野雞“咕咕嘎嘎”地叫,時而出現在崖頂上,時而又鑽進了草叢……我很奇怪,生活那麼苦,竟然沒人逮食這些小動物。也許是因為沒有槍,也許是因為這些鳥太小也太少,不過多半還是因為別的。譬如:春天燕子飛來時,家家都把窗戶打開,希望燕子到窯里來作窩;很多家窯里都住著一窩燕兒,沒人傷害它們。誰要是說燕子的肉也能吃,老鄉們就會露出驚訝的神色,瞪你一眼:“咦!燕兒嘛!”彷彿那無異於褻瀆了神靈。
種完了麥子,牛就都閑下了,我和破老漢整天在山裡攔牛。老漢閑不著,把牛趕到地方,跟我交待幾句就不見了。有時忽然見他出現在半崖上,奮力地劈砍著一棵小灌木。吃的難,燒的也難,為了一把柴,常要爬上很高很陡的懸崖。老漢說,過去不是這樣,過去人少,山裡的好柴砍也砍不完,密密匝匝的,人也鑽不進去。老人們最懷戀的是紅軍剛到陝北的時候,打倒了地主,分了地,單幹。“老紅了⑿那陣兒,吃也有得吃,燒也有得燒,這咋會兒,做過啦⒀!”老鄉們都這麼說。真是,“這咋會兒”,迷信活動倒死灰復燃。有一回,傳說從黃河東來了神神,有些老鄉到十幾裡外的一個破廟去禱告,許願。破老漢不去。我問他為什麼,他皺著眉頭不說,又哼哼起《山丹丹開花紅艷艷》。那是才紅了那陣兒的歌。過了半天,使勁磕磕煙袋鍋,嘆了口氣:“都是那號婆姨鬧的!”“哪號?”我有點明知故問。他用煙袋指指天,搖搖頭,撇撇嘴:“那號婆姨,我一照就曉得……”如此算來,破老漢反“四人幫”要比“四·五”運動早好幾年呢!
在山裡,有那些牛做伴即便剩我一個人,也並不寂寞。我半天半天地看著那些牛,它們的一舉一動都意味著什麼,我全懂。平時,牛不愛叫,只有奶著犢子的生牛才愛叫。太陽偏西,奶著犢兒的生牛就急著要回村了,你要是不讓它回,它就“哞——哞——”地叫個不停,急得團團轉,無心再吃草。
有一回,我在山窪窪里,睡著了,醒來太陽已經挨近了山頂。我和破老漢吆起牛回村,忽然發現少了一頭。山裡常有被雨水沖成的暗洞,牛踩上就會掉下去摔壞。破老漢先也一驚,但馬上看明白,說:“沒麻搭,它想兒了,回去了。”我才發現,少了的是一頭奶犢兒的生牛。離村老遠,就聽見飼養場上一聲聲牛叫了,兒一聲,娘一聲,似乎一天不見,母子間有說不完的貼心話。牛不老⒁在母親肚子底下一下一下地撞,吃奶,母牛的目光充滿了溫柔、慈愛,神態那麼滿足,平靜。我喜歡那頭母牛,喜歡那隻牛不老。我最喜歡的是一頭紅犍牛,高高的肩峰,腰長腿壯,單套也能拉得動大步犁。紅犍牛的犄角長得好,又粗又長,向前彎去;幾次碰上鄰村的牛群,它都把對方的首領頂得敗陣而逃。我總是多給它拌些料,犒勞它。但它不是首領。最討厭的還是那頭老黑牛,不僅老奸巨猾,而且專橫跋扈,雙套它也會氣喘吁吁,卻占著首領的位置。遇到外“部落”的首領,它倒也勇敢,但不下兩個回合,便跑得比平時都快了。那頭老生牛就好,雖然比老黑牛還老,卻和藹得很,再小的牛沖它伸伸脖子,它也會耐心地為之舔毛……和牛在一起,也可謂其樂無窮了,不然怎麼辦呢?方圓十幾里內看不見一個人,全是山。偶爾有攔羊的從山樑上走過,沖我吶喊兩聲。黑色的山羊在陡峭的岩壁上走,如走平地,遠遠看去像是懸掛著的棋盤;白色的綿羊走在下邊,是白棋子。山溝里有泉水,渴了就喝,熱了就脫個精光,洗一通。那生活倒是自由自在,就是常常餓肚子。
破老漢有個弟弟,我就是頂替了他喂牛的。據說那人姦猾,偷牛料;頭幾年還因為投機倒把坐過縣大獄。我倒不覺得那人有多壞,他不過是蒸了白饃跑到幾十裡外的水站上去賣高價,從中賺出幾升玉米、高粱米。白面自家捨不得吃。還說他捉了烏鴉,做熟了當雞賣,而且白饃里也摻了假。破老漢看不上他弟弟,破老漢佩服的是老老實實的受苦人。
一陣山歌,破老漢擔著兩捆柴回來了。“餓了吧?”他問我。“我把你的乾糧吃了,”我說。“吃得下那號乾糧?”他似乎感到快慰,他“哼哼唉唉”地唱著,帶我到山背窪里的一棵大杜梨樹下。“咋吃!”他說著爬上樹去。他那年已經五十六歲了,看上去還要老,可爬起樹來卻比我強。他站在樹上,把一杈杈結滿了杜梨的樹枝撅下來,扔給我。那果實是古銅色的,小指蓋兒大小,上面有黃色的碎斑點,酸極了,倒牙。
老漢坐在樹杈上吃,又唱起來:“對麵價溝里流河水,橫山裡下來些游擊隊……”那是《信天游》。老漢大約又想起了當年。他說他給劉志丹抬過棺材,守過靈。別人說他是吹牛。破老漢有時是好吹吹牛。“牽牛牛開花羊跑春,二月里見罷到如今……”還是《信天游》。我沖他喊:“不是夜來黑嘍⒂才見罷嗎?”“憨娃娃,你還不趕緊尋個婆姨?操心把‘心兒’耽誤下!”他反唇相譏。“‘后溝里的’可會迷男人?”“咦!亮亮媽,人可好!”“這兩捆柴,敢是給亮亮媽砍的吧?”“誰情願要,誰扛去。”這話是真的,老漢窮,可不小氣。
有一回我半夜起來去喂牛,借著一縷淡淡的月光,摸進草窯。剛要攬草,忽然從草堆里站起兩個人來,嚇得我頭皮發麻,不禁喊了一聲,把那兩個人也嚇得夠嗆。一個歲數大些的連忙說:“別怕,我們是好人。”破老漢提著個馬燈跑了過來,以為是有了狼。那兩個人是瞎子說書的,從綏德來。天黑了,就摸進草窯,睡了。破老漢把他們引回自家窯里,端出剩乾糧讓他們吃。陝北有句民謠:“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老漢和兩個瞎子長吁短嘆,嘮了一宿。
第二天晚上,破老漢操持著,全村人出錢請兩個瞎子說了一回書。書說得亂七八糟,李玉和也有,姜太公也有,一會是伍子胥一夜白了頭,一會又是主席語錄。窯頂上,院牆上,磨盤上,坐得全是人,都聽得入神。可說的是什麼,誰也含糊。人們聽的那麼個調調兒。陝北的說書實際是唱,彈著三弦兒,艾艾怨怨地唱,如泣如訴,像是村前汩汩而流的清平河水。河水上跳動著月光。滿山的高粱、穀子被晚風吹得“沙沙”響,時不時傳來一陣響亮的驢叫。破老漢摟著留小兒坐在人堆里,小聲跟著唱。亮亮媽帶著亮亮坐在窯頂上,穿得齊齊整整。留小兒在老漢懷裡睡著了,她本想是聽完了書再去飼養場上爆玉米花的,手裡攥著那個小手絹包兒。山村裡難得熱鬧那麼一回。
我倒寧願去看牛頂架,那實在也是一項有益的娛樂,給人一種力量的感受,一種拼搏的激勵。我對牛打架頗有研究。
二十頭牛(主要是那十幾頭犍牛、公牛)都排了座次,當然不是以姓氏筆劃為序,但究竟根據什麼,我一開始也糊塗。我喂的那頭最壯的紅犍牛卻敬畏破老漢喂的那頭老黑牛。紅犍牛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肩峰上的肌肉像一座小山,走起路來步履生風,而老黑牛卻已顯出龍鍾老態,也瘦,只剩了一副高大的骨架。然而,老黑牛卻是首領。遇上有哪頭母牛發了情,老黑牛便幾乎不吃不喝地看定在那母牛身旁,絕不允許其它同性接近。我幾次慫恿紅犍牛向它挑戰,然而只要老黑牛晃晃犄角,紅犍牛便慌忙躲開。我實在憎恨老黑牛的狂妄、專橫,又為紅犍牛的怯懦而生氣。後來我才知道,牛的排座次是根據每年一度的角斗,誰奪了魁,便在這一年中被尊崇為首領,享有“三宮六院”的特權,即便它在這一年中變得病弱或衰老,其它的牛也仍為它當年的威風所震懾,不敢貿然不恭。習慣勢力到處在起作用。可是,一開春就不同了,閑了一冬,十幾頭犍牛、公牛都積攢了氣力,是重新較量、爭魁的時候了。“男子漢”們各自權衡了對手和自己的實力,自然地推舉出一頭(有時是兩頭)體魄最大,實力最強的新秀,與前冠軍進行決賽。那年春天,我的紅犍牛處在新秀的位置上,開始對老黑牛有所怠慢了。我悄悄促成它們決鬥,把它們引到開闊的河灘上去(否則會有危險)。這事不能讓破老漢發覺,否則他會罵。一開始,紅犍牛仍有些膽怯,老黑牛尚有餘威。但也許是春天的母牛們都顯得愈發俊俏吧,紅犍牛終於受不住異性的吸引或是輕蔑,“哞——哞——”地叫著向老黑牛挑戰了。它們拉開了架勢,對峙著,用蹄子刨土,瞪紅了眼睛,慢慢地接近,接近……猛地扭打到一起。這時候需要的是力量,是勇氣。犄角的形狀起很大作用,倘是兩支粗長而向前彎去的角,便極有利,左右一晃就會頂到對方的虛弱處,然而,紅犍牛和老黑牛都長了這樣兩支角。這就要比機智了。前冠軍畢竟老朽了,過於相信自己的勢力和威風,新秀卻認真、敏捷。紅犍牛佔據了有利地形(站在高一些的地方比較有利),逼得老黑牛步步退卻,只剩招架之功。紅犍牛毫不鬆懈,瞧准機會把頭一低,一晃一衝,頂到了對方的脖子。老黑牛轉身敗走,紅犍牛追上去再給老首領的屁股上加一道失敗的標記。第一回合就此結束。這樣的較量通常是五局三勝制或九局五勝制。新秀連勝幾局,元老便自願到一旁回憶自己當年的驍勇去了。
為了這事,破老漢陰沉著臉給我看。我笑嘻嘻地遞過一根紙煙去。他抽著煙,望著老黑牛屁股上的傷痕,說:“它老了呀!它救過人的命……”
據說,有一年除夕夜裡,家家都在窯里喝米酒,吃油饃,破老漢忽然聽見牛叫、狼嗥。他想起了一頭出生不久的牛不老,趕緊跑到牛棚。好傢夥,就見這黑牛把一隻狼頂在牆旮旯里,黑牛的臉被狼抓得流著血,但它一動不動,把犄角牢牢地插進了狼的肚子。老漢打死了那隻狼,賣了狼皮,全村人抽了一回紙煙。
“不,不是這。”破老漢說,“那一年村裡的牛死的死,殺的殺(他沒說是哪年),快光了。全憑好歹留下來的這頭黑牛和那頭老生牛,村裡的牛才又多起來。全靠了它,要不全村人倒運吧!”破老漢摸摸老黑牛的犄角。他對它分外敬重。“這牛死了,可不敢吃它的肉,得埋了它。”破老漢說。可是,老黑牛最終還是被人拖到河灘上殺了。那年冬天,老黑牛不小心踩上了山坡上的暗洞,摔斷了腿。牛被殺的時候要流淚,是真的。只有破老漢和我沒有吃它的肉。那天村裡處處飄著肉香。老漢呆坐在老黑牛空蕩蕩的槽前,只是一個勁抽煙。
我至今還記得這麼件事:有天夜裡,我幾次起來給牛添草,都發現老黑牛站著,不卧下。別的牛都累得早早地卧下睡了,只有它喘著粗氣,站著。我以為它病了。走進牛棚,摸摸它的耳朵,這才發現,在它肚皮底下卧著一隻牛不老。小牛犢正睡得香,響著均勻的鼾聲。牛棚很窄,各有各的“床位”,如果老黑牛卧下,就會把小牛犢壓壞。我把小牛犢趕開(它睡的是“自由床位”),老黑牛“噗通”一聲卧倒了。它看著我,我看著它。它一定是感激我了,它不知道誰應該感激它。
那年冬天我的腿忽然用不上勁兒了,回到北京不久,兩條腿都開始萎縮。
住在醫院裡的時候,一個從陝北回京探親的同學來看我,帶來了鄉親們捎給我的東西:小米、綠豆、紅棗兒、芝麻……我認出了一個小手絹包兒,我知道那裡頭準是玉米花。那個同學最後從兜里摸出一張十斤的糧票,說是破老漢讓他捎給我的。糧票很破,漬透了油污,中間用一條白紙相連。
“我對他說這是陝西省通用的。在北京不能用,破老漢不信,說:‘咦!你們北京就那麼高級?我賣了十斤好小米換來的,咋啦不能用?!’我只好帶給你。破老漢說你治病時會用得上。”
唔,我記得他兒子的病是怎麼耽誤了的,他以為北京也和那兒一樣。
十年過去了。前年留小兒來了趟北京,她真的自個兒攢夠了盤纏!她說這兩年農村的生活好多了,能吃飽,一年還能吃好多回肉。她說,黑肉⒃真的還是比白肉好吃些。
“清平河水還流嗎?”我糊里巴塗地這樣問。
“流哩嘛!”留小兒“咯咯”地笑。
“我那頭紅犍牛還活著嗎?”
“在哩!老下了。”
我想象不出我那頭渾身是勁兒的紅犍牛老了會是什麼樣,大概跟老黑牛差不多吧,既專橫又慈愛……
留小兒給他爺爺買了把新二胡。自己想買台縫紉機可沒買到。
“你爺爺還愛唱嗎?”
“一天價瞎唱。”
“還唱《走西口》嗎?”
“唱。”
“《攬工調》呢?”
“什麼都唱。”
“不是愁了才唱嗎?”
“咦?!誰說?”
關於民歌產生的原因,還是請音樂家和美學家們去研究吧。我只是常常記起牛群在土地上舔食那些滲出的鹽的情景,於是就又想起破老漢那悠悠的山歌:“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過得好光景……”如今,“好光景”已不僅僅是“受苦人”的一種盼望了。老漢唱的本也不是崖畔上那一縷殘陽的紅光,而是長在崖畔上的一種野花,叫山丹丹,紅的,年年開。
哦,我的白老漢,我的牛群,我的遙遠的清平灣……

文摘


阿叔年近花甲,每日打掃房間,維護庭院,忙得不可開交。黑妞風華正茂,整日閑逛,常引來些異性在籬笆牆外亂喊亂叫。何先生按時給阿叔郵來工資,以及黑妞和宅院的各類養護費。
日復一日,並不見先生回來,打掃衛生便改為每周一次。後來先生的生意越做越遠,漸漸做出了國,衛生又改為每月打掃一回。如是三年,仍不見先生的影子,阿叔漸覺寂寞,又看這十幾間房空得可惜,便從鄉下把兒子一家接來同住。黑妞也是孤單,隔著籬笆不知讓誰給弄大了肚子。黑妞生下兩雙兒女,眾人說定能賣個好價錢。阿叔不肯,留下酷似黑妞的一隻,其餘都送給了愛狗的人。
黑妞十幾歲去世,阿叔在園中給它立了塊碑。
年復一年,黑妞的重外孫也已成年,何先生這才回來。其時阿叔也已過世,臨終把工作交給了兒子阿仔。黑妞的重外孫也是通體透黑,取名黑娃。
先生明顯消瘦,每日唯出門看病,回家服藥、散步、睡覺,一切都由阿仔照料。先生看來病得不輕,總把阿仔認成阿叔,把黑娃喊成黑妞,阿仔百般解釋,先生終不理會。
阿仔問:“先生的家人啥時回來?”
先生只說兒女都在海外成了家,便轉開話題:“阿嬸和兒子都還好嗎?”
阿仔想,反正是解釋不清,就說:“都好,老婆在家種田,兒子讀書。”
“怎麼不讓他們來城裡玩兒呢?”
“不瞞先生,他們都來住過一陣,聽說您回來,就讓他們走了。”

後記


藝術要反對的,虛偽之後,是熟練。有熟練的技術,哪有熟練的藝術?
熟練(或嫻熟)的語言,於公文或彙報可受讚揚,於文學卻是末路。熟練中,再難有語言的創造,多半是語言的消費了。羅蘭-巴特說過:文學是語言的探險。那就是說,文學是要向著陌生之域開路。陌生之域,並不單指陌生的空間,主要是說心魂中不曾敞開的所在。陌生之域怎麼可能輕車熟路呢?倘是探險,模仿、反映和表現一類的意圖就退到不大重要的地位,而發現成其主旨。米蘭·昆德拉說:“沒有發現的文學就不是好的文學。”發現,是語言的創造之源,便幼稚,也不失文學本色。在人的心魂卻為人所未察的地方,在人的處境卻為人所忽略的時候,當熟練的生活透露出陌生的消息,文學才得其使命。熟練的寫作,可以製造不壞的商品,但不會有很好的文學。
熟練的寫作表明思想的僵滯和感受力的麻木,而迷戀或自賞著熟練語言的大批繁殖,那當然不是先鋒,但也並不就是傳統。
如果傳統就是先前已有的思想、語言以及文體、文風、章法、句式、情趣……那其實就不必再要新的作家,只要新的印刷和新的說書藝人就夠。但傳統,確是指先前已有的一些事物,看來關鍵在於:我們要繼承什麼,以及繼承二字是什麼意思?傳統必與繼承相關,否則是廢話。

創作背景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創作於作者結束知青生活回城十年之後的1982年,這是作者在病榻上創作出來的,史鐵生表示,“創作清平灣是因為病著,因為真心想念”。

人物介紹


人物姓名人物簡介
白(破)老漢1937年入黨的一位老革命,曾跟隊伍一直打到了廣州。年輕時打短工來到清平灣,就住下了。他在這窮困偏僻的山村生活了幾十年,卻沒有多大作為,對接踵而來的天災入禍也無能為力,內心裡充滿憂愁和苦悶,於是以唱歌來解憂愁。雖然窮苦,但性格耿直、倔強、善良、仁慈。唱“信天游”經常引起婦女們的笑聲和罵聲,體現了他率真、開朗、幽默、風趣的一面。
留小兒白(破)老漢的小孫女,雖然生活在貧窮、落後的陝北鹼畔上,但純樸懂事,天真可愛,對於城市生活充滿著好奇。她想跟著知青去北京,最後終於攢夠了盤纏上北京,給爺爺買了一把新二胡。

作品鑒賞


文學賞析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是一篇具有自傳色彩的小說,它的獨特之處在於作者以自己多思善感的心靈體察世事的艱辛、多舛以後,又努力以一種平和淡泊的心境來包容、化解。作者沒有突顯生活粗暴、戾氣的一面,而是著力開掘苦難中人性的可愛之處,展示了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共處,從而使整個文本充溢著寧靜、和諧的藝術效果,始終流淌著脈脈的溫情,比如,小說的美好人性的樹立主要是通過對白(破)老漢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表現的。破老漢是老一代農民的形象,他為新中國的建立出過力,他曾跟著隊伍一直打到廣州。他從不倨傲,也從不抱怨,安心於飼養場攔牛、喂牛的貧苦生活,心中懷著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與希望,戀著后溝里的寡婦亮亮媽,同情流浪說書的瞎子,看不起“姦猾”的弟弟,“佩服老老實實的受苦人”。這個陝北老農粗獷、質樸、耿直、堅毅、慈祥、善良,在他面前,一切苦難都變得微不足道,都變得可以超脫。承襲著勤勞質樸的品德,白(破)老漢沒有過多的奢望和要求,心裡熬煎得受不住了,就放開嗓門唱一段。用當地人的話說“人愁了才唱得好山歌”,破老漢就是這樣成天價瞎唱,這歌聲揭開了陝北農村一個普通農民金子般的心靈,破老漢粗獷中見深情,堅毅中見詼諧,仍覺耳邊回蕩著破老漢唱出的民歌,那調兒是深沉的、厚重的,有一份悲哀也有一份雄渾。那裡的土地和那裡的人民,就像小說里寫到的老黑牛一樣,為了讓卧在身下熟睡的小牛犢睡得更香甜,在勞累了一天之後,仍然掙扎著喘著粗氣站立著。

藝術特色

一、信天游的巧妙運用更好地表現了作品的主題思想
小說中信天游的出現達十多處,每處都經過精心編排,運用的恰到好處,使信天游在表情達意上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首先,作者選擇“破老漢”這個人物成為演繹信天游的主體,“他愛唱……聲音拉得很長,雖不洪亮,但顫微微的,悠揚”;其次,不同類型的信天游出現在不同的場景,體現出人物不同的內心思想。比如,《攬工難》是破老漢回憶早年做吹手時唱的曲子,“攬工人兒難,哎喲,攬工人兒難;正月里上工十月里滿,受的牛馬苦,吃的豬狗飯……”體現了生活的艱難和辛苦;《走西口》是破老漢追憶年輕時和情人分別的依依不捨,“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難留,手拉著哥哥的手,送哥到大門口……”唱出了心中的依戀和憂傷;《女兒嫁》則充滿了戲謔的味道,是破老漢調侃婆姨們唱的小調,“一更里叮噹響,小哥哥進了我的繡房,娘問女孩兒什麼響,西北風颳得門栓響嘛哎喲……”《山丹丹開花紅艷艷》是懷戀紅軍到達陝北後人民翻身當家作主的喜悅,“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過得好光景……”還有破老漢對後山的婆姨傾訴一腔柔情“牽牛牛開花羊跑春,二月里見罷到如今……”等等。信天游時而率直熱烈時而含蓄委婉的特點在小說中的作用,一方面直抒胸臆,表現了人物質樸的思維和真誠的個性,另一方面意蘊無窮,留給讀者更大的想象空間。同時,信天游的音樂美與平實質樸的語言相得益彰,帶給小說一種更為立體的表現方式,給讀者以強烈的聽覺體驗和視覺享受,更好地表現了小說的主旨和思想感情。
二、通過獨具匠心的遣詞造句演繹作者獨特的內心感受
小說的基調緩慢而平和,語言讀來清新悠然,具有藝術性。作者將當年在陝北插隊的親身經歷融入小說,著意於陝北農民清貧閑適的心境和民風古樸的鄉土敘事,處處浸透著一種溫情的傷感。“我總是夢見那開闊的天空,黃褐色的高原,血紅色的落日里飄著悠長的吆牛聲……我想念那兒,是真的”。“清平灣”在作者心中,有一種特殊的意義。在結束知青生活十年之後,作者才提起筆寫下了這篇小說,其實連作者自己都說“不知道最終寫出來的能不能算小說”。那是因為,“清平灣”的內涵已經融入了作者的情感生活,構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所以,作者將自己獨特的內心感受以獨具匠心的遣詞造句精心演繹,引人回味。小說中在山村務農的段落里有這樣一句話:“那情景幾乎使我忘記自己是生活在哪個世紀,默默地想著人類遙遠而漫長的歷史。人類好像就是這麼走過來的。”作者擁有哲學家洞悉世事的獨到眼光,他站在鄉土的立場上感喟鄉村的貧瘠,繁重而重複的耕種生活已成為都市文明繁華的餘響。冬天熬夜喂牛的段落里,“天上劃過一道亮光,是流星。月亮也躲進了山谷。星星和山巒,不知是誰望著誰,或者誰忘了誰。”作者用流星的隕落和月亮的消失來體現夜的靜謐和冷清,孤零零的星星和寂靜的山巒越發地襯託了心中的孤獨感。“不知是誰望著誰,或者誰忘了誰”,作者巧妙地利用了“望”和“忘”的諧音,營造出淡淡的憂愁和悵然,瀰漫在字裡行間。秋天攔牛的段落里,“秋山的色彩也不再那麼單調:半崖上小灌木的葉子紅了,杜梨樹的葉子黃了,酸棗棵子綴滿了珊瑚珠似的小酸棗……尤其是山坡上綻開了一叢叢野花,淡藍色的,一叢挨著一叢,霧蒙蒙的。灰色的小田鼠從黃土坷垃後面探頭探腦;野鴿子從懸崖上的洞里鑽出來,‘撲楞楞’飛上天;野雞‘咕咕嘎嘎’地叫,時而出現在崖頂上,時而又鑽進了草叢……”作者精心擇取了灌木、杜梨、酸棗、野花、小田鼠、野鴿子、野雞這些山村裡常見的景象,用灌木的紅葉,杜梨的黃葉,酸棗珊瑚色的紅暈,野花霧蒙蒙的淡藍來表現秋日清平灣的色彩斑斕,這是一種靜態美;用小田鼠的探頭探腦,野鴿子的“撲楞楞”飛上天,野雞的“咕咕嘎嘎”叫來體現秋日清平灣的青春活力,這是一種動態美。靜態美和動態美構成了作者心目中理想的精神家園。和牛為伴的段落里,“黑色的山羊在陡峭的岩壁上走,如走平地,遠遠看去像是懸掛著的棋盤;白色的綿羊走在下邊,是白棋子。”作者用豐富的想象力和新鮮的比喻將一幅鄉土氣息濃厚的畫面還原成為一段精彩的文字,黑山羊、黑棋盤、白綿羊、白棋子,構成了原生態的文化底色背景。
三、句式結構流暢自然富有特色意義更加悠遠綿長
小說中句式的擇取、排列、組合很有特色,一方面使得文章讀來朗朗上口,另一方面意義悠遠綿長。比如“看體形,看牙口,看精神兒”,“綏德出打短工的,出石匠,出說書的”,“哦,我的白老漢,我的牛群,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這三個短句本來都能合成一個長句,但形成的長句彷彿是同類詞語的堆砌,表達效果遠遠不及短句。試比較“哦,我的白老漢,我的牛群,我的遙遠的清平灣……”與“哦,我的白老漢、牛群、遙遠的清平灣……”前句三個“我的”,用欲說還休的含蓄手法表現出作者對清平灣種種人與事物深深的眷戀和懷念;后句則顯得有些滑稽,毫無回味與美感可言。再如“從洛川再往北,全是一座座黃的山峁或一道道黃的山樑,綿延不斷”,“傍晚趕著牛回村的時候,最後一縷陽光照在崖畔上,紅的”,“聲音拉得很長,雖不洪亮,但顫微微的,悠揚”,“尤其是山坡上綻開了一叢叢野花,淡藍色的,一叢挨著一叢,霧蒙蒙的”……這些句子突出的特點就是把形容詞放在句末,這樣不僅打破了原有的句式結構,使長句變為短句,句子更加靈活多樣,還有強調作用。試比較“尤其是山坡上綻開了一叢叢野花,淡藍色的,一叢挨著一叢,霧蒙蒙的”和“尤其是山坡上綻開了一叢叢淡藍色的霧蒙蒙的野花,一叢挨著一叢”,前句顯得十分有層次感,先強調野花的顏色,然後是野花的長勢,最後強調花色不甚明亮,給人一種直觀的感覺,后句就顯得太過平淡了。還有“春天播種;夏天收麥;秋天玉米、高粱、穀子都熟了,更忙;冬天打壩、修梯田,總不得閑”,“在那個地方,擔糞、砍柴、挑水、清明磨豆腐、端午做涼粉、出麻油、打窯洞……全靠自己動手”,“飼養場建在村子的最高處,一片平地,兩排牛棚,三眼堆放草料的破石窯。”等例句都體現了作者對句式變化的要求,求新求變而又符合嚴密的邏輯和行文順暢才能使語言更具藝術性。試比較“春天播種;夏天收麥;秋天玉米、高粱、穀子都熟了,更忙;冬天打壩、修梯田,總不得閑”與“春天播種,夏天收麥,秋天收割穀梁,冬天修築梯田”,前句在秋、冬兩季換了句式,使整句更加飽滿、生動,后句雖然更加簡潔,卻顯得呆板。

作品評價


當代作家陳忠實:《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寫的是陝北黃土地上的故事,字裡行間流露悠遠綿長的鄉村圖景,寫得純凈。
當代作家王蒙:《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是詩,是涓涓的流水,是醇酒,小說在情節安排中多次融入陝北民歌,是信天游,質樸而又迷人的夢。
當代作家易言:《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打破了描寫過實的格局,在某些方面採用了抒情(寫意)和點染(抓住特徵)相結合的方法。抒情給小說環境描寫增加了一種濃厚的主觀色彩,產生一種通常的白描手法所無能為力的心理氛圍。幾處環境的轉換,都借用陝北民歌信天游加以烘托,既省卻了多餘冗長的筆墨,又使環境與人物的心境相和諧。

出版信息


圖書版本出版社出版日期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廣州出版社2001-01-01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新華出版社2010-09-01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11-01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插圖版》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12-01

作者簡介


史鐵生畫像
史鐵生畫像
史鐵生,當代作家。1951年生於北京,1967年初中畢業。1969年,史鐵生去陝北農村插隊,三年後雙腿癱瘓轉回北京。回京后在一家街道工廠做臨時工,七年後因病情加重回家療養。1979年始有小說、散文、劇本等作品發表。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命若琴弦》、《老屋小記》;散文《我與地壇》、《病隙碎筆》;中篇小說《關於詹牧師的報告文學》;長篇小說《務虛筆記》、《我的丁一之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