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島柳北
成島柳北
柳北為儒官的年代,正是江戶、明治新舊時代交替的前夕,幕府理政不善,歐美各國欲以武力強迫日本開國,政局異常動蕩。在柳北襲職為儒官前後,在一般日本知識分子的眼中,實用性的西學成為顯學,而傳統的儒學則處於尷尬的境地。一方面,出身儒官家庭的柳北,內心自然充滿苦悶和矛盾,而且漸漸對儒家傳統的立命觀產生了懷疑,其《賣書買劍歌》吟雲“六經廿一史,口誦而手刪,勸君莫誦經,辛苦誰得為孔顏”、“休道一劍不足學,方今無人力拔山”,志向轉變的跡象已經很明顯。另一方面,在現實生活中,他藉以世俗的花街狎游來達到精神解脫的目的,並把這些經歷記錄下來,此是為《柳橋新志》初編的草稿,並於數年後出版。記錄花街狎游的經歷,一者可以表達個人對青年美好時光的留戀,一者又可以寄寓對現實的不滿,此或正是苦悶的、懷疑的柳北的無奈之舉。1868年,德川幕府土崩瓦解,在時勢巨變面前,柳北內心彷徨,詩云“乾坤一變身事故,驛亭踏雪腳蹣跚”,但他很快由彷徨轉為沉隱,致仕,隱於鬧市的“松菊庄”(柳北的宅屋名)。不過,柳北的文學創作活動卻沒有停止,他將明治開化期的種種可笑、粗鄙的“洋相”形諸於筆端,用漢文“戲文”的方式給予尖銳的諷刺,並同時在其中寄託了對江戶時代日本優美文化傳統的懷念。這些作品集結起來,即為明治四年刊刻行世的《柳橋新志》二編。另外,此期對柳北的人生具有重要意義的事件是明治十年(1877)詩文雜誌《花月新志》的創刊。《花月新志》專門刊載記錄、描摹花柳風流韻事的漢詩文與和歌、和文,到明治十七年(1884)十月柳北逝世前一個月終刊,共發行155號。《花月新志》的創辦,柳北的舊友菊池純起了很大作用,“欣然佳斯舉,許以一臂相扶”,(《花月新志》的題言)。而且菊池純還常常往刊物投稿,其後來的筆記體漢文小說集《本朝虞初新志》中的很多作品就曾在《花月新志》上連載。其他的投稿人主要有小野湖山、大沼枕山、大概盤溪、依田學海等漢學大家。就柳北本人來說,他幾乎在每一期《花月新志》上都有評論文章或漢詩文作品發表,而且已無青年時代關心世事的激揚意氣,有的只是全然的風月吟誦。柳北晚年除了全力主辦《花月新志》以外,又積極從事其他的文學活動,例如為矢野文雄的《經國美談》、菊池純的《本朝虞初新志》作評,為依田學海的《新評戲曲十種》作序,柏悅堂十七冊《第五才子書水滸傳》亦是由柳北評閱刊行的。
成島柳北
成島柳北在《柳橋新志》里寄寓的創作旨歸,大致有兩點,寫花街之盛,寓批判勸戒,記名妹韻事,寄興衰之嘆。首先,他在初編自序中說,寫作此書乃是踵武寺門靜軒的《江戶繁昌記》,欲摹寫備記江戶,大都之繁萃”,“今之柳橋亦深川之死灰再燃者,而其盛殆踵其舊雲。噫!今而不記其盛,乃亦過五十年,安知凋零不如今日也。”但實際上,他是藉此種表面詼諧、內里批判的文章形式發泄本人面對亂世時的精神苦悶,他自嘲說“我今為無用之人,故著無用之書以自樂耳。”(二編自序)這與寺門靜軒“無用之人而錄斯無用之事”的說法如出一轍。不過,柳北友人的序文卻道出了他內心真實的想法,依田學海云:“仙史有見於此筆舌靈活,洞察細微,其美揄揚,其惡懲戒。……燃犀一舉,無復遁形矣。”(三編依田學海序文)碧雲山人云:“余受而閱之,行文諧謔,使人嘻嘻笑而不已,然細玩其味,則寓諷刺於其間者有焉,插感慨於其中者有焉。”(二編碧雲山人序文)其諷刺新貴不懂風月雅游雲,“噫!柳橋聲妓之風一變,而其丑不可言也。然則柳橋雖加其盛於往日,而其實可謂太衰者與?抑客亦有其罪焉,不知遊戲有其道,不辨風流為何物。又如,初編有一則文字,嘲笑當時的迂腐儒者“而不知四書六經如何”,二編中又有一則借妓女之口諷刺高官權貴不懂開化政體為何,亦不審世局演變。凡此等等,俯拾即是。
其次,柳北之作《柳橋新志》,除了記錄自己狎游青樓的青年往事之外,另有一層將名妹佳話借稗史之體傳諸後世的意圖。其云:“夫花柳之游,其來也久矣,故名妓艷姬之跡與英將忠士同傳,於載者無慮數百名,非有多情人記而存之耶?”而且明確表示,此舉乃是效仿余懷之作《板橋雜記》,“余曼翁列金陵珠市名妓,作其小傳,佳人之跡百世不朽。余今欲記柳橋紅裙以準擬之,而未詳有一個行實可記者,乃徒列所聞之名十之七八於左而已。后之情痴如余者,若索其事,作其傳,以繼曼翁之舉,則有一以使脂粉色長不朽,一以可微斯地繁華於後世者矣。¨…在此之上,柳北又有借花柳情事以寄寓世替黍藜之嘆的意思,例如一則文字寫柳北重遊柳橋故地,遙想當年名妓阿園與阿鳥,如今從良不知去向,因之愴然感傷,嘆只留風塵追憶而已,其又雲,“余曩者與睛萇、楊江諸子每會飲於二州,當時所見女兒,皆十歲前後,娥眉未知畫,鼻涕垂口端,抱泥孩蠢然遊戲者,今皆成立,褰紅裳,按金弦,其態度可見,其歌曲可聽,余為之凄然有所感也。此與余懷藉秦淮河畔青樓的興衰寄寓“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極其相似。
《柳橋新志》的初編六千七百餘字,二編六千餘字,敘柳橋花街柳巷的概況、酒樓宴享的情形、青樓風俗等等,詳備細膩,在內容上多有模仿《板橋雜記》的痕迹,但在文字的諧謔風格以及批判旨歸方面卻承自寺門靜軒的《江戶繁昌記》。在今天看來,柳北不滿巨變后新現實世界,反而沉浸在文學的幻想世界中,獨自承受內心痛苦,實際上是一種與時代潮流背道而馳的尷尬之舉,不過,他這個“無用之人”寫下的“無用之文”,卻給我們留下了一部優秀的漢文小說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