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殘像
七堇年所著中篇小說
《少年殘像》是七堇年所著中篇小說,於2008年上市,屬於《最小說》“POOKⅡ”書系之一。 2013年4月《被窩是青春的墳墓》新版上市,其中收錄了絕版中篇《少年殘像》。
本書講述了兩位少年凱、紹城與同班女生葉之行之間愛恨離愁的故事。
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同手足的男孩,紹城與凱,前者在經歷了父母離異母親以外身亡之後,投奔父親,在新家裡與凱一同生活。少年時代,他們與同班女生葉之行相遇,一段始於初戀的悲劇漸漸拉開序幕。在經歷了種種波折之後,生命重歸寂靜,剩下的只是懷念與自知。
七堇年,女,1986年生於四川瀘州,原名趙勤,中國作家。香港浸會大學碩士學歷。 16歲以《被窩是青春的墳墓》獲得第六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開始嶄露頭角。19歲完成第一部長篇小說《大地之燈》,2006年首次出版。 2010年榮獲第九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2014年獲“紫金 · 人民文學之星”長篇小說獎。逾十年來,七堇年的寫作不斷趨於成熟,下筆具有超越其年齡層的洞見,以風格獨特的洗麗文筆著稱。2014年起逐步開始涉及編劇、翻譯等領域。
序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北之零年(《少年殘像》番外篇)
1
童時的紹城深秋,天空顫抖微微泛寒。候鳥耐不住冷寂,早早離開那裡深灰的天空,只剩下憂鬱而安寧的雲朵守望沒有翅膀的飛翔。天寒欲雪。黃昏日復一日地降臨,一大片愴然的赭黃色餘暉鋪在天邊,猶如神的麥田。而那種血清一樣的顏色,總讓人忍不住喻以某段糜爛在詩歌中的愛情。我知道,冬天很快就要接踵而至了,初雪過後,紹城將一片寂靜荒涼。
在窄小的閣樓里,我用手抹掉木頭窗玻璃上的水霧,向外遙望。一片熟稔的世界在我目艮前洞開。天空顫抖著深深泛寒,灰色的低矮的樓房輪廓模糊,成群的鴿子靜靜飛翔,如同最後一片萍聚的無名的命運。霧氣蒙然,被黑色的朽木窗欞分割成小塊小塊的方形,在紹城萬籟俱寂的夜裡,比暗夜更暗。
我被午夜時分炸響的鞭炮聲驚醒,睜開眼睛看見窗外陡然升起的艷麗煙花在高空中綻放,雍容的流光溢彩從窗戶照射進來,明亮得將我的閣樓變成了一座通體透明的琉璃城堡。閣樓下面,母親打開門迎接除夕之夜匆忙歸來的父親,絮絮叨叨地幫他卸掉行李。我醒來了。清醒得聞得到開門的時候風雪破門而入的寒氣。鑽出被子,我在黑暗而寒冷的閣樓里因為預感幸福而獨自微笑。
因每年的這個時候,父親必伴隨這風雪歸來。
2
小學畢業那年夏天格外炎熱。晴空上的雲朵彷彿被烈口煮沸了,翻滾著幻化不定的絮絲,自得耀眼,熱氣灼人。而在我的記憶里,那是一季眼淚和汗水一樣豐沛的炎夏。父母終於以離婚的形式停止了無休止的爭吵和打罵,爾後父親再一次離開了我和母親,離開了小小的紹城,去了很遠的地方。唯有不同的是,他這一次離開,將再也不會回來了。
離別的那天中午,我躲在蒸籠股的狹小閣樓里熱得汗如雨下,卻一直沒有出來。那天的日光那麼強烈,晌午的蟬聲聒噪個不停,聲浪迫人。母親的哭聲從樓下陣陣傳來,但父親一盲沉默。一瞬間我聽到了開門的聲音,緊接著房門又重重地被摔上。
我明白父親走了。
一時間我在床沿邊坐立不安,開始不停流淚。雙手用力抓扯床單用力到快要把棉布給抓破。十分鐘之後,我站起身來迅速衝出門去一路狂奔到車站,跑著跑著只覺得涼鞋底都被曬化,的柏油地面給燙熟了,灼得腳底鑽心地疼痛。
我在人頭攢動的擁擠人群中氣喘吁吁地找尋父親的身影,跑過去拉著他的手不放。烈日之下,我拉著父親的手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一直抽泣,狼狽而無助地看著他。
良久,父親把我的手捉開,抹掉我的淚,在司機不耐煩的催促下一言不發地上了車。
整個下午,我都站在車站廣場。頭頂被曬得針剌般灼痛,臉上的皮膚被淚水裡的成澀鹽分腌得生疼,彷彿一張繃緊的快要皸裂的畫布。夜幕降臨的時候,車站裡的人漸漸稀落,越發清靜下來,白晝的餘熱卻還在升騰,我渾身已經被汗水濕透。母親到車站來找我,出現在我背後。她輕輕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對我說,我們回家吧,紹城。
我生於紹城。於是父母將我取名為紹城。我擁有一座和我一模一樣的城市,或者說,紹城擁有一個和它一模一樣的我。在偏遠的西北之隅,紹城無聲無息地在漫長歲月中接受烈日炙烤以及北風肆虐。父親不甘心一輩子在這個偏城埋沒此生,於是在我還未滿周歲的時候,帶著一點家底,離開了效益極差的國營工廠,下海去經商,幾乎終年不在家。
聽母親說,父親下海的頭兩年處境十分艱難,每逢春節,父親回家捨不得坐飛機,又買不上火車票,於是他就在擠得水泄不通的春運火車上咬著牙僵站三天三夜,不吃不睡。下了火車還要換乘破舊的長途客車,顛簸近十個小時,頂著深夜的干風燥雪趕回家來。
父親的腳在漫長的路途上總會因為久站不動而嚴重凍傷,潰爛流膿,與皮靴粘在一起,脫下來的時候鮮血淋漓。
我是記得的。我記得每年除夕父親回到家來,第一件事情便是用母親準備好的放了陳皮的熱水洗腳。他的大衣肩頭堆滿了積雪,面色憔悴,冰冷紅腫的腳上流著血。他因為疼痛而咬緊了牙關的樣子令我無限傷心。
我便是帶著那樣的傷心,靜靜看著母親蹲下來,流著淚為父親冼腳。
熬過了那些年時,父親的生意開始蒸蒸日上,往家裡匯的錢也越來越多。春節的時候坐飛機回來,還會給我們捎來很多禮物。那幾年的歲月,是我記憶中最甜美的時光。沒有再看到父親紅腫流血的腳,也沒有再看到他咬緊牙關強忍疼痛的樣子。進了家門之後,父親第一件事情便是歡笑著把我抱起來,轉過身去兜圈。他大聲喚我的名字,城城,城城。我被父親舉過肩頭不停旋轉,恍惚之間看到母親柔和舒展的笑容,是那樣的美。
後來的後來,父親在春節不再回來了。冷清的除夕,母親神情幽怨,一言不發地坐在飯桌前,目光無神地注視著空洞的方向,直到整桌飯菜變涼,也沒有舉起筷子。
良久之後,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便站起身輕手輕腳把飯菜收拾起來,扶著母親去客廳坐下。我握著母親的手說,媽媽,爸爸會回來的,你別難過……
兒子,你還不懂……母親欲言又止。
時光的流逝無限悠然,猶如是一種飛翔的姿態。飛翔是我童年時代尤為熟稔的映象。在我蝸居的小閣樓上,鴿子在黎明的熹微晨光中第一遍出巢飛翔,我早已習慣在它們啪啪地扇動翅膀的聲音之中醒來,睜眼便可仰望灰藍色的蒼穹,靜默地向我展開一片廣袤而憂傷的笑靨。而暮色四合的時候,鴿子們帶著飛翔的倦意心滿意足地歸巢,唧唧咕咕的聲音,溫情而樸素。我知道,當紹城夜幕低垂,母親便會又一次在漫漫長夜的荒寒中,艱苦而無望地等待父親的歸來。
此後那些寒冷而清靜的除夕,我早早睡下,卻依然被午夜時分炸響的鞭炮聲驚醒,睜開眼睛看見窗外陡然升起的艷麗煙花在高空中綻放,雍容的流光溢彩從窗戶照射進來,明亮得將我的閣樓變成了一座通體透明的琉璃城堡。但我再也聽不到開門聲,再也聽不到母親絮絮叨叨地幫父親卸下行李,再也聞不到那盆早早準備好的、散發著陳皮香氣的熱水了。
我就這樣醒來,躺在閣樓里的小床上,在陣陣絢麗的煙花過後的沉寂中,重新陷入沉睡。我明白我必須睡著,因為只有在夢裡,我才能與父親重聚。
那些年的冬天,紹城變得越來越冷。
彼時我還在父母工廠的子弟學校讀小學。同學們都是職工子女,父母也大都相互認識,班裡面就有好幾個同學的父母和我父親一同下海。不知什麼時候起,那幫孩子從家長里短的閑言碎語中獲得些道聽途說的東西,然後開始莫名其妙地起鬨我,總是喜歡在教室里大聲地叫,紹城,你老爸是“下海”游泳淹死了,還是“下海”去吃螃蟹被噎死了啊……才不是呢,另一個說,你老爸是跟別的女人好了,不要你們啦……哈哈哈哈……
我真正是羞辱難當,忍無可忍,啪的一聲撂下筆,把課桌一掀就衝過去和他們打架。常常是在我和他們扭打成一團,正要力不從心敗下陣來的關鍵時刻,凱恰好站出來幫我。凱是班長,年級里最出眾的男孩子。他呵斥那些起鬨我的同學:都給我住手!要不我叫老師!
然後他站到我前面來,擋住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從容不迫地把我的書包和筆撿起來遞給我,說,紹城,我跟老師說了,讓我坐你同桌。沒人敢欺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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