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纏戀后的二人世界

葛民輝是一個小型超市的老闆，年屆中年，漸漸發福，未來一切對他都是可預見可把握。但他每晚都被同一個噩夢驚醒，蓋因十年前他從古惑女莫文蔚婚約中逃走並帶走她的婚戒---戒指戴在如今老婆的手上，每晚驚醒他都要握住那隻手，確定它還在。

莫文蔚終於找上門來，“唔該(打擾)，一瓶可樂”。極近的距離，從葛緊張的背影看過去，莫文蔚憂鬱寧靜美的如一聲嘆息。葛握緊了西瓜刀——“從這一聲唔該開始，撒旦再度回歸”。這樣的台詞被他低低念出來，壓低了聲音卻壓抑不住叢生的慾念，心魔狂舞，斬不斷、理還亂。

他神經質的擔心家人，總以為當年古惑女會回來血濺滿門。但看老婆的眼神開始怪異，噩夢醒來，握住她的手端詳一陣，納悶道：怎麼還好好的？

莫文蔚開始常來喝可樂，下意識，是連自己也不能不敢解釋的惦念。逼仄的空間，她楚楚可憐的大眼睛，喝水時隱隱約約的酒窩美成一種壓迫，讓葛民輝心中危機四起殺機處處。

終於葛民輝動手了，美和慾念是他平淡中年不能抑制的撒旦。

他套上塑料頭套用暴力搶去老婆手上戒指，一路狂奔還給莫文蔚——他的呼吸在塑料下急促的一吸一合，像個沒有臉的鬼。忽然心裡滿滿都是對他的憐憫：這麼多年，他始終不敢面對她。如果初戀讓莫文蔚痛徹心肺的蛻變，對他，卻是數十年都醒不了的噩夢，不能正視的黑暗。

莫文蔚還是追過來給他戒指。他怔怔望著，音樂響起來了，是浪漫琴聲，幻想中自己與她生死對決，月光長街衣袂飄飛，利刃如雪……殺殺殺殺殺！然而心魔已壯大成長，破土而出。

片尾，葛民輝直視鏡頭：“一切都有結束，只有一件事，你永遠都不知道它何時來臨、何時終止。它總有再次來臨的時候，永無休止”——他的臉上，涕淚雙流。

葛民輝的電影都是以戀愛為主題。愛情的表達是這樣的：“很多事情我們自己都能去掌握，比如愛多少，要多少，但有一件事是無法控制的，一旦開始就不知道何時結束。”本片的畫面是完全王家衛、杜可風式的，搖得人暈眩嘔吐。影片畫面大多以近景構成，搖晃不定的鏡頭、人物臉部特寫更增添了環境的虛幻感。

香港影壇近兩年湧現了一批探索性的電影，如分別由吳鎮宇和吳君如自導自演的《9413》與《四面夏娃》，還有林海峰的默片《廢話小說》與《天空小說》等等。這其中較特別的當屬葛民輝去年執導的《初纏戀后之二人世界》，葛民輝原是電台DJ“軟硬天師”組合中的一員，後來向電影界發展，與周星馳合作過《算死草》、《幸運一條龍》等片，一度有取代吳孟達做周星馳黃金搭檔的跡象，但葛民輝終於引起了王家衛的注意。王家衛在《春光乍泄》之後便當上了葛民輝這部處女作的監製，王家衛的固定班底杜可風也來為此片掌鏡。

這部影片大致分為兩個部分，“初纏”與“戀后”，在“初纏”前的序幕中還有幾個實驗性極強的段落。

對敘事的戲弄

葛民輝以導演、編劇與演員的三重身份遊走於片中，一開始他便恍若局外人般喋喋不休地敘述，超現實的故事以拼貼的方式連綴著。故事總是僅靠葛民輝的話鋒一轉或幾個鬼臉便不知拐到哪裡去了。如果說關錦鵬當年拍攝記錄片風格的《阮玲玉》是為了追求間離效果，那麼葛民輝甚至連“間離”兩個字也顛覆了。他不停地對故事的藍本進行修改、補充與評論，天馬行空般地任意指點東西，標題式的提示全片皆是。最後呈現在觀眾面前的是兩個大體獨立的故事，“一個精神病與一個夢遊症初戀前的世界”與“李一平與趙美娜戀愛后的世界”，葛民輝對傳統講故事的方式進行了調侃、分解與任意組接。

對電影的自嘲

看似很中意片中怪異的形式手段，但通過影片又可看出葛民輝矛盾的心理，他在片中不斷用幽默自嘲的語言來抨擊做作的形式感，也可以看做是王家衛的一種自省。比如，一個老婦女拙劣地搖動一個家用攝像機為金城武拍攝，葛民輝便配以這樣的話外音點評：“杜可風要加油啊，這樣的搖動非常符合影片風格。”當金城武講了一大段獨白，話外音就說，“抄筆記的同學這一段可以省去，因為片中他是精神病”。這裡“抄筆記的同學”指的顯然是觀摩此片的學電影的學生。葛民輝對學院派與影評界鍾情“王（家衛）式獨白”的諷刺更是一目了然。片中還雜糅了大量對電影行當內部的自嘲，其中涉及拍片經費問題，對經典片段的濫用與模仿，對編導制的個人看法，甚至還有大牌演員的檔期問題以及導演對女演員的性騷擾現象。這一切無論是噱頭也好，認真也罷，總之那種強烈的自省讓觀眾笑過之後有一份沉重。

對愛情的詮釋

對於“初纏”的感覺，片中夢遊症少女與精神病工人似乎反映出初戀男女的精神特質，“無厘頭”的葛民輝將這一段落處理得極為溫暖，但同時又是淺嘗輒止的，他自己說，雖然我創造了這個人物，但他內心想什麼我一樣不得而知。原來他知道初戀情人的心事用鏡頭是無法描繪的。而“戀后”的天地又是怎樣的呢？有心理疑幻的男主人公表現了拋棄舊愛的悲痛與對往昔感情的追憶，幻境中常有血腥，卻滲透出濃濃的溫情。初戀是一生中的最美而真愛更是沒法忘記的。

最讓人感動的鏡頭出現在結尾，葛民輝講完這個愛情故事，強調這一切是不能忘記的時候，他已是淚流滿面，邊笑邊哭。哪怕全片都是葛民輝玩弄的一個大噱頭，而這笑著的哭卻是真的。

（《初纏戀后的二人世界》王家衛監製葛民輝導演金城武葛民輝莫文蔚主演1998年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