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與迷茫
激情與迷茫
激情與迷茫
這一年,令趙宇記憶猶新,7月,帶著工商管理與建築雙學位大學畢業,當然,還有一腔人手一份的青春熱血,他被分配到一個建築設計院,與其自由戀有的女朋友柳燕同時畢業,被分配到一個服裝廠當設計助理,兩人決定隨波逐流,漂向小康。8月,他目睹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徐剛,一個總向他借錢,並不斷狂叫著要發大財的人真的發了大財,看到徐剛開著鋥亮賓士車並揮舞著磚頭一樣大的手機來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大吃一驚,因為這種情況只在徐剛大醉后被強調過。……
石康,北京人,生於1968年。編劇,作家。大學在聯大航天工程學院電子系讀計算機軟體專業,研究生在哈工大管理學院讀技術經濟專業,理科碩士。1993年寫作至今,著有長篇小說《晃晃悠悠》、《支離破碎》、《一塌糊塗》(合稱“青春三部曲”)、《在一起》、《激情與迷茫》、《心碎你好》、《奮鬥》(現已拍成電視劇,由佟大為主演),隨筆集《雞一嘴鴨一嘴》、劇本《大腕》、《北京風情畫》以及《我眼裡的文化人生》《那些不值錢的經驗》。在2008年先後出版了純理性新作《口吐蓮花》,中短篇小說集《過山車》,散文集《憤怒與柔情.》。2009年出版了最新隨筆集《打撈閃爍時間》。
像所有電視連續劇一樣,這個故事編造出來的。像很多假客觀的小說一樣,這個故事用的是第三人稱。像一切虛構出的把戲一樣,這個故事是不真實的。像一切嘩眾取寵的假創作一樣,這個故事具有討好讀者的清晰意圖。像所有此類空洞而無個性的作品一樣,這個作品嚴重缺乏與它的篇幅所對應的思想價值。像所有商品一樣,這個商品從開始製作就具有明確的目的,那就是嘗試讓儘可能多的人喜歡它。像所有這類不惜一切代價只求贏利的產品一樣,這個故事只求吸引人感動人。也像所有因考慮不周或技巧不足的失敗之作一樣,這個作品因為重重矛盾而歸於失敗。最後,也像所有失敗之作一樣,這部小說,這個電視劇,這個故事,這個商品,這個怪物,以它的平庸、無聊及缺乏獨創性而與這個商品時代遙相呼應,彼此寒暄問好,當然,這是本部作品所抱的勢利希望,或許同道之人有足夠的寬容而能對此心照不宣。
作者在此還能說什麼呢?他已對他的創作及動機飽含輕蔑之情,儘管他為了這部作品而傾盡全力,他讓追求金錢之火在心中熊熊燃燒,並極力在內心以各種理由說服自己,使自己成為這個時代文化產業的一名合格技工,他一再對自己說,多數人都這樣,而且並無不安,很多人甚至以此為榮,並且,如果不這樣,便會無法生存下去,如果不這樣,便無法取得今後繼續創作的條件,如果不這樣,就要放棄青年時期不可多得的人生享受,如果不這樣──夠了!總之,作者最後說服了自己──積極向上的墮落之情就是如此地富於魅力,它所展現的力量十分強大,心靈低賤粗俗如作者之人,猶豫再三,終無力抗拒。但作者出於虛榮心,仍要在此聲明,他本人並非對此感到坦然,而是感到一種胡說八道之後的羞愧及不滿──作者在此應表明他的態度──大眾文化在個人身上一再取勝的原因,不僅由於大眾文化在利益上的強大,還因為個人的弱軟貪婪及個人信念的不完整──個體人生之艱難矛盾在此可見一斑。
作者深知,這種話對多數人多說無益,中庸之道之勝利一向是狡猾軟弱之勝利,而“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實乃強者之專利,在相對主義成為普遍真理的人世間,勢利之徒對權力名聲利益的追逐及追隨,令人感到偽中庸的黑暗力量??因為絕對的中庸是不行動的,一旦行動,就無法不偏不倚,以作者之見識,在世上只有一位採取中庸之道者,那就是萬能而坐山觀火之上帝,可惜無人向他請教過中庸之方法論。
沉淪就是沉淪,無論如何,認識沉淪總比自欺欺人更誠實,然而不幸的是,一旦有人敢說虛偽是萬惡之源的時候,總能聽到不自知的虛偽者的真誠嘲笑——大眾麻木愚昧而不承認,小眾無能無恥卑劣而偽善,無論向何方同流合污,作者都很不情願,但作者又無法不行動,這種情況令作者感到特別特別的憤怒以及隨之而來的鬱悶及悲哀,以上篇幅,是與下面故事毫無關聯地作者感嘆,作者深信,放在此處,並非毫無意義。
1
故事發生在1992年,一個對很多人來講記憶猶新的年份。
地點毫無疑問是北京,故事中所涉及的人物,無一例外,都是親眼目睹自己與別人成長之人,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可交待的呢?
在一個冬天的深夜,北風吹著一個破爛酒吧,劣制的霓虹燈彎成的“夢幻“二字,在黑暗的空中閃著奇怪的光,燈下是酒吧入口,像坐落於城市的一切酒吧一樣,裡面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人,在這些人中,總會有些奇奇怪的事發生,所以沒有人感到驚奇,更不會注意到,一摞錢被一隻手沿著桌面推到另一隻手邊上,推過錢的人是趙宇,一個穿著正經的小青年,接錢的人是徐剛,裝著不太正經的小青年。
徐剛已經喝得半醉,醉到那種仍能把錢數得絲毫不差的程度。
“趙宇,這是兩百,我一共向你借了多少?”
“八百。”
“我會還你的。”
“沒關係,我還有。”
徐剛拿出一個計算器:“我們現在喝酒喝了多少錢?”
趙宇:“三十八塊。”
徐剛按動計算器:“你一個月工資是多少?”
趙宇不假思索地說:“三百八十六塊四。”
徐剛:“再加上一千五百塊年終獎,一年是多少?”
趙宇再次不假思索地說:“六千一百三十六塊八。”
徐剛說:“每年漲百分之二十,明年是多少?”
趙宇說:“七千三百六十四塊一毛六。”
徐剛說:“四捨五入一下,後年是多少?”
趙?釧擔?“八千八百三十七。”
徐剛:“五年以後是多少?”
趙宇想了想,泄氣地說:“一萬五千二百七十塊。”
徐剛給趙宇看計算器,驚嘆道:“完全正確!你還是小天才――可我問你,五年以後你二十八歲,柳燕要跟你結婚,你一年掙一萬五千塊,夠嗎?”
徐剛把計算器扔到趙宇面前。
趙宇看了一眼計算器數字,以驗證自己心算正確,他抬起頭,猶豫地說:“也許柳燕會覺得不夠。”
徐剛說:“記著這筆賬,計算器我得拿走,我知道你的記憶力,五年以後你也不會忘的——”
趙宇嘆口氣:“五年以後,五年以後我的腦子可能會爛在辦公室里。”
徐剛向前探一下身:“辭職得了,出來跟我一起混算了──”
趙宇再次嘆口氣:“我再想想吧──要是下月再不分我課題──哎,你呢?你現在怎麼樣?”
徐剛把錢收起來:“總有一天,我會一隻手拿著手機,一隻手搖著賓士車的鑰匙來找你的──這話我說多少遍了?”
趙宇與徐剛碰了一杯:“那又怎麼了?”
徐剛在把酒飲而之前,停了一下:“趙宇,我想讓你看到──我不是一個普通人――媽的,我的自行車又讓人偷走了,剛買了三天!”
趙宇喝盡杯中酒,欠了欠身,做出要站起來的樣子:“算了,買輛舊車──我們走吧,明天我八點鐘還要上班。”
徐剛放下空酒杯,拉了一下趙宇,提高聲調:“別上班了,一天跟一天一個樣,多沒勁,跟我一起出來干吧?我這次是正正經經跟你說──”
趙宇拍了徐剛一下:“那樣的話,就沒有人借錢給你了──小姐──”趙宇向櫃檯方向招一下手,“結賬!”
趙宇把癟癟的錢包扔到桌子上。
2
“夢幻”酒吧的門開了,就像被風吹開了一樣,趙宇和徐剛依次出來,趙宇從兜里掏出自行車鑰匙,去開停在門邊的自行車。不遠處,徐剛在街頭招手叫出租。
趙宇開鎖,跳上自行車,把手縮在袖子里,扶住搖搖晃晃的車把,他經過徐剛,把車剎住:“要不要我帶你一段?”
徐剛搖搖頭:“算了,我打車──用你借我的錢──是不是太奢侈了?你不會生氣吧?”
趙宇笑了:“我不會生氣,但後悔借錢給你──一路順風,別把呼機丟車上。”
徐剛:“放心吧。”
趙宇:“那我走啦──”
徐剛點點頭,趙宇騎著車走了。
趙宇騎了沒多遠,一輛計程車從他身邊經過,徐剛從裡面探出頭來:“謝謝你啊──”
趙宇還沒反應過來,計程車便揚長而去。
3
兩個月以後。
就像某種司空見慣的上班儀式,趙宇像個老頭一樣,坐在一間辦公室的辦公桌前,手邊是一杯茶,窗外陽光燦爛,室內很靜,只有翻動書頁與報紙的聲音,趙宇抬起頭來,目光沮喪而獃滯,似乎對自己將要這麼混下去感到無奈,事實上,他每天如此,到這個建築設計院來上班,剛來的年輕人不受重視,沒有什麼課題分給他,成天坐冷板凳,趙宇對建築設計的一腔熱情已漸漸被日復一日的上班所熄滅,他想有所作為,但沒有機會,他不知道自己天天來幹什麼,一開始,他還看看專業書,研究各種流派的建築,忽然,有一天,他發現自己似乎更愛看街頭小報與美女畫報,他手裡拿著那些花花綠綠的垃圾,知道自己墮落了,但他對自己的新情趣愛莫能助,相反,他弄不清國家為了什麼那麼慷慨,竟出錢養著他這麼一個年輕的閑人,比起在外面奔波的同學們,他感到成竹在胸,知道自己會像一隻鑼絲釘一樣,銹在工作崗位上。
不遠處是一個老頭,一副老科技的樣子,戴著老花鏡在看報紙,趙宇知道,他胸無點墨,在這裡混了一生,頭髮花白,穿著樸素,就要退休,但仍堅持每天上班,似乎坐在這裡就比坐在家裡要安心。
趙宇一頁頁地翻著一本印有美女的畫報,儘管心中對美女有著種種議論,但卻不知向誰談,此時電話響了,老頭接。
老頭:“喂,我是──啊,等一下──“他轉身向趙宇,“找你的──”
趙宇嘴裡說著“謝謝啊張工“,一邊去接電話。
老頭用一種老人特有的幽默來表達他對年輕人的惡意:“是男的。”
趙宇接過電話:“喂,我是趙宇──徐剛啊──你怎麼樣?──噢──行,我正沒事兒,馬上下去──”
趙宇放下電話,對老頭說:“我出去一下,要是頭兒問,你就說我去圖書館了。”
老頭抱著對開小差理解的態度說:“去吧──反正也沒課題。”
趙宇放下電話,走出門去。
老頭隨手把趙宇丟下的美女畫報抓了過去。
4
趙宇晃晃悠悠地走出研究所的大樓,來到不遠處的一條長長的林蔭路邊,向路的一頭張望。就像出現了某種奇迹,林蔭路盡頭,一輛嶄新的賓士轎車出現了,一直開到趙宇身邊停下,趙宇從未想到自己與賓士轎車會有何聯繫,因此看也沒看,還在向前面張望,卻聽到車喇叭響了一聲,他歪頭一看,車門開了,一身嶄新西裝的徐剛從裡面鑽出來,一隻手拿著在當時頗為流行的大磚頭一樣的手機,一隻手搖著賓士車的鑰匙。
徐剛用誇張的聲音喊道:“趙宇,是我!你看──還記得我對你說過什麼嗎?”
趙宇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還是對徐剛笑了。
5
當然,徐剛發財了。
還是在他們經常去的酒吧,桌子兩邊坐著的還是這倆人,趙宇和神氣活現的徐剛。
徐剛因神氣活現而激動,趙宇因好奇而仔細聽,聽什麼呢?當然是徐剛的短暫而神奇的發財史:“我姐在塞班,幫我弄簽證,沒想到那麼多人去那個鬼地方,一個簽證一萬,我和我姐半兒擗──這才倆月,叫我抄上一廣東團,80個人──抽煙,抽我的──這是萬寶路,真的,託人兒從飛機上弄的──”,徐剛給趙宇點煙,並長出一口氣:“媽的,終於發了!”
接著,徐剛再接再厲,一口氣把酒喝乾,把酒杯往桌上一頓,對趙宇大聲疾呼:“下海吧,下海吧,一起干吧!噢,你的錢!”
徐剛從衣服兜兒里掏出一個信封,扔在桌上。
趙宇:“我?算了吧──”
他伸手剛要打開信封。
徐剛笑道:“別,別數!”
於是,趙宇把信封放回兜里。
徐剛笑咪咪地說:“除了還你的八百,還有我給你發的第一個月的工資──去請柳燕吃大菜吧。”
“我現在要錢也沒用──要我謝你嗎?”
“不用,有福同享嘛──等你辭了職就有用了。”
此刻,徐剛的電話響起,他接電話:“喂,是我,好,我馬上就到。“徐剛掛了電話,”是一倒兒,也不知什麼路數,他管弄護照,我現在去取。
趙宇也站起來:“那我也走了。”
趙宇習慣性地掏出錢包要結賬。
徐剛:“別──這回看我的!小姐,結賬!”
他從兜里隨手掏出什麼往桌上啪地一扔,趙宇細看,是一個鼓鼓的錢包。
6
趙宇和徐剛從酒吧出來,走進被路燈光隨意塗了幾抹黃色的黑夜裡。
“你小心點兒,那人沒準兒是個騙子。“趙宇說。
“放心吧!”徐剛鑽進賓士車。
“哎,莉莉怎麼樣?”趙宇問。
所謂莉莉,是徐剛現在的女朋友,一個小可愛型的姑娘。
“莉莉?她去廣州出差了──後天回來,咱們後天晚上見,還在這兒!”徐剛放下玻璃,從車裡探出頭來,“別告訴莉莉,我要讓她大吃一驚!”
“行!“趙宇剛要走。
徐剛再次探出頭來:“哎,趙宇!”
趙宇站住,回頭。
徐剛:“我們畢業多久了?”
趙宇:“五個月。”
徐剛伸出手來:“記住,我是畢業五個月以後成為大款的!”
趙宇過去拍了一下他的手:“好好乾!”
“回去想想我的建議──“他的賓士車開走了。
7
仍是夢幻酒吧,仍是夜裡,酒吧門口仍停著趙宇的自行車,兩天以後。
8
“我叫他不要干,不要干,他不聽,才畢業五個月──”莉莉,徐剛的女朋友,不顧勸阻在邊哭邊喊,“才畢業五個月,他就進了監獄,這下全完了。”
柳燕,既是趙宇的女朋友,又是莉莉的好朋友,遞給莉莉一張餐巾紙:“莉莉,莉莉,別哭了,還不定是怎麼回事兒呢──情況弄清楚他就出來了──這事兒跟他沒關係,他的簽證全是真的。”
莉莉卻哭道??“可護照全是假的!管護照那人現在跑了,這事兒根本就說不清!”
“趙宇,你也不勸勸他!”柳燕見自己勸不過來,便推趙宇,不料趙宇卻自顧自說道:“柳燕,我辭職了──”
“什麼?”
莉莉此刻止住哭聲:“趙宇,你可別──你看看徐剛──”
“手續已經辦完了,明兒檔案就轉‘人才’。”
柳燕急了:“你瘋了?”趙宇平靜地說:“柳燕,你也別去服裝廠搞什麼設計了,我們不能這樣下去了,我總覺得,在辦公室呆下去,總有一天我會變成辦公桌的──“柳燕聽了,不再說話了,莉莉搖搖了柳燕:“柳燕,我怎麼辦呀?我現在──”
9
在生活中,很多對於個人事關重大的問題,都需要時間來解決,比如,半年以後,上文說的趙宇便過上了另一種生活。
什麼生活呢?
簡單地說,他成了舊車交易市場中一名二道販子。
想想下面一個場景吧:一個買主在走,經過一輛輛舊車,他在一輛舊夏利車前停下來,買主敲敲車門,車門打開,趙宇從裡面鑽出來,他摘掉墨鏡。
買主:“這車多少錢?”
趙宇:“六萬五──試試車?”
買主接著往前走,趙宇重又鑽進車裡,把車門“咣“地關上。
10
現實生活當中,好人與壞人都扎在一起搞自我奮鬥,他們競爭上崗,輪番出動,爭取從人世間有所斬獲,當然,他們想得到的不是一種東西。
此刻,二道販子趙宇擰響舊車內錄音機,聽著裡面傳出的流行音樂聲。
此刻,他像半年前坐在辦公室一樣倍感無聊,於是把一張報紙蒙在臉上,又一口氣吹向半空中。
11
黃昏,舊車市場關門了,趙宇把舊車開上大街,他熟練地超車,急匆匆地行駛,就像有什麼要緊事一樣,事實上,他沒什麼要緊事,從趙宇身上,可以得出結論,越是沒要緊事的人,往往越是顯得匆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