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仙
丐仙
《丐仙》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
聊齋 丐仙
有一水晶屏,瑩澈可鑒:中有花樹搖曳,開落不一;又有白禽似雪,往來句輈於其上。以手撫之,殊無一物。高愕然良久。坐,見鸜鵒棲架上,呼曰:“茶來!”俄見朝陽丹鳳,銜一赤玉盤,上有玻璃琖二,盛香茗,伸頸屹立。飲已,置盞其中,鳳銜之,振翼而去。鸜鵒又呼曰:“酒來!”即有青鸞黃鶴,翩翩自日中來,銜壺銜杯,紛置案上。頃之,則諸鳥進饌,往來無停翅;珍錯雜陳,瞬息滿案,餚香酒冽,都非常品。陳見高飲甚豪,乃曰:“君宏量,是得大爵。”鸜鵒又呼曰:“取大爵來!”忽見日邊熌熌,有巨蝶攫鸚鵡杯,受斗許,翔集案間。高視蝶大子雁,兩翼綽約,文采燦麗,亟加讚歎。陳喚曰:“蝶子勸酒!”蝶展然一飛,化為麗人,繡衣翩躚,前而進酒。陳曰:“不可無以佐觴。”女乃仙仙而舞。舞到酣際,足離於地者尺余,輒仰折其首,直與足齊,倒翻身而起立,身未嘗著於塵埃。且歌曰:“連翩笑語踏芳叢,低亞花枝拂面紅。曲折不知金鈿落,更隨 蝴蝶過籬東。”餘音嫋嫋,不啻繞樑。高大喜,拉與同飲。陳命之坐,亦飲之酒。高酒後,心搖意動,遽起狎抱。視之,則變為夜叉,睛突於眥,牙出於喙,黑肉凹凸,怪惡不可狀。高驚釋手,伏几戰慄。陳以箬擊其 喙,訶曰:“速去!”隨擊而化,又為蝴蝶,飄然颺去。高驚定,辭出。見月色如洗,漫語陳曰:“君旨酒嘉肴,來自空中,君家當在天上。盍攜故人一游?”陳曰:“可。”即與攜手躍起。遂覺身在空冥,漸與天近。
見有高門,口圓如井,人則光明似晝。階路皆蒼石砌成,滑潔無纖翳。有大樹一株,高數丈;上開赤花,大如蓮,紛壇滿樹。下一女子,搗絳紅之衣於砧上,艷麗無雙。高木立晴停,竟忘行步。女子見之,怒曰:“何處狂郎,妄來此處!”輒以杵投之,中其背。陳急曳於虛所,切責之。高被杵,酒亦頓醒,殊覺汗愧。乃從陳出,有白雲接於足下。陳曰:“從此別矣。有所囑,慎志勿忘:君壽不永,明日速避西山中,當可免。”高欲挽之,反身竟去。
高覺雲漸低,身落園中,則景物大非,歸與妻子言,共相駭異。視衣上著杵處,異紅如錦,有奇香。早起,從陳言,裹糧入山。大霧障天,茫茫然 不辨徑路。躡荒急奔,忽失足,墮雲窟中,覺深不可測;而身幸不損。定醒良久,仰見雲氣如籠。乃自嘆曰:“仙人令我逃避,大數終不能免,何時出此窟耶!”又坐移時,見深處隱隱有光,遂起而漸入,則別有天地。有三老方對奕,見高至,亦不顧問,棋不輟。高蹲而觀焉。局終,斂子入盒,方問客何得至此。高言:“迷墮失路。”老者曰:“此非人間,不宜久淹。我送君歸。”乃導至窟下,覺雲氣擁之以升,遂履平地。見山中樹葉深黃,蕭蕭木落,似是秋杪。大驚曰:“我以冬來,何變暮秋?”奔赴家中,妻子盡驚,相聚而泣,高訝問之,妻曰:“君去三年不返,皆以為異物矣。”高曰:“異哉,才頃刻耳。”於腰中出其糧糧,已若灰燼。相與詫異。妻曰:“君行后,我夢二人皂衣閃帶,似誶賦者,洶洶然入室張顧,曰:‘彼何往?’我訶之曰:‘彼已外出。爾即官差,何得入閨闥中!’二人乃出,且行且語雲‘怪事怪事’而去。”乃悟己所遇者,仙也;妻所夢者,鬼也。高每對客,衷杵衣於內,滿座皆聞其香,非麝非蘭,著汗彌盛。
據《聊齋志異》二十四卷抄本
飴(sì四):通“飼”,施飯,餵食。
耳舍,正門兩旁的屋舍。
餉:用食物款待。疏食:粗飯。
湯餅,湯煮的麵食;麵條。
貪饕(tāo 掏):極端貪食。
步履:行走。
諸曹:指其他僕人。偶語:私語。
惠深覆載:恩惠深厚,如同天地。覆載,《禮記·中庸》:“天之所 覆,地之所載。”喻指包容、庇養萬物。
酒炙:酒肉。炙,烹烤的肉食。餌:飼。
銜之:恨他。銜,懷恨。
彌重之:更加尊重他。
多風格:頗有風度格調。
手談:下圍棋。《世說新語·巧藝》:“大公以圍棋為手談。”
為令:為酒令。
呼采:擲骰為戲,在投擲的同時呼喊擲出個好的彩頭。采,通“彩”,彩頭。
雉盧:“雉”和“盧”都是博戲取勝的彩色。
作劇;作戲;這裡指作幻術。
薄設:設薄酒。備酒筵的謙詞。
杖頭空虛:猶言手頭空空,無錢買酒。晉人阮修,常步行,拐杖頭 上掛一百文銅錢,到酒店就買酒獨酌。見《晉書·阮修傳》。後人因稱買酒 錢為“杖頭錢”。
作東道主:設宴請客稱“作東道”或“作東道主”。東道主,語出《左傳·僖公三十年》,原謂鄭在秦東,供應秦使節所缺,故稱東道主。后 泛指主人。
亂哢(lòng)清咮(zhòu 咒),群鳥雜亂地清脆鳴叫。哢,鳥鳴。咮,通“噣”,鳥嘴。
瑙玉:瑪瑙、玉石。
句輈(gōu—zhōu 勾舟),鳥鳴聲。
鸜鵒(qú-yù渠玉):鳥名,即八哥。
朝陽丹鳳:鳳凰。語出《詩·大雅·卷阿》:“鳳凰鳴矣,於彼高 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丹鳳,首翼赤色的鸞鳥稱“丹鳥”或“丹鳳”。
青鸞,傳說中的神鳥,赤色為“鳳”,青色為“鸞”。黃鶴:傳說 中神仙所騎的鶴。
珍錯:山珍海錯,指珍異餚饌。
受斗許:能容一斗多酒。斗,古代酒器。
翩躚(xiān 仙):輕盈飄逸。
仙仙:也作“仙仙”,形容舞姿飛揚。《詩·小雅·賓之初筵》:“屢舞仙仙。”
酣際:酒興最濃的時候。酣,濃、盛。
金鈿:金寶製成的首飾。
嫋嫋:同“裊裊”,形容聲音婉轉悠揚。
繞樑,《列子·湯問》:古時一位歌者,歌后餘音繞梁,三日不絕。后因以“餘音繞梁”形容使人經久不忘的優美歌聲。
月光如洗:月光非常光潔。
盍(hé何):何不。
砧,搗衣石。
虛所:無人的地方。
切責:責備。切,責。
籠:蒸籠。
秋杪:秋末、暮秋。
異物:鬼物。
皂衣閃帶:穿著黑色衣服,系著閃光的腰帶。
誶(suì歲)賦:迫逼賦稅。誶,責罵,形容追逼。張顧:張望察看。
衷:穿在裡面。杵衣,指被搗衣杵擊過的衣服。
高玉成是大戶人家的子弟,住在金城的廣里。他擅長針灸,不論病人窮富都給治。
有一天來了個乞丐,小腿上長著爛瘡,躺在路邊上,腿上又是膿又是血,臭不可聞。居民們怕他死了,每天給他送點吃的。高玉成見了,可憐他,派人把他扶到家來,安頓在偏房裡。僕人們嫌他臭,捂著鼻子遠遠地站著。高玉成拿出艾草點著,親自給他針灸,天天供他飯菜。過了幾天,乞丐饞了,要吃湯煮的麵食,僕人怒罵了他一頓。高玉成知道了,就打發僕人給他麵食。沒過多久,乞丐又要酒肉,僕人跑來說:“這個要飯的太可笑了!原先在路上躺著的時候,一天連一頓飯也吃不上。現在可好,一天三頓吃著,還嫌不夠;給了湯餅又要酒肉,這麼貪吃,就該把他扔回大路上去!”高玉成問僕人,他的瘡怎麼樣了,僕人說:“痂快掉了,好像可以走路了。我看他是故意呻吟,裝著喊痛。”高玉成說:“唉,給他酒肉能花幾個錢?等他恢復了健康,總不會忌恨我們。”僕人假意答應,卻不照辦,還跟夥伴一起笑主人傻。第二天,高玉成親自去看乞丐,乞丐一瘸一拐地站起來,感謝他道:“承蒙先生你的大恩大德,就像使死人復生,使白骨長肉,我真是感激不盡。只是我的瘡剛痊癒,還沒完全康復,想吃點好的解饞。”高玉成這才知道他原來的命令僕人並未執行,便把僕人喊來痛打一頓,命令他馬上給乞丐送酒肉來,還要把酒燙熱。僕人心中暗恨乞丐,到了夜裡,僕人放把火把偏房燒了,故意喊:“失火了!快救火呀!”高玉成趕緊起來一看,偏房已變成一片瓦礫,惋惜地說:“唉,這下乞丐完了。”趕快督促大家把火救滅。這時,大家才見乞丐躺在火堆里,正呼呼大睡,鼾聲如雷。大家把他推醒,乞丐睜眼一看,故作驚訝說:“咦!屋子哪去了?”人們這才知道他不是平常人。高玉成也更加敬重他,讓他到客房裡去住,給他換上新衣服,天天與自己在一起。問起他的姓名,自稱“陳九”。住了幾天,模樣也顯得有光澤了,而且談吐不凡,棋下得也好,高玉成常輸給他,就天天跟他學棋藝,還真學到了一些下棋的奧秘。這樣過了半年,乞丐也不說走,高玉成也是一刻也離不了他。即使來了貴客,也叫上乞丐陪著飲酒。席間擲骰子行酒令,陳九就替高玉成猜點數,每猜必准,高玉成很驚奇。高玉成知道他不是凡人,常求他顯顯本事,陳九推辭說自己沒什麼本事。
有一天,陳九說:“我想走了,過去受你的大恩,今天我設小宴請你,你可別帶旁人去呀。”高玉成說:“咱們在一起相處得好好的,怎麼忽然想走?你身上一個錢也沒有,我哪能去叨擾你呢。”陳九很堅決地說:“一杯酒能花幾個錢!”高玉成說:“上哪裡去呢?”陳九回答說:“去你後花園。”這時正是嚴冬季節,高玉成怕花園亭子里冷,陳九說:“不礙事。”高玉成就跟他到了園子里。一進園子,猛覺氣候立刻暖和得像陽春三月,進了亭子,更暖和了,有成群的珍奇鳥類一起展開歌喉啼叫。彷彿暮春時節。亭子中的案子、茶几都鑲嵌著瑪瑙玉器。還有一架水晶屏風晶瑩光亮,可以照人,能夠看見裡面有花樹搖曳,有的正開花,有的花在落;還有一種小鳥。白的像雪,飛來飛去地叫,聲音很好聽,用手去摸時。卻什麼也沒有。高玉成愣了半天才坐下,又見一隻鸜鵒在架上學人說話:“上茶!”一會兒就見一隻丹鳳鳥叼一個紅玉盤飛來,盤中有兩隻玻璃杯,杯中盛著香茶,來到高玉成面前,伸著長脖子,恭敬地站著。等高玉成飲了,放回茶杯,丹鳳鳥又叼了紅玉盤子,展翅飛去了。鸜鵒又叫:“上酒!”馬上就從太陽裡邊飛來一隻青鸞、一隻黃鶴,一隻叼酒壺,一隻叼酒杯,放在桌上。又有許多鳥兒送來菜肴,紛紛揚揚,鼓翅聲不絕於耳。不大功夫,山珍海味擺滿了桌案。酒菜都是罕見的上等品。
席上,陳九見高玉成酒量很大,說:“您是海量,得用大杯。”鸜鵒又叫:“大杯伺侯!”忽然,太陽邊上光點閃閃,有一隻大蝴蝶扇動翅膀用腳抓著刻了鸚鵡花樣的酒杯向園中飛來,酒杯裝了有一斗的酒;待落到案桌上,高玉成才看出這蝴蝶比大雁還大,蝴蝶的兩翅膀形態美麗,上有五彩花紋,高玉成讚不絕口。陳九呼道:“蝴蝶來勸酒!”蝴蝶飛動一下,變成了一個美人,繡衣飛舞。前來敬酒。陳九又說:“過來祝酒興。”美人於是翩翩起舞,舞到高潮處,兩腳離地有一尺多高,不時向後仰頭,折腰,頭都快碰到腳了;又來了個倒空翻,連點土星也沒沾著,邊舞邊唱道:連翩笑語踏芳叢,低亞花枝拂面紅。曲折不知金鈿落,更隨蝴蝶過籬東。
唱罷,餘音裊裊不絕。高玉成高興得拉她到身邊一同飲酒。陳九同意她坐下,並給她酒喝。
高玉成酒後控制不住自己,動了心,猛地把美人抱在懷裡。美人卻突然變成一隻夜叉,眼球突出眼外,牙齒伸出嘴唇,一臉黑疙瘩肉,成了個醜八怪。高玉成嚇得趕快放了手,趴在桌子上打哆嗦。陳九用筷子敲敲她的牙,喝斥說:“還不快走!”一敲,又變成了蝴蝶,忽閃忽閃飛走了。高玉成定了定神,告辭出來,仰面見天上月光如水,對陳九說:“您招待我的好酒菜從空中來,您家一定是在天上了。可不可以領我去遊玩一番?”陳九說:“可以。”就拉了他的手一跳,離了地面,高玉成立刻覺得身子到了空中,離天不遠了。漸漸地看見了一座很高的門,門口像井口那樣圓,進到裡面亮得跟白晝一樣,路面都用蒼色石頭砌成,又平滑又乾淨,沒有一星兒塵土。有棵幾丈高的大樹,上面開放著蓮花那麼大的紅花。滿滿一樹。樹下有位美貌女郎正在石頭上捶一件絳紅色韻衣服,漂亮極了。高玉成看得獃獃地站在那裡像根木頭。女郎發現了,生氣地說:“哪裡的狂小子,來幹嗎!”用捶衣捧投中了他的脊背。陳九忙拉他到僻靜地方,狠狠責備他。高玉成挨了一棒。酒也醒了,覺得很慚愧,就隨陳九出來了,門外有白雲接住他們的腳。陳九說:“從現在起,咱們就分別了。我囑咐你一句,記住:你活不了多大年紀,明天趕快躲到西山去,或許可以免死。”高玉成想挽留他。他轉身就走了。高發覺雲朵漸漸降低,競落在自家後園中,可園中景物與陳九請他赴宴時已大不一樣了。回到屋裡跟妻子一說,兩人都很驚異。看看上衣挨棍子的地方,像晚霞一樣紅,還有股特別的香氣。
次日早上,高玉成按陳九的囑咐,帶上乾糧上了西山,正逢大霧滿天,路都看不清了。踩著荒坡急走,忽然掉進個霧氣瀰漫的大窟窿里,只覺得很深很深,幸虧沒有摔傷。清醒過來,定神一看。霧氣蒸騰好像剛打開饅頭籠,不免嘆息說:“仙人叫我躲災,終於躲不過命運,在這裡頭什麼時候能出去,還不是一死?”坐了一個時辰,看見洞穴深處隱隱有光亮,便站起來走進去,誰知裡邊又是一番天地,有兩個老者正在下棋,見了他,也不答理,只顧下棋。高玉成蹲在一旁看,下完了棋,老者把棋子收到盒裡,才問他怎麼到了這個地方。高回答說:“迷了路,掉進來的。”老者說:“這裡不是人間,不便久留。我送你回去。”於是領他回到窟窿中。高玉成就覺著腳下有雲氣托他往上升,一會兒到了平地。一看,山裡的樹成了深黃色,葉子嘩嘩地往下落,像是秋末季節,驚得他說:“咦?我冬天來的,怎麼忽然變成晚秋了?”跑回家裡,妻和孩子都大吃一驚,與他抱頭痛哭。高玉成奇怪,問妻子,妻說:“你從上了西山,已經三年了,俺還以為你不在人世了。”高說:“怪了,這是剛才的事呀!”拿出帶的乾糧一看,全變成粉末了。一家人都很詫異,妻說:“你走後,我夢見兩個穿黑衣扎著亮腰帶的人,好像來催租稅的官差,氣勢洶洶進屋張望,說:‘高玉成哪裡去了?’我不客氣地說:‘他出去了。你們即使是官差,也不該闖進人家的內室呀!’兩人就走了,邊走邊嘟噥:‘怪事怪事’什麼的。”高玉成才恍然大悟:自已在山裡遇見的是仙,妻子夢見的是鬼。
高玉成每逢對著客人,裡邊穿了挨過棍子的褂子,滿座都能聞見那種特別的香氣,既不像麝香,也不是蘭花香,沾了汗,香氣就更濃。
蒲松齡(1640-1715),清代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