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去惡
於去惡
《於去惡》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
北平陶聖俞,名下士。順治間,赴鄉試,寓居郊郭。偶出戶,見一人負笈㑌儴,似卜居未就者。略詰之,遂釋負於道,相與傾語,言論有名士風。陶大悅之,請與同居。客喜,攜囊入,遂同棲止。客自言:“順天人,姓於,字去惡。”以陶差長,兄之。於性不喜游矚,常獨坐一室,而案頭無書卷。陶不與談,則默卧而已。陶疑之,搜其囊篋,則筆研之外,更無長物。怪而問之,笑曰:“吾輩讀書,豈臨渴始掘井耶?”一日,就陶借書去,閉戶抄甚疾,終日五十餘紙,亦不見其摺疊成卷。竊窺之,則每一稿脫,則燒灰吞之。愈益怪焉。詰其故,曰:“我以此代讀耳。”便誦所抄書,頃刻數篇,一字無訛。陶悅,欲傳其術;於以為不可。陶疑其吝,詞涉誚讓。於曰:“兄誠不諒我之深矣。欲不言,則此心無以自剖;驟言之,又恐驚為異怪。奈何?”陶固謂:“不妨。”於曰:“我非人,實鬼耳。今冥中以科目授官,七月十四日奉詔考簾官,十五日士子入闈,月盡榜放矣。”陶問:“考簾官為何?”曰:“此上帝慎重之意,無論鳥吏鱉官,皆考之。能文者以內簾用,不通者不得與焉。蓋陰之有諸神,猶陽之有守令也。得志諸公,目不睹墳典,不過少年持敲門磚,獵取功名,門既開,則棄去;再司簿書十數年,即文學士,胸中尚有字耶!陽世所以陋劣幸進,而英雄失志者,惟少此一考耳。”陶深然之,由是益加敬畏。
一日,自外來,有憂色,嘆曰:“仆生而貧賤,自謂死後可免;不謂迍邅先生,相從地下。”陶請其故,曰:“文昌奉命都羅國封王,簾官之考遂罷。數十年游神耗鬼,雜入衡文,吾輩寧有望耶?”陶問:“此輩皆誰何人?”曰:“即言之,君亦不識。略舉一二人,大概可知:樂正師曠、司庫和嶠是也。仆自念命不可憑,文不可恃,不如休耳。”言已怏怏,遂將治任。陶挽而慰之,乃止。至中元之夕,謂陶曰:“我將入闈。煩於昧爽時,持香炷於東野,三呼去惡,我便至。”乃出門去。陶沽酒烹鮮以持之。東方既白,敬如所囑。無何,於偕一少年來。問其姓字,於曰:“此方子晉,是我良友,適於場中相邂逅。聞兄盛名,深欲拜識。”同至寓,秉燭為禮。少年亭亭似玉,意度謙婉。陶甚愛之,便問:“子晉佳作,當大快意。”於曰:“言之可笑!闈中七則,作過半矣;細審主司姓名,裹具徑出。奇人也!”陶扇爐進酒,因問:“闈中何題?去惡魁解否?”於曰:“書藝、經論各一,夫人而能之。策問:‘自古邪僻固多,而世風至今日,姦情醜態,愈不可名,不惟十八獄所不得盡,抑非十八獄所能容。是果何術而可?或謂宜量加一二獄,然殊失上帝好生之心。其宜增與、否與,或別有道以清其源,爾多士其悉言勿隱。’弟策雖不佳,頗為痛快。表:‘擬天魔殄滅,賜群臣龍馬天衣有差。’次則‘瑤台應制詩’、‘西池桃花賦’。此三種,自謂場中無兩矣!”言已,鼓掌。方笑曰:“此時快心,放兄獨步矣;數辰后,不痛哭始為男子也。”天明,方欲辭去。陶留與同寓,方不可,但期暮至。三日,竟不復來。陶使於往尋之。於曰:“無須。子晉拳拳,非無意者。”日既西,方果來。出一卷授陶,曰:“三日失約,敬錄舊藝百餘作,求一品題。”陶捧讀大喜,一句一贊,略盡一二首,遂藏諸笥。談至更深,方遂留,與於共榻寢。自此為常。方無夕不至,陶亦無方不歡也。一夕,倉皇而入,向陶曰:“地榜已揭,於五兄落第矣!”於方卧,聞言驚起,泫然流涕。二人極意慰藉,涕始止。然相對默默,殊不可堪。方曰:“適聞大巡環張桓侯將至,恐失志者之造言也;不然,文場尚有翻覆。”於聞之,色喜。陶詢其故,曰:“桓侯翼德,三十年一巡陰曹,三十五年一巡陽世,兩間之不平,待此老而一消也。”乃起,拉方俱去。兩夜始返,方喜謂陶曰:“君不賀五兄耶?桓侯前夕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遍閱遺卷,得五兄甚喜;薦作交南巡海使,旦晚輿馬可到。”陶大喜,置酒稱賀。酒數行,於問陶曰:“君家有閑舍否?”問:“將何為?”曰:“子晉孤無鄉土,又不忍恝然於兄。弟意欲假館相依。”陶喜曰:“如此,為幸多矣。即無多屋宇,同榻何礙?但有嚴君,須先關白。於曰:“審知尊大人慈厚可依。兄場闈有日,子晉如不能待,先歸何如?”陶留伴逆旅,以待同歸。次日,方暮,有車馬至門,接於蒞任。於起,握手曰:“從此別矣。一言欲告,又恐阻銳進之志。”問:“何言?”曰:“君命淹蹇,生非其時。此科之分十之一;后科桓侯臨世,公道初彰,十之三;三科始可望也。”陶聞,欲中止。於曰:“不然,此皆天數。即明知不可,而註定之艱苦,亦要歷盡耳。”又顧方曰:“勿淹滯,今朝年、月、日、時皆良,即以輿蓋送君歸。仆馳馬自去。”方忻然拜別。陶中心迷亂,不知所囑,但揮涕送之。見輿馬分途,頃刻都散。始悔子晉北旋,未致一字,而已無及矣。
三場畢,不甚滿志,奔波而歸。入門問子晉,家中並無知者。因為父述之,父喜曰:“若然,則客至久矣。”先是陶翁晝卧,夢輿蓋止於其門,一美少年自車中出,登堂展拜。訝問所來,答云:“大哥許假一舍,以入闈 不得偕來。我先至矣。”言已,請入拜母。翁方謙卻,適家媼入曰:“夫人產公子矣。”恍然而醒,大奇之。是日陶言,適與夢符,乃知兒即子晉後身也。父子各喜,名之小晉。兒初生,善夜啼,母苦之。陶曰:“倘是子晉,我見之,啼當止。”俗忌客忤,故不令陶見。母患啼不可耐,乃呼陶入。陶嗚之曰:“子晉勿爾!我來矣!”兒啼正急,聞聲掇止,停睇不瞬,如審顧狀。陶摩頂而去。自是竟不復啼。數月後,陶不敢見之:一見,則折腰索抱;走去,則啼不可止。陶亦狎愛之。四歲離母,輒就兄眠;兄他出,則假寐以俟其歸。兄於枕上教“毛詩”,誦聲呢喃,夜盡四十餘行。以子晉遺文授之,欣然樂讀,過口成誦;試之他文,不能也。八九歲,眉目 朗徹,宛然一子晉矣。陶兩入闈,皆不第。丁酉,文場事發,簾官多遭誅遣,貢舉之途一肅,乃張巡環力也。陶下科中副車,尋貢。遂灰志前途,隱居教弟。嘗語人曰:“吾有此樂,翰苑不易也。”
異史氏曰:“余每至張夫子廟堂,瞻其鬚眉,凜凜有生氣。又其生平喑啞如霹靂聲,矛馬所至,無不大快,出人意表。世以將軍好武,遂置與絳、灌伍;寧知文昌事繁,須侯固多哉!嗚呼!三十五年,來何暮也!”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名下士:有盛名之士。
順治:清世祖年號(1644—1661)。
㑌儴(kuāngráng 匡穰):惶急不安。
卜居:尋找住處。
差長(chā zhǎng 插掌):謂年齡略大。
臨渴始掘井:喻事到臨頭才準備急需。《素問·四氣調神大論》:“夫病已成而後葯之,亂已成而後治之,譬猶渴而穿井,鬥而鑄錐,不亦晚乎。”
詞涉誚讓:言語之間流露責怪之意。誚讓,譴責。
以科目授官:按科目考試,授與相應官職。科目,封建時代分科取士的項目。唐制,取士之科有秀才、明經、進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五十餘科,又有大經、小經之目,故稱科目。見顧炎武《日知錄·科目》。宋代分科較少。明清雖只設進士一科,但仍沿稱科目。
簾官:科舉時代,鄉、會試貢院內之官。考試期間,貢院至公堂后的內龍門,由監臨封鎖,門外掛簾。場中官員根據工作性質,分別住在簾內和簾外,於是有內外簾官之稱。外簾官管事務;內簾官管閱卷,必須是科甲出身。
月盡:月底。
鳥吏鱉官:傳說,古代帝王少皡氏即位,鳳鳥來臨,於是以鳥名其百官,見《左傳·昭公十七年》。周置天官冢宰,其屬官鱉人,掌取龜鱉蚌蛤之屬。見《周禮·天官·鱉人》。這裡所說的“鳥”“鱉”,猶言屌、王八,實以粗話罵官場。
守令:太守和縣令,指州、縣官員。
墳典:即“三墳五典”,傳說為我國最古的書名,《左傳·昭公十二年》:“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註:“皆古書名。”
敲門磚:科舉時代,士人讀書應試,以取功名。功名取得即棄所學,猶如用磚敲門,既入門,即棄磚,故稱敲門磚。清代徑稱八股文為敲門磚。
司簿書:管理官署中的文書簿冊。
迍邅(zhūnzhān 諄沾)先生:這是擬人化的說法,猶言“倒霉鬼”。迍邅,遲緩難行,喻命運不佳。此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遁遭”。
文昌:神名,即梓潼帝君,掌管文昌府及人間功名祿位之事。都羅國:不詳。《漢書·西域傳》注謂有都盧國。《文獻通考·樂考·散樂百戲》:緣橦之伎眾,“漢武帝時謂之都盧。都盧,國名,其人體輕而善緣。”此或藉以諷指“夤緣攀附之國。”
游神:游食之神。喻奔走干祿,借八股而幸進的試官。耗(mào 帽)鬼:耗亂不明的鬼,喻糊塗試官。耗,耗亂不明。《漢書·景帝紀》后二年詔:“不事官職耗亂者,丞相以聞,請其罪。”師古曰:“耗,不明也,讀如眊同。”
雜入衡文:混雜進來審閱考卷。
樂正師曠、司庫和嶠:樂正,官名,周時樂官之長。師曠,春秋時晉國的樂師,他辨音能力很強,但生而目盲。司庫,主管錢庫之官。和嶠,晉人,家極富而性至吝,杜預說他有錢癖。這兩個人,一個瞎眼,一個愛錢,由他們作試官,必然是盲目評文或貪財受賄。
休:罷休。
治任:猶言“治裝”,整理行裝,表示要離去。《孟子·騰文公上》:“門人治任將歸。”註:“任,擔也。”疏:“擔於肩者,載於車者,通謂之任”。
中元:舊時以農曆七月十五日為中元節。
炷:點香使燃。
亭亭似玉:亭亭玉立的意思。亭亭,聳立的樣子。
意度:意態風度。
闈中七則:請順治三年頒科場條例,規定鄉試第一場,試時文七篇。其中“四書”三題;“五經”各四題,考生可自選一經,故合稱“七藝”或“七則”。
主司:這裡指主考官。
裹具:包裹起文具。
魁解(jiè介)否:猶言是否高中。魁解,指鄉試中式第一名。魁,經魁,明代科舉以“五經”取士,每經各取一名為首叫“經魁”。因此取在前五名的稱“五經魁”或“五魁”。解,唐制,進士由鄉而貢曰解。明清鄉試本稱“解試”,因稱鄉試中了舉人第一名為“解元”。魁、解,在這裡是取得魁首、解元的意思。
書藝、經論:指根據“四書”、“五經”所出的八股文試題。從“四書”里出題叫“書藝”;從“五經”里出題叫“經論”或“經義”。
策問:提出有關史事或時政等問題,以簡策發問的形式,徵求對答,叫“策問”。這也是科舉考試項目之一。康熙二年(1663年)鄉試以策、論、表、判取士,共考二場。第一場,試策五道;第二場,試“四書”論一篇、經論一篇、表一道、判五條。
邪僻:不正當的行為。僻,邪、不正。
愈不可名:更不可名狀。名,指稱。
十八獄所不得盡:意謂打入十八層地獄,也不能盡其罪。
清其源:指從根本上杜絕邪僻。源,本源。
多士:指應考的眾生員。悉言:盡其所言。
擬:擬稿。天魔:佛教所說的從天上降到人間破壞佛道的惡魔,舊時以之代指旁門邪道。
龍馬:指駿馬。《周禮·天官·庾人》:“馬八尺以上為龍,七尺以上為騋,六尺以上為馬。”天衣:猶言“御衣”,指帝王所賜的冠帶朝服。有差(cī):分等級。
瑤台應制詩:瑤台,神話傳說中的神仙居處。應制詩,奉皇帝之命所作的詩。制,帝王的命令。
西池:指神話傳說中西王母所居的瑤池。桃花賦:西王母有幡桃園,故賦其桃花。
放兄獨步:任您超群領先。放,放任。獨步,出眾、獨一無二。
數辰后:幾天之後,意謂放榜之時。男子:男子漢,好漢。
期:約定。
拳拳:忠誠,重言諾。
無夕:據二十四卷抄本,原作“無息”。
大巡環:虛擬的官名,取巡迴視察之意。張桓侯:三國時蜀漢名將張飛。張飛,字益德,死後謚號桓侯。《太平廣記》卷一百八十九《關羽》引《獨異志》:“蜀將關羽善撫卒而輕士大夫,張飛敬禮士大夫而輕卒伍。”故虛擬張飛巡視試場,以消士子不平。
造言:故意傳播的流言。
遺卷:沒被錄取者的試卷。
交南:交州南部地區。今廣東、廣西屬於古之交州。
恝(jiá 莢)然:淡漠忘懷。
關白:稟告,通稟。關,通。
三場畢:此指鄉試完畢。明清時,鄉試和會試都連考三場,每場三天。
“先是……我先至矣”數句:據二十四卷抄本補,原闕。
俗忌客忤:舊時習俗,禁忌生人進入產婦卧室,以免沖犯。
嗚:撫弄,撫兒聲。
摩頂:以手撫其頭頂。傳說宋仁宗初生時,晝夜啼哭不止。婁道者“摩其頂曰:莫叫莫叫,何如當初莫笑。”啼遂止。見《聊齋志異》呂注引《一統志》。
丁酉,文場事發:丁酉,指清順治十四年(1657)。這一年江南、順天、山東,山西,河南等地都發生鄉試科場案。順天府鄉試房官張成璞、李振鄴以及江南鄉試主考及分考官,都遭殺戮;舉人田耜等因賄買舉人,也被殺。凡南北闈中式舉人,都傳京複試於太和門。
副車:清代鄉試有正副兩榜。正榜取中的稱舉人,又稱“公車”。副榜取中的,猶如備取生,稱“副車”。
尋貢:不久舉為貢生。科舉時代,取得“副車”資格的生員,可以貢入國子監讀書。
翰苑不易:做個翰林也比不上。翰苑,翰林院,此指在翰林院為官。
張夫子:指張飛。
喑啞:當作“暗噁”,怒聲喝叱。
置與絳、灌伍:把他同周勃、灌嬰放在同等地位。絳,指漢初名將周勃,曾封為絳侯。灌,灌嬰,也是漢初名將。這兩個人都勇武無文。
暮:晚,遲。
北平陶聖俞,是有盛名之士。順治年間,他去赴鄉試,住在省城郊外一家旅店裡。
這一天,他偶然出來散步,見一個人背著書箱在路上徘徊,樣子像找不到地方住。陶生就上前與他搭話,那人放下書箱與他攀談。說話當中,陶生見那人很有名士風度,心裡非常高興,就請那人與自已同住一個旅店;那人也很同意,便進了旅店住在一起。那人自我介紹說:“我是順天府人,姓於,字去惡。”因陶生年紀稍長一點,於是就叫他兄長。
於去惡性情喜靜不喜動,常一人獨坐在屋裡,但他的桌子上又不見書籍。陶生不與他說話,他也不做聲,就一個人默默地躺著。陶生覺得這人很奇怪,便看他書箱里有啥東西;但裡面除了筆墨紙硯,其它什麼東西也沒有。陶聖愈感到很奇怪,因此就問於去惡,於笑著說:“我們讀書人,哪能臨渴掘井?”
一天,於去惡向陶生借了本書,自己關上門抄書,抄得非常快,一天抄五十多頁,抄了后又不見他裝訂成冊。陶生納悶,就偷偷瞅他,見他每抄一頁就燒一頁,燒成的灰一口吃了。陶生越發覺得奇怪,於是便問他,於回答說:“我這是以吃代讀罷了。”接著他就背誦所抄的書,一會兒功夫背了好幾篇,並且一字不差。陶生十分高興,要求於去惡傳授這種方法,於說不行。陶生認為於太保守,不夠朋友,就說話刺他。於去惡說:“老兄你太不諒解我了,有些事想不對你說,我自己也解釋不清楚,可是驟然與你說了,又怕嚇你一跳,這怎麼辦?”陶生一再請求說:“你說吧!不妨事。”於這才說道:“我不是人,而是鬼。現在陰曹中以考試任命官吏,七月十四日奉命考核考官;十五日應考的士子入場,月底張榜揭曉。”陶生又問:“考核考官幹什麼?”於說:“上帝為了慎重起見,對無論什麼樣的官吏,都得要進行考試。凡文採好的便錄用為考試官,文理不通的就不錄用了。因為陰曹中也有各種各樣的神,就像人間有太守、縣令一樣。得志的人,便不再讀古籍經史,他們只是以古籍當敲門磚以求取功名罷了。一旦敲開門,當上官,就全丟了;如果再掌管文書十幾年就能當上文學士了,胸中哪還能留下幾個字!人間之所以無才的人能當上官,而有才的人卻當不上官,就是因為少了這一考試啊。”陶生聽了,認為於說得很對。從此,越發對於敬重了。
一天,於去惡從外面回來,面帶愁容,嘆了口氣說:“我活著的時候就貧賤,自已本以為死後可以免於貧賤了,不料倒霉先生又跟我到了陰間。”陶生問他是怎麼回事,於去惡說:“文昌星奉命去都羅國封王,考官的考試他暫不參加了。幾十年的游神、耗鬼,都夾雜在考試官里,我們還有什麼希望?”陶生問:“那些人都是些什麼樣的人?”於說:“就是說出來,你也不認識。只說一二人,你可能知道。譬如說樂正官師曠、司庫官和嶠就是那樣的人。我自己想:一不能聽命運擺布,二不能依仗文才進取,別又沒有出入,還不如就此罷了。”說罷怏怏不樂,便整理行裝要走。陶生一再挽留並誠懇地安慰他,於才又住了下來。
到了七月十五日的晚上,於去惡忽然對陶生說:“我要去考試了,請你黎明時,到東郊去燒上柱香,連叫我三聲去惡,我就來相見。”說完就出門走了。陶生準備了酒、菜,等他回來。東方天亮時,陶生就去東郊燒了香,叫了三聲去惡。不一會兒果然於去惡回來了,還領了一個少年來。陶問少年是誰,於去惡說:“這位是方子晉,我的好朋友,剛才在考場碰到,聽見你的大名,很想認識一下,交個朋友。”於是他們三人一起到了住處,掌上燈,見了禮。這個少年風流瀟灑,態度非常謙遜。陶生對他十分尊敬,便問:“子晉的大作,一定非常滿意吧?”於說:“說來可笑,場上出了七道題,子晉已作了一半了,一下看到主考官的姓名,包起東西就退出考場,真是個奇人!”陶生一面在爐子燒酒,一面問:“考場出的什麼題?於兄定能考個一二名吧?”於去惡說:“以四書命題的八股文一篇,以五經命題的八股文一篇,這個什麼人也能寫;策問文體中有這樣幾句:‘自古以來,邪氣固然很多。到了今天,姦邪之情,醜惡之態,卻越來越多得不計其數;不用說十八層地獄不能都用上,就是都用上也容不下這些罪人,到底有什麼辦法呢?有的說再增加一二層地獄,然而這樣太違背了上帝的好生之心。到底是增加地獄還是不增加?或是還有別的辦法能堵住犯罪根源,你們可以提出建議,不要隱諱。’小弟對上述策問,答得雖不夠好,但卻是非常痛快。還有擬表:‘擬天魔殄滅,賜群臣龍馬天衣有差’再就還有‘瑤台應制詩’、‘西池桃花賦’這三種。我自認為考場上無人能與我相比。”說罷鼓掌。方生笑著說:“這時的快樂心情,只是你自己感覺如此罷了;過幾個時辰后不痛哭,才算真正男子漢。”
天明后,方生要告辭回去。陶生留他住下,方生不同意,陶生就要求他晚上回來。以後,方生一連三天竟沒有來。陶生托於去惡去找方生。於生說:“不必去找,子晉很誠實,一定是有什麼事,不然他絕對不會故意不來。”
太陽快落時,方生來了,拿出一卷稿子給陶生,對他說:“三天沒有來,我失約了。我抄了舊詩百餘首,請你欣賞。”陶生接到手裡,非常高興,馬上捧讀,讀一句贊一聲,約讀了一二首,就珍藏在自己的書箱里。當晚,他們談話談到深夜,方生便留下與陶生一起睡下。自此以後,方生沒有一晚上不來,而陶生也是一晚上不見方生,便睡不著覺,他倆親熱異常。
一天晚上,方生忽然愴惶進屋,對陶生說:“陰曹的地榜已接曉,於兄落第了!”於去惡正睡間,聽到這話,立刻起來,十分痛苦,滿臉是淚。陶、方二人極力勸他,安慰他,於生才止住了淚水。然而三人都心裡難過,相對無語。待了一會,方生才說:“聽說張桓候要來巡視,我想這可能是不得志的人造謠;若是真的話,這次考試可能有反覆。”於去惡聽說,臉上出現喜色。陶生問他為什麼又高興,於說:“桓侯張翼德,三十年巡視一次陰曹,三十五年巡視一次陽間,兩世間的不平之事,等他老來解決。”接著起身拉著方生一起走了。
隔了兩夜,於、方二人又回來。方生對陶生說:“你不祝賀一下於兄嗎?桓候前天晚上來,扯碎了地榜,榜上的名字,只留下三分之一。桓候逐個看了一遍餘下的考卷,見到於兄的考卷很讚賞,推薦於兄任交南巡海使,很快就來車馬接於兄上任。”陶生聽了十分高興,馬上擺了酒席慶賀。酒過數巡,於問陶生:“你家裡有多餘的房子嗎?”陶生問:“你要做什麼?”於說;“子晉孤單一人,沒有家,他又不忍心老麻煩你,所以我要借你的房子與他相依為命。”陶生非常同意,說:“這太好了。就是沒有房子,咱們同床共寢又有何妨!但是家裡還有父親,必須先向他說一聲。”於說:“早知道你父親仁慈寬厚,十分可信,你馬上就要應考了,子晉如不等在這裡,就先回去怎麼樣?”陶生留他們一起住在旅店裡。等自己考完了試,大家一塊回家。
第二天,太陽剛落山,就有大隊車馬來到門口,說是迎接於去惡去上任的。於起來向陶、方二人握手話別。對他二人說:“我們要分別了,我有一句話要說,又擔心這話會給你潑冷水。”問:“有什麼話?”於說:“陶兄命運不好,生不逢時,這一科考中的可能性只有十分之一;下一科,桓侯巡視人間,公道可能分明些,但成功的可能性也只有十分之三;再一科考試,可望成功。”陶生聽后,覺得這科沒有什麼希望,就想乾脆不考了。於去惡說:“這不行,這是天數,就是明知考不上,也要經歷一下這命中注定的艱苦。”接著他又對方生說:“不要再久留於此,今天是個好日子,我馬上用車送你回去,我自己騎馬去上任。”方生欣然同意,拜別而去。陶生心中迷亂,不知怎麼是好,只是哭著送他二人走。遙望車、馬分道而去,陶生心裡十分空虛。稍鎮靜了一下,才後悔子晉北去他家,沒有向他交待一句話,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陶生三場考下來,考得不夠滿意,一路奔波回了家。進門就問方子晉是不是來了,可是家裡的人沒有一個知道方子晉的。他便向他父親詳細說了在外面碰到的情況。父親高興地說:“若是這樣的話,那客人早就來了。”原來在陶生未回家前,陶公白天睡覺,夢見一輛馬車停在門前,一個美少年從車子里出來,到堂上來拜見。陶公問他從哪裡來,少年回答說;“大哥允許借我一間屋住,因為大哥沒考完試,所以我先來了。”說罷,要求進內房拜見母親。陶公正推辭時,家中老傭人來報告說;“夫人生了個小公子。”陶公恍然醒來,覺得十分奇怪。今天陶生所說,正好與夢相符。才知到小兒就是方子晉來投胎托生的。陶氏父子非常喜歡這孩子,給起了個名字叫小晉。
小晉剛生下來,半夜裡好哭,母親非常苦惱。陶生說:“他若是子晉,我見了他,他就不哭了。”可是當時有舊風俗,剛生下來的孩子不能見生人!所以沒有讓他們相見。後來,因孩子哭得實在不能叫大人忍受了,才叫陶生進屋看他。陶生對孩子說:“子晉不要哭,我回來了。”小孩正哭著,聽到陶生說話,馬上就止住了哭聲,直瞪著眼看陶生,像在辨認他一樣。陶生用手摸了一下他的頭頂,就出去了。
自從陶生去看了小孩兒以後。孩子再也不哭了。過了半月,陶生就不大敢見他了;因為一見他,小孩就非要陶生抱著不行;不抱,就哭個沒完。陶生也越來越喜歡他。小晉長到四歲,就離開母親跟陶生一塊睡。陶生出去有事,他就裝作睡著了,一直等陶生回來。每天陶生都在床頭上教他讀《毛詩》,誦詩的聲音呢呢喃喃,一晚上背會四十行。拿原來方子晉的詩教給他,他非常樂意讀,一讀就能記住。再試其它詩文,他就記不住了。八九歲時,長得眉眼明亮,很像方子晉的模樣。
後來,陶生兩次參加考試,都沒有考中。丁酉年,考場作弊事件被揭發,考試官大多數誅殺或貶職,考試作弊的事得到肅清,原來是張桓侯下界巡視的結果。陶生下一科中了副榜,接著成為貢生。陶生此時對前程已灰心,便隱居鄉間,一心一意教小弟弟讀書。經常對人說:“我有現在這樣的快樂,當官也不換。”
【於去惡】清代文言短篇小說。蒲松齡撰。是《聊齋志異》中的名篇。故事寫北平名士陶聖俞順治年間趕赴鄉試,寓居城郊。遇一書生,邀與同居。書生自言姓於名去惡,乃赴試的冥中之鬼。去惡告訴陶生:冥間士子每在七月五日入闈考試,但前一日須考審試官。忽一日,於去惡面帶憂色,原來文昌帝君奉命外出,考審試官之事遂罷,試官中皆是目盲的師曠和愛錢的一類人。試後於去惡雖然自負,但終於落第。場中結識的鬼友方子晉告訴他,桓侯張翼德巡陰曹至此,二人前往申辯,去惡終於得第授官。因急需蒞任,遂安排方子晉先居陶家。陶生不久也入順天科場,落第而歸。時方子晉已生為陶生之弟。陶生又經兩考皆不得中,直到順治十四年科場舞弊案發之後,才中了鄉試副榜,不久入貢。從此竟不以功名為念,兄教弟讀,引為樂事。
蒲松齡(1640~1715 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