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賊

這是一個美麗的夢。在西北工作了五年的傻根要回家過年娶媳婦。他拒絕了工友的好心建議，隨身帶了五年的工錢六萬塊錢上路。傻根單純樸素，連他內心的喜悅也是如此的陽光明媚，他像大沙漠一樣固執，他相信“天下無賊”。一對江洋大盜最初想對他下手，後來卻被他的質樸明亮所打動，他們決定一路上保護傻根，圓他一個“天下無賊”的夢想，並由此與另一個扒竊團伙以及追捕者引發了一系列的明爭暗鬥。

該作品是2005年馮小剛賀歲片《天下無賊》惟一文學版本。

作者簡介趙本夫，1947年生，江蘇省豐縣人。任江蘇省作家協會專職副主席，

中篇

涸轍

一

黃河在這裡打個滾，走了。走的時候是在黎明。人們正睡著。一聲極有底氣的悶響。好似天塌地陷。一下子，全都驚醒了。男人還沉得住氣，在黑暗中躺著沒動，只駭然睜大了眼。女人嚇得機靈坐起，光著上身打哆嗦：“他爹快！”孩子哭喊著直往大人襠里藏。

雞飛、狗叫、女人嚎聲音嘈雜而又遙遠。這時，四野已是一片呼呼的濤聲。

陰風驟起，嗖嗖地往屋裡鑽。男人大吼一聲，甩下女人和孩子，跳下床直撲大門。他想看個究竟。但晚了。手剛摸到門栓，滔天的洪水已撞到門上。轟隆一聲。很微弱的一聲，屋子就倒了。其實，轟隆了一陣子。屋子都倒了。村莊沒有了。所有的村莊都沒有了。但他沒聽到，沒看到。

就這麼快。

那個男人只來得及說了兩個字：“我日！——”

傍晚，螃蟹拱進村頭的一個麥秸垛，蜷蜷身子，便和衣躺下了，躺著的樣子像一條狗。一條不安分的小公狗。

真暖和，渾身都在解凍，大腿麻酥酥的，光想笑。草窩窩裡瀰漫著麥秸發酵的氣息，有點酒味。不大會兒，他便醉熏熏地睡沉了。

從老黃河沿刮來的北風卷著雪粒，沙啦沙啦地打在草垛上，又滾落下去。草垛像鑲了一圈銀邊。場院旁邊的小溝漸漸存滿了灰白，只那條大路依然光溜溜的。雪粒還來不及停留，如鞭的長風便兇狠地抽過來，被打落到別處去了。

遠遠近近的村莊都凝固了。真冷。

螃蟹卻睡得熱氣騰騰。他舒舒服服翻個身，忽然醒過來。一摸一把汗。操他二姨。舒服得過頭了。他快活地想。

外頭有動靜。

天到啥時候了？說不準。麥秸垛上沒窗戶。外頭下雪，他也不知道。只知道已經睡了很久。他愛睡。

外頭有動靜。車軲轆咯噔咯噔響。人喊馬嘶，腳步雜沓。過隊伍嗎？他睏倦地打個哈欠，想接著睡。天兵天將下凡，和老子又有什麼關係。剛合上眼，又憋不住好奇。夜間過隊伍一定很神秘，說不定能看到大炮。想了想，就往外拱。使勁拱。拱得麥秸垛亂搖晃，卻拱不出來。操他三姨！挨黑拱進來時，也沒這麼費勁呀，咋就拱不出去呢？肯定哪裡不對頭。他趴下來摸摸腦門，呱呱拍了兩下，這才記起拱錯了方向。挨黑拱進草垛是頭朝里，腳在外。現在要拱出去，就得掉轉身子，或者往後出溜。可是，在麥秸垛里轉身並不那麼容易，窄窄的一條洞，窩脖兒。往後退又似乎太簡單了一點。就是說，拱了半天白拱了。操他四姨，老子就這麼個拱法--一直朝前！拱個透洞出去。不信麥秸垛有地球大。楊八姐說地球是圓的。我不信。怎麼會是圓的呢？我從八歲要飯，去的地方多啦，火車也扒過，沒看出哪裡是圓的。楊八姐笑了，格格的，說你懂個屁！地球當然是圓的。好好好，就算是圓的。咋個圓法？像你的奶子那麼圓吧？你的奶子可真圓，像扣上的兩個發麵饃。接著就摑來一巴掌，胡說就打死你！可你打得並不疼，就像是摸了一把，手掌軟乎乎的。還笑，還臉紅，露出一嘴白牙，眉也揚起來。我知道你沒有真生氣。也想摸一下你的臉。我已經三年沒摸你的臉了。那時我只有十四歲，不想摸，你老讓摸，拿著我的手摸。摸你的臉，摸你的奶子。那時，我老害怕。老不敢摸。現在老想摸你的臉。我也學你，也笑，也臉紅，也露出一嘴白牙，想那麼來一下。你一偏頭躲開了。現在我十七歲了，你不讓摸了。你躲不開，今晚我就拱你的地球，拱你的圓圓的白地球！你跑不了啦！

螃蟹來了精神，兩手朝前扒，雙腳往後蹬，一撞一撞地拱開了。麥秸垛搖晃得更厲害了。他像一頭髮情的小公狗，瘋狂地在裡頭撞來撞去。他已經忘記了方向，也忘了外頭的動靜，只是忘情地拱他心中的地球。麥草軟柔柔的，頭臉觸碰之處，都有一種發泄的快意。他覺得自己是在楊八姐的懷裡。他崇拜那個開茶館的年輕女人。她愛罵人，敢和男人打架，在地上翻滾著打。可她心眼好。她老照應他。他永遠忘不了三年前的那個夜晚。他要了一天飯，晚上縮在三叉路口的一個茶棚下睡了。半夜裡凍醒了，凍得哼唧哼唧的。他把身子蜷了又蜷，還是冷得打哆嗦。忽然門開了。從門裡伸出一隻手，扯胳膊把他拉進了屋。他暈暈乎乎進來了，暈暈乎乎被她脫掉了衣裳，暈暈乎乎上了床。他被她緊緊地摟著，撫摩著。漸漸地睡著了。眼角里汪著兩滴淚。他在夢裡哭了。從此，那個茶館成了他的聖地，楊八姐成了他的親人。他要報答她。他把自己要飯吃剩的飯菜全給了她。讓她餵豬。每次都是這樣，一給就是大半口袋。爛窩頭、紅芋干、菜糰子，什麼都有。對一頭豬來說，夠豐盛了。有的庄稼人，連這還吃不上呢。一日，螃蟹把背來的飯菜倒進豬槽，轉身就走。出了大門，無意間一扭頭，見楊八姐趕開正在大吃大嚼的那頭花豬，彎腰撿起幾塊窩頭，用毛巾包起來，匆匆跑進屋去了。螃蟹明白了，也心酸了。這麼好一個人兒，竟和豬爭食，還不如我呢。打那，他再背來剩飯剩菜，就不往豬食槽倒了。大門後頭掛一隻空籃子。他取下來，就倒那裡頭。他知道楊八姐會去撿。他有點自豪了。他覺得自己像個男子漢了。

他本來可以有點積蓄。把要來的百家飯吃剩了，每天積存起來，再賣給一戶人家餵豬，就能得到一點錢，或三毛，或五毛。久而久之，會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庄稼人都樂意買乞丐的東西，便宜。一位要飯的老太太，積蓄十年，居然給兒子蓋了三間瓦房。外人以為她發了橫財，其實不是。只有乞丐才懂得乞丐。生存是一門學問。小豬往前拱，小雞向後扒，各有各的法。

在乞丐行里，螃蟹有許多朋友，其中不少已經洗手不幹了。他們都有家，日積月累攢一筆錢，正經過日子去了。螃蟹不打算攢錢。老家魚王莊沒任何親人，無牽無掛。隔些日子回去一趟，就住在魚王廟裡。那座廟離莊子還很遠。那是他的祖居地。祖上都是看廟的。

轟隆一聲，麥秸垛倒了。

馮小剛導演今年的賀歲片《天下無賊》改編自江蘇省作協專職副主席趙本夫先生的同名中篇小說，在這篇小說被作者創作出來數年以後，乘著即將上映的《天下無賊》的春風，再次受到人們關注，近期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但這次出版的《天下無賊》，除了改編成電影的這個小說，還差不多收集了趙本夫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到新世紀創作的精品。

小說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農村青年傻根在大漠戈壁的某個建築工地里辛辛苦苦地工作了五年，攢下了六萬多塊錢的積蓄，他決定帶著自己掙的六萬塊錢回家娶老婆。同伴讓傻根把錢從郵局匯到家裡，可傻根固執地認為"天下無賊"，巧的是，傻根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賊的天方夜譚的觀點，被一對夫妻賊聽到了，不過他們雖然是賊，但卻是一對有點英雄主義味道的俠賊夫婦，只偷那些貪官污吏、港商大款們的錢，一年也就作案兩三次，有意思的是，他們還經常會把偷來的錢做善事，比如捐給希望工程。夫妻倆人為了保護傻根心中這個美好的夢想，當擔起了傻根回家旅程上的守護人的角色。在護送傻根回家的這段奇特的旅程中，發生了一系列曲折故事，小說中人物的身份也依據時間地點等因素的不同而變換著，使整部小說充滿了戲劇性與幽默性，閱讀時往往讓人忍俊不禁。

關注弱勢群體成為近年來常被我們提及並討論的話題，《天下無賊》中所表現出來的小偷夫妻倆對於弱勢群體種一員的農村青年傻根的關懷，無巧不成書地呼應了這一主題，我想也可能是被馮導演拿來用的原因之一吧？

傻根在小說中被描寫成一個非常單純的人，他固執地認為"天下無賊"，應該說，這是一個具有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的人物形象，雖然在現實中是不會碰到的，但卻寄託著作者一種美好的理想與願望，是對人類靈魂深處那種美好而又單純想法的呼喚。連作者自己也說："《天下無賊》是一個近乎美好的童話，一個肥皂泡。"

故事的最後，夫妻倆和真正的賊展開了一場殊死搏鬥，追捕這對雌雄大盜的警察刀疤臉也亮出了真實身份，最終將盜賊制服。妻子請乘警將他們拚了性命換來的帆布包交給還在熟睡中的傻根，但是她又請乘警不要將剛才發生的事情告訴傻根。

眾多的賊在故事中粉墨登場，真賊、假賊、男賊、女賊……可是傻根那個"天下無賊"的美好想法直到故事的最後也沒有被毀滅掉，盜賊夫妻也在一瞬間成了讓人敬仰的英雄，這是作者在以"黑色幽默"的手法來寫現實，充滿了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的色彩。

願這本書的每一個讀者都把《天下無賊》這篇小說當成一個美好的成人童話來讀，在享受這本書所帶給您的歡樂之餘，也為書中那些可愛的小人物、那些美好而又單純的理想而感動。

趙本夫，1947年生，江蘇省豐縣人。目前任江蘇省作家協會專職副主席，《鐘山》雜誌主編。已發表作品400餘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刀客和女人》、《混沌的世界》、“地母”系列之一《黑螞蟻藍眼睛》、之二《天地月亮地》，小說集有《趙本夫文集》（四卷本）《寨堡》、《空穴》、《走出藍水河》等。處女作《賣驢》獲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