訂鬼
漢代王充的散文
《訂鬼》是漢代思想家王充所寫的一篇文章,“訂鬼”即訂正當時社會上流行的對鬼的認識。王充從生活實況出發,儘力地解釋了“鬼”之所以產生的原因,在當時有較強的現實意義。
凡天地之間,有鬼,非人死精神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於疾病。人病則憂懼,憂懼見鬼出。凡人不病則不畏懼。故得病寢衽,畏懼鬼至。畏懼則存想,存想則目虛見。
何以效之?傳曰:“伯樂學相馬,顧玩所見,無非馬者。宋之庖丁學解牛,三年不見生牛,所見皆死牛也。”二者用精至矣!思念存想,自見異物也。人病見鬼,猶伯樂之見馬,庖丁之見牛也。伯樂、庖丁所見非馬與牛,則亦知夫病者所見非鬼也。
病者困劇,身體痛,則謂鬼持箠、杖毆擊之,若見鬼把椎鎖繩纆,立守其旁。病痛恐懼,妄見之也。初疾畏驚,見鬼之來;疾困恐死,見鬼之怒;身自疾痛,見鬼之擊;皆存想虛致,未必有其實也。
夫精念存想,或泄於目,或泄於口,或泄於耳。泄於目,目見其形;泄於耳,耳聞其聲;泄於口,口言其事。晝日則鬼見,暮卧則夢聞。獨卧空室之中,若有所畏懼,則夢見夫人據案其身哭矣。覺見卧聞,俱用精神;畏懼存想,同一實也。
1、為:變成。
2、存想:想象。
3、致之何由:經過什麼途徑導致鬼的產生。何由,從何處,從什麼途徑。
4、寢衽:睡在床上。衽(rèn),衽席,這裡指鋪設在床的卧席。
5、虛見:眼睛恍恍惚惚地看見了(鬼)。
6、效:驗證。
7、傳:這裡指古代的文字記載。以下引文語意出自《呂氏春秋·卷九·精通》。
8、顧玩:仔細端詳。玩,欣賞,玩味。
9、無非馬者:沒有不是馬的。
10、庖丁:名叫丁的廚師。庖(páo),廚師。丁是人名。
11、用精至矣:精神專一,到了極點。用精,使用精神。至,極。
12、困劇:極其難受。困,困頓。劇,厲害,嚴重。
13、繩纆(mò):繩索。
14、妄:荒誕,無根據。
15、精:專一,純正。
16、泄:顯露。
17、夫:那。據案:按。據,按著。案,現在寫作“按”。
18、俱用:全都因為。用,因為。
19、同一實:真相、本質相同。
大凡天地之間,有鬼,不是人死後精神形成的,都是人們構思想象造成的。經過什麼途徑導致鬼的產生?由於疾病。人們得了病就擔憂害怕,擔憂害怕就看見鬼出現。大凡人們不得病就不害怕。所以得了病卧床不起,就害怕鬼來。害怕就會胡思亂想,胡思亂想眼睛就會恍恍惚惚地看見“鬼”。
怎樣來驗證這種事呢?古書記載:“伯樂學相馬,仔細端詳所見到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馬的。宋國的庖丁學解牛,三年之中看不見一頭活牛,看到的都是殺死了的牛的部件。”這兩人用心是到了極點啦。胡思亂想,自然會看到怪異的事物。人生病見到鬼,正如伯樂看馬,庖丁看牛一樣。伯樂、庖丁所看到的並不是馬和死牛,由此可知那些病人所看到的鬼實際上並不是鬼。
病人因病而極其難受,渾身疼痛,就說是鬼拿著鞭子、棍子在打他,或者看見鬼手中拿著槌子、鎖、繩索,站著守在他旁邊。這是由於生病痛苦產生恐懼,就會看見荒誕、無根據的東西。剛病時心裡害怕,就看見鬼來了;病厲害時害怕死去,就看見鬼在發怒;身體由於疾病而疼痛,就看見鬼在打他:都是胡思亂想虛幻構成的,不一定真有其事。
胡思亂想的結果,有時從眼睛里顯露出來,有時從嘴裡顯露出來,有時從耳朵里顯露出來。從眼睛里顯露出來,眼睛就會看見它的形體;從耳朵里顯露出來,耳朵就聽到它的聲音;從嘴裡顯露出來,嘴就說出它的事情。白天就看到鬼出現,夜晚睡覺就在夢中聽見鬼聲。一個人躺在空屋子裡,如果心裡害怕,就會夢見那人按住他的身體而嚇哭了。其實醒時見到的鬼和睡時聽到的鬼,都是因為精神作用而產生的幻覺;害怕和想象,都會產生相同的情況。
秦漢時期,求仙、鬼神迷信等思想在統治階級中盛行。秦始皇和漢武帝都曾經派方士為他們尋求仙藥,幻想長生不老,西漢儒家代表人物董仲舒為神化封建皇帝和麻痹人民,也宣揚迷信思想。他說,天是有意志有感覺的最高主宰,而皇帝是“天子”,代表天意統治人,因此皇帝行德政,天就用風調雨順來嘉獎他;皇帝無道,天就降臨災害來譴責和警告他。在鬼神迷信思想泛濫的時代,王充根據科學知識,提出無神論的觀點,有力地批判了迷信鬼神的觀點。
文字鑒賞
文章用先提出論點,然後再層層論述證明的演繹法,共分四段。
在第一段里,王充單刀直入地提出自己對鬼的系統看法,在闡述論點時並不是平鋪直敘,中間用了一句設問,這一自問自答的運用,論說文不僅使行文有變,顯得生動,而且有一種引人注目、振人思維的效果。這段文字,在文氣上似江河水勢滾滾而來,使人略無間隙之感。形成這樣的文氣,與作者使用頂真的修辭格分不開,如“人病則憂懼,憂懼見鬼出”,“畏懼則存想,存想則目虛見”,前一句最後兩個字和后句開頭兩個字的重複,加快了文章內在的節奏旋律。
第二段里,王充引用先秦古籍中的材料,說明人在思想高度集中的情況下會出現幻覺,加強了論證的說服力。作者在一開頭用了一句問話,起到了領起下文自成段落的作用。王充引用伯樂學相馬,所見都非馬,庖丁學解牛,所見都非牛兩件事來為證明無鬼服務時,運用了類推的方法,由於作者選擇的材料有說服力,其類推出來的結論也使人信服。
第三段,作者在第二段結論的基礎上聯繫日常生活的實際,進一步說明第一段中畏懼見鬼的論點。在具體論述時,王充運用了歸納的方法,先舉出各種現象,然後得出“妄見”的結論。在這一段里又可分為三個層次,從“病者困劇”到“妄見之也”為一個層次,主要說明一個人為什麼在病危時見鬼。從“初疾畏驚”至“見鬼之擊”著眼於初病到病重的全過程,經過這一補充,使議論全面。最後兩句是一個層次,是對上面兩個層次來一個全面的總結,作到條理清楚,論點明確。
第四段,作者又從人不生病卻見鬼的角度加以說明。在這段中又可分為三個層次,從“夫精念存想”到“暮卧則夢聞”為一個層次,在這一層次中作者運用已有的結論,層層推斷,得出了白日見鬼,黑夜夢鬼的新的結論,使文章不斷深入,論述的問題越來越全面。在文章的寫法上運用了一系列的排比句,加強了文章的氣勢。從“獨卧空室之中”至“則夢見夫人據案其身哭矣”為一個層次,王充不僅用抽象的推斷,又以生活中人們為什麼會做惡夢的事例作進一步的論證,加強了文章的說服力。“覺見卧聞”以下為第三層次,從畏懼見鬼遞進到精神作用亦可見鬼的新結論。
由此可見,王充這篇文章說理透闢,步步深入;每一段都作小結,使論點十分清晰。文章又緊密聯繫人們的實際生活,具有很強的針對性和戰鬥性。
《訂鬼》觀點鮮明。文章起始,首先指出: “凡天地之間,有鬼,非人死精神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論點肯定而堅決。接著作者從人的思維機能上分析:當“由於疾病”時,人的肉體處於一種不正常狀態之中,就容易出現憂懼、畏懼、恐懼的心理,人“懼”就會憂心忡忡,即會有“存想”,繼而幻想迭起即“目虛見”,其結果是誤以為“鬼”來了。這一因果推理以及“疾病——畏懼——見鬼”思維程式的分析,邏輯性很強,但又不失真和不覺得空洞,因為作者從整個空間出發,體察前後,又不離開人的感覺器官,把“疾病、畏懼、見鬼”三者心理變化闡述得十分清楚,把“鬼”的由來,作了提綱挈領的分析。這一分析是對客觀事物的理性認識,是以事實作論證的前導。
緊接著,《訂鬼》具體敘述了常人因病見鬼的情況。作者把握了病痛的不同程度和隨之所見的形狀、表情、動作的差異特點,指出: “病者困劇,身體痛,則謂鬼持棰杖毆擊之,若見鬼把椎鎖繩纆,立守其旁。”病者在“困劇”進而“身體痛”的條件下,才有鬼的“毆擊”“立守其旁”的形態。那麼究“鬼現”其原因,作者認為“病痛恐懼,妄見之也”。這一結論是心思為謀的思考,語句不繁,簡明扼要,把人們病中常見的那種幻景解釋得十分貼切入理。然而作者沒有滿足於這樣的論證,而是進一步有所拓展。“初疾”、“疾困”、“疾痛”,隨著由輕變重的過程產生了“畏驚”、“恐死”、“鬼之擊”幾種不同狀況,指出這類精神病態“皆存想虛致,未必有其實也。”這既是道理之所在,又照應了文章的開頭部分,可謂層層深入,前呼后應。
文章最後部分論述“精念存想” ,則是從生理上的各種現象進行分析的。最後部分,作者舉出主觀幻覺有時“泄於目”,有時“泄於耳”,有時“泄於口”,因而就相應產生“見形”、“聞聲” 、“言事”的生理反應。不僅如此,病者“精念存想”還會進一步使人“晝日則鬼見,暮卧則夢聞。獨卧空室之中,若有所畏懼,則夢見夫人據案其身哭矣” 。這一切都是由於精神的作用,如同文章末句所指出: “覺見卧聞,俱用精神; 畏懼存想,同一實也。”這部分,作者再舉“精念存想”的種種幻覺,並加以概括、歸納,再三強調鬼不是客觀存在的,而是人們病態的主觀意念。
王充(27-約97),東漢唯物主義哲學家。字仲任。會稽上虞(今屬浙江)人。歷任郡功曹、泊巾等官,后罷職家居,從事著述。一生儘力於反對宗教神秘主義和口的論,發展了古代唯物主義。認為“天地合氣,萬物門生,猶夫婦合氣,子自生矣”(《論衡·自然》),即由於“氣”本身的運動而產生萬物,不存在有意志的創造者。指出天地、陰陽不生不死,初步接觸到世界無限性問題。認為自然界的“災異”是“氣”變化的結果,與人事無關。人的生命和精神也以“精氣”為物質基礎,“人未死,在元氣之中;既死,復歸元氣”,“死而精氣滅”(《論死》),根本沒有脫離形體而獨立存在的靈魂,抨擊了當時流行的“天人感應”的目的論和災異、譴告、鬼神等迷信。著作有《論衡》。
王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