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戲
韓少功寫的回憶性散文
《鄉戲》這是一篇韓少功寫的回憶性的散文。文中敘述的往事、描寫的場景在當代的鄉村或許已經消逝。當代的青少年可能認為作者在為我們虛構一幅原始的搞笑色彩濃郁的“鄉村娛樂圖”,幾分驚奇之餘或許會還有幾分不信。其實,它十分真實地再現了昔日或者今日一些偏遠鄉村的那種情趣以及鄉民的那種淳樸。在那裡,大家能夠相聚在一起就興奮不已、有說有笑,哪怕耳目之娛再簡單、再粗糙,可他們就是那麼容易滿足!這同城裡人相比,實在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姿態,熟優熟劣當然難以評說,但有一點我想誰都不會否認:文中的鄉民們實在是太寸愛了。
本文的場面描寫十分生動。“光線暗淡”,“兩三盞長嘴油壺燈,都用草繩從台頂吊下來,冒出滾滾的黑煙”,“旋著一把什麼油布傘”竟然都成了鄉民們快樂的源泉。讓我們看到了鄉民的單純、知足。叫喊聲、嚎哭聲、開心大笑聲等都猶如天籟,勝似最美好的音樂。另外,演出過程中的種種滑稽情形都讓人捧腹,可那一切全都出於自然,沒有絲毫做作!實在是原汁原味的爆笑劇。
第一次在鄉下看戲讓我有些吃驚。禾場里用幾塊門板架起了一個戲台,台上光線暗淡,有一盞汽燈,還有兩三盞長嘴油壺燈,都用草繩從台頂吊下來,冒出滾滾的黑煙。台上兩個演員像是若隱若現的鬼影,其中一個正旋著一把什麼油布傘,與另一個肩並肩高抬腿原地大跳,大概是怍跋山涉水態,直跳得腳下的門板吱吱有聲搖搖晃晃。傘旋得越來越快,激起台下一陣叫好。後來我才知道,這裡正在演出一個打土匪的“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我不記得這齣戲有革命戰士打傘的情節,大概是某演員有快速旋傘的絕活兒,不旋給鄉親們看看是不行的,劇中的解放軍就只好旋著傘上山剿匪了。
農民劇團買不起布景和道具,一切只能因陋就簡,蓑衣代替了斗篷,草繩代替了皮帶,曬墊上塗些黃泥墨汁就是山水遠景。又因為沒有劇本,便由一個略知劇情的小學老師說說大體梗概,演員們即使是文盲,也可以記住,以後上場自編自演,隨編隨演,即興發揮。這叫演“喬仔戲”,是否就是最早見錄於漢代典籍里的“喬”,不得而知。
台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但真在看傘的也不多,娃娃們在人縫中鑽進擠出興奮不已,經常發出追逐的叫喊或摔疼了的嚎哭。後生們也忙著,不時射出一道道手電筒的光束,照到了不遠處的少女堆里,照在某一張臉上或某一個屁股上,於是招來破口大罵,是“三狗子你照你娘呵”一類,引得少女們開心大笑,挨罵的後生們也浪浪地樂不可支。中年婦女們則三五成群說著媳婦生娃或者雞婆下蛋之類的家務,或者在給孩子餵奶,給孩子把尿把屎。相對來說,只有老漢們才端坐得莊嚴一些,孤獨一些,對劇情和台詞也較為關切,傘能旋出這樣的水平,得到他們的嘖嘖稱讚。他們沒有我的吃驚,他們已經習慣了台上的狹小和混亂。比如打鼓佬和胡琴手說是坐在台側,其實已經逼近了台中央,都混到演員中來了,比方正是劇中戰事激烈之時,突然有人跨過屍體悠悠然走到台前,不是新角色出場,也不是報幕員有事相告,而是一個村幹部來給漸漸暗下去的汽燈加氣,加完氣再猛吹哨子,大吼一番,警告娃娃們不得爬上台來搗亂。我差一點誤會這也是劇中的情節。
我不大可能看明白劇情,而且相信大多數觀眾也把劇情看得七零八落,甚至覺得他們壓根就不在乎劇情。他們沒打算來看戲,只是把看戲作為一個借口,紛紛扛著椅子來過一個民間節日,來參與這麼熱鬧的一次大社交,緩解一下自己聲色感覺的饑渴。在鄉下偏僻而寧靜的日子裡,能一下看到這麼多的人面,聽到這麼多的人聲,嗅到這麼多的人氣,已經是他們巨大的歡樂。何況還有台上的用騰,有傘在飛快地旋轉,有舉槍時的爆竹炸響和硫磺味,有一溜披戴蓑衣的人在黼斤斗,還有各種稀奇新異的戲裝——有位村幹部大為不滿地對我說:去年給劇,團置了六件紅衣服,花了隊上兩擔谷,他們這次居然沒有穿出來,這王麻子他搞什麼鬼嘛!
韓少功,1953年1月出生於湖南省,現居海南。1968年初中畢業后赴湖南省汨羅縣插隊務農;1974年調該縣文化館工作;1978年就讀湖南師範大學中文系;1982年後任湖南省《主人翁》雜誌編輯、副主編;1985年進修於武漢大學英文系,隨後任湖南省作家協會專業作家;1988年遷調海南省,歷任《海南紀實》雜誌主編(1988)、《天涯》雜誌社長(1995)、海南省作協主席(1996)、海南省文聯主席(2000)等職。當選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委委員、主席團委員(1997,2001),中國文聯全委委員(2001)。曾在青年部門(1985)、林業部門(1986)以及大學(1995)兼職,曾社會兼任省政協委員、常委(1983、1989、1993)和省人大代表(2003)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