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庵隨筆

此書系輯梁章鉅《退庵隨筆》二十、二十一兩卷“學詩”而成。梁章鉅（1775～1849），字閎中，一字ぇ林、芷林，號退庵。福建長樂人。嘉慶七年進士，官至兩江總督。著《藤花吟館詩鈔》、《退庵筆記》等數十種。此書上卷論古今詩，多摘引前人詩話、詩評發揮其意，簡擇頗精，亦無門戶之見。下卷論古近體詩作法宜忌，則多屬常談。評論前人所纂詩選、詩注頗多，持論公允。有郭紹虞輯清詩話續編本。

毛稚黃《聲韻叢說》云：“韓文公《蝌蚪書記》云：‘作為文辭宜略識字。’然韓公識字頗不深。如《諱辨》云：‘漢之時有杜度。’不知‘杜’上聲又平聲晉有杜蒯劉昌宗讀作屠無讀作去入二聲者。‘度’去聲又入聲《詩》‘周爰咨度’無讀作平上二聲者。則‘杜’、‘度’二字非同音矣。云：‘諱呂后名雉為野雞不聞又諱治天下之治為某字也。’不知治天下‘治’字平聲非去聲也。《子產不毀鄉校頌》以‘監’葉‘言’《徐偃王廟碑詞》以‘頑’葉‘耽’古音既無此通法考之《唐韻》益訛。韓公蓋讀‘監’為‘肩’讀‘耽’為‘丹’故也。是公於常用之字尚識之不盡何論蝌蚪書乎蓋聲韻之難明自古已然矣。”

放翁詩初編為四十卷再編通前為八十五卷合計之已九千二百餘首。當時羅椅選十卷為前集劉辰翁選八卷為後集。羅本有圈點而無評論劉本則句下及篇末間有附批去取皆頗不敬。放翁詩派初境本宗少陵雖窮極工巧而仍歸雅正。自從戎巴、蜀而後始臻宏肆。迨及晚年又力歸平淡所謂“詩到無人愛處工”者蓋自道其詣力之所至也。《劉後村詩話》僅摘其對偶之工已為皮相；後人又專取流連光景、可以剽竊移掇者轉相販鬻而劍南一派遂為論者口實。不知其全集中感激豪宕、沈鬱深婉之作指不勝屈豈可以讀者之誤並集矢於作者哉！

徠學詩二

劉起潛《隱居通議》云：“家藏小冊一本字畫甚古題曰《東坡老杜詩史事實》。略舉杜句有曰‘賤子請具陳’引毛遂云：‘公子試聽吳、越之事容賤子一一具陳。’杜句曰‘下筆如有神’引仲舒答策‘下筆疑有神助’。杜句曰：‘青冥？垂翅’引李斯‘丈夫如提筆鼓吻取富貴易如舉杯何於冥之翮與共垂翅乎’。杜句曰‘崆峒小麥熟且願休王師’引武帝欲討西羌耿遜諫曰：‘今崆峒小麥方熟陛下宜休王師。’如此者凡十卷。乃知杜句皆有根本非自作語言也。山谷云：‘杜詩韓文無一字無來處今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予初未以此說為然今觀此集則此言信矣。”

五古出句住腳亦當平仄間用與七古同惟平韻之出句住腳不忌用平聲則與七古異。漢、魏以至唐、宋諸大家詩可覆按也。至近體之出句住腳人惟知唐賢有忌用一紐之說不知杜詩中凡一三五七句住腳字上去入三聲亦必隔別用之莫有疊出者。昔朱竹寄查德尹書謂富平李天生之論如此以為少陵自詡“晚節漸於詩律細”此可徵其細處為他家所不能。予初聞是言尚未深信退而考之惟八首與天生所言不符。其一《鄭駙馬宅宴洞中》雲“春酒杯濃琥珀薄”又雲“誤疑茅堂過江麓”又雲“自是秦樓壓鄭谷”疊用三入聲字。其一《江村》雲“老妻畫紙為棋局”又雲“多病所須惟藥物”疊用二入聲字。其一《秋興》雲“織女機絲虛夜月”又雲“波漂菰米沉黑”疊用二入聲字。其一《江上值水》雲“為人性僻耽佳句”又雲“老去詩篇渾漫興”又雲“新添水檻供垂釣”疊用三去聲字。其一《題鄭縣亭子》雲“斷岳蓮臨大路”又雲“巢邊野雀群欺燕”疊用二去聲字。其一《至日遣興》雲“欲知趨走傷心地”又雲“無路從容陪語笑”疊用二去聲字。其一《卜居》雲“已知出郭少塵事”又雲“無數蜻蜓齊上下”又雲“東來萬里堪乘興”疊用三去聲字。其一《秋盡》雲“菊邊老？陶潛菊”又雲“雪嶺獨看西日落”又雲“不辭萬里長為客”疊用三入聲字。既而以宋、元舊雕本暨《文苑英華》證之則“江麓”作“江底”“多病”句作“賴有故人分祿米”“夜月”作“月夜”“漫興”作“漫與”“大路”作“大道”“語笑”作“笑語”“上下”作“下上”“西日落”作“西日下”合之天生所云八詩無一犯者。由是推之“七月六日苦炎熱”下第三句不應用“蠍”字作“苦炎熱”者是也；“謝安不倦登臨賞”下第七句不應用“府”字作“登臨費”者是也。循此說以勘雖長律百韻諸本字義之異可審擇而正之。此義蓋前人所未發也。

古詩多展轉相襲如“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語本用《韓詩外傳》“代馬依北風飛鳥棲故巢”而《文選赭白馬賦》注引曹顏遠《感舊賦》又有“胡馬仰朔越鳥巢南樹”之句。又如古樂府“雞鳴桑樹顛狗吠深宮中”陶公亦云：“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何遜詩“薄岩際出初月波中上”老杜亦云：“薄岩際宿孤月浪中翻。”沈？期詩“船如天上坐人似鏡中行”老杜亦云：“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杜詩“夜足г沙雨春多逆水風”白香山亦云：“巫山夜足г沙雨隴水春多逆浪風”。此類甚眾不可枚舉。亦有全篇襲之者徐孝穆《鴛鴦賦》：“山雞映水那相得孤鸞照鏡不成雙。天下真成長會合無勝比翼兩鴛鴦。”黃山谷《題畫睡鴨》云：“山雞照影空自愛孤鸞舞鏡不成雙。天下真成長會合兩鳧相倚睡秋江。”白香山《寄行簡》詩：“相去六千里地絕天邈然。十書九不達何以開憂顏渴人多夢飲飢人多夢餐。春來夢何處合眼到東川。”黃山谷截為兩首一云：“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書九不到何用一開顏！”一云：“病人多夢醫囚人多夢赦。如何春來夢合眼在鄉社。”又《黔南十絕》亦全用香山《花下對酒》、《渭川舊居》諸作。此在古人或居然暗合或偶爾戲為今人無庸相訾學者亦未可藉口也。

瞿宗吉曰：“老杜詩識君臣上下。如雲‘萬方頻送喜無乃聖躬勞’‘至今勞聖主何以報皇天’‘周宣漢武今王是孝子忠臣後代看’‘神靈漢代中興主功業汾陽異姓王’。其《上哥舒開府》及《韋丞相》長篇雖極稱譽翰與見素然必曰‘君王自神武駕馭必英雄’‘霖雨思賢佐丹青憶老臣’可謂知大體矣。至太白之《上皇西巡歌》、《永王東巡歌》略無上下之分。二公雖齊名而見趣不同如此。”

學詩一

作近體詩前後復字須避即古體詩亦不宜重疊用之。劉夢得贈白樂天詩：“雪裡高山頭白早”又“於公必有高門慶”自注云：“高山本高高門使之高二字為義不同”。觀唐人之忌復字如此我輩又焉得不檢點乎

蘇齋師教人作詩結語有用尖筆者有用圓筆者隨勢用之。此亦從《三百篇》出來。《三百篇》中有就本事近結者《弁》、“間關”之關；有離本事遠結者《斯干》、《無羊》之類亦隨勢為之。若《甘棠》、《小星》章俱單句結；後人作古體詩亦常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