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劉半農君

魯迅悼念劉半農逝世寫的散文

《憶劉半農君》是魯迅為悼念劉半農逝世而寫的一篇記人的散文,寫於1934年8月。文章從優缺點兩方面評價了劉半農,扼要具體,客觀公正,劉半農形象十分生動鮮明。作者在千字左右的短小篇幅里概括了劉半農的一生,反映了作者高度的觀察力和表現力。

作品原文


憶劉半農君
這是小峰出給我的一個題目。
這題目並不出得過分。半農去世,我是應該哀悼的,因為他也是我的老朋友。但是,這是十來年前的話了,現在呢,可難說得很。
我已經忘記了怎麼和他初次會面,以及他怎麼能到了北京。他到北京,恐怕是在《新青年》投稿之後,由蔡孑民先生或陳獨秀先生去請來的,到了之後,當然更是《新青年》里的一個戰士。他活潑,勇敢,很打了幾次大仗。譬如罷,答王敬軒的雙鐄信,“她”字和“它”字的創造,就都是的。這兩件,現在看起來,自然是瑣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單是提倡新式標點,就會有一大群人“若喪考妣”,恨不得“食肉寢皮”的時候,所以的確是“大仗”。現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約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單是剪下辮子就會坐牢或殺頭的了。然而這曾經是事實。
但半農的活潑,有時頗近於草率,勇敢也有失之無謀的地方。但是,要商量襲擊敵人的時候,他還是好夥伴,進行之際,心口並不相應,或者暗暗的給你一刀,他是決不會的。倘若失了算,那是因為沒有算好的緣故。
《新青年》每出一期,就開一次編輯會,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時最惹我注意的是陳獨秀和胡適之。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裡面有幾枝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的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半農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
所謂親近,不過是多談閑天,一多談,就露出了缺點。幾乎有一年多,他沒有消失掉從上海帶來的才子必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艷福的思想,好容易才給我們罵掉了。但他好像到處都這麼的亂說,使有些“學者”皺眉。有時候,連到《新青年》投稿都被排斥。他很勇於寫稿,但試去看舊報去,很有幾期是沒有他的。那些人們批評他的為人,是:淺。
不錯,半農確是淺。但他的淺,卻如一條清溪,澄澈見底,縱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體的清。倘使裝的是爛泥,一時就看不出它的深淺來了;如果是爛泥的深淵呢,那就更不如淺一點的好。
但這些背後的批評,大約是很傷了半農的心的,他的到法國留學,我疑心大半就為此。我最懶於通信,從此我們就疏遠起來了。他回來時,我才知道他在外國鈔古書,後來也要標點《何典》,我那時還以老朋友自居,在序文上說了幾句老實話,事後,才知道半農頗不高興了,“駟不及舌”,也沒有法子。另外還有一回關於《語絲》的彼此心照的不快活。五六年前,曾在上海的宴會上見過一回面,那時候,我們幾乎已經無話可談了。
近幾年,半農漸漸的據了要津,我也漸漸的更將他忘卻;但從報章上看見他禁稱“蜜斯”之類,卻很起了反感:我以為這些事情是不必半農來做的。從去年來,又看見他不斷的做打油詩,弄爛古文,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長嘆。我想,假如見面,而我還以老朋友自居,不給一個“今天天氣……哈哈哈”完事,那就也許會弄到衝突的罷。
不過,半農的忠厚,是還使我感動的。我前年曾到北平,後來有人通知我,半農是要來看我的,有誰恐嚇了他一下,不敢來了。這使我很慚愧,因為我到北平后,實在未曾有過訪問半農的心思。
現在他死去了,我對於他的感情,和他生時也並無變化。我愛十年前的半農,而憎惡他的近幾年。這憎惡是朋友的憎惡,因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農,他的為戰士,即使“淺”罷,卻於中國更為有益。我願以憤火照出他的戰績,免使一群陷沙鬼將他先前的光榮和死屍一同拖入爛泥的深淵。
八月一日。

作品註釋


雙鐄信,1918年初《新青年》為推動文學革命運動,由編者之一錢玄同化名王敬軒,搜集社會上復古派反對新文化運動的言論,寫信給《新青年》編輯部,再由劉半農寫回信逐一批駁。兩封信同時發表在《新青年》第4卷第3號。
《語絲》第4卷第9期曾發表劉半農《林則徐照會英吉利國王公文》,其中說林則徐被英人俘虜,並且“明正了典刑,在印度舁屍遊街”。不久有讀者來信,指出這是史實性的錯誤。劉半農從此即不再給《語絲》寫稿。
蜜斯,英語Miss的音譯,意為小姐。

創作背景


劉半農 是“五四”文學革命時期一員闖將,他倡新詩、搞語言、寫論文,為白話文學運動立下過汗馬功勞。1920年往歐洲留學,從英轉法,研究語言,獲得博士學位。1925年回國,1930年任國立北平大學女子學院院長,1934年6月與同仁往西北一帶調查方言,7月回北平因患回歸熱病逝,終年44歲。北大曾舉行隆重追悼會,各地報刊均發表消息和悼念文章。《憶劉半農君》作於同年8月,離劉半農的死僅一月有餘,是魯迅應李小峰的要求所寫的悼文。

作品鑒賞


悼念文章切忌套話、平板,否則就顯得虛偽、無味。魯迅在這篇文章里實話實說,筆不橫逸地抒寫自己和劉半農交往的經過,但在回憶劉半農時,他不作一般介紹,也不作溢美之辭,而是一分為二地進行實事求是的評價。他說優點,談缺點,都擷選典型實例言之有據。他說劉半農優點有三,一是“活潑,勇敢”,舉了“答王敬軒的雙鐄信”,和“她和它字的創造”,說明他在五四時期“很打了幾次大仗”,是一個“戰士”;二是“親近”,即胸無城府,令人親切,喜歡和他“多聊閑天”;三是“忠厚”,有一次想去看魯迅,“有誰恐嚇了他一下,不敢來了”。至於缺點,主要是“淺”,如“到法國留學”,“據了要津”,“做打油詩,弄爛古文”等。這篇散文之所以感人,還在於作者對劉半農的深深的愛,他在文章中談劉半農的優點和缺點,目的都是為了抒發自己對他的愛,如文章最後說的,“我對於他的感情,和他生時也並無變化”,魯迅說劉半農的缺點,也是為了愛。“這憎惡是朋友的憎惡”,是非分明。作者寄情於他所抒寫的對象,這就使所緬懷的形象十分豐滿,有血有肉,有情有意,熠熠生輝,無限動人。
《憶劉半農君》是一氣呵成的。文章最後說“我愛十年前的半農,而憎惡他的近幾年”,這簡直可以理解為這篇散文的文眼,作者即扣住這句話,以此立意鋪染全篇,他從“初次會面”到“他死去”,娓娓細說,侃侃而談,敘優點,論缺點,信筆寫去,一鼓作氣,順流直下。優點中寓缺點,缺點中說優點,這種褒貶交雜而談的鋪排,使文章避免平板枯燥,而氣韻橫出,其味無窮。文章段落之間連接緊湊,如“活潑”——“草率”——“親近”——“淺”——“忠厚”,上下勾連,過渡自然,其間沒有多餘的鋪墊。這種優缺點混談和段落勾連的結構使散文顯得緊湊而生動。
這篇散文有雜文味道,用語尖銳有力,論及人事多含嘲諷,在文章最後作者寫道:“我願以憤火照出他的戰績,免使一群陷沙鬼將他先前的光榮和死屍一同拖入爛泥的深淵”。應該說,這是魯迅寫《憶劉半農君》的目的。原來劉半農去世后,不少悼文均歌頌備至,不分青紅皂白地將其捧得天花亂墜。魯迅在文章抒發自己觀感,特意曆數劉半農十年前的“戰績”,表揚作為“戰士”的劉半農,因為他“於中國有益”,而善意批評他“據了要津”后的種種表現。魯迅以一分為二的評價緬懷劉半農,就為反其道而行之,免使一些“陷沙鬼”是非不分,將其歪曲陷入爛泥。顯然,魯迅寫這篇悼文是為了戰鬥,作者的“憤火”是燃燒於整篇,尖刻諷刺的語意即產生於此。魯迅喜歡用生動的例子將深奧的道理曉明,這篇散文的比喻是高明的,如說到劉半農的胸無城府,以陳獨秀的“內皆武器,來者小心”和胡適的“內無武器,請勿疑慮”作比,證實劉半農“令人不覺有武庫”,因而覺得他可“親近”。又如“陷沙鬼”的形容也很得體生動。這一篇幅很小的散文語言含量是驚人的,如“雙鐄信”、“她和它字的創造”及“做打油詩”、“弄爛古文”、“關於《語絲》的彼此心照的不快活”等等,都是新的典故,含有大量的故事,現在作者均加以濃縮,這也是這篇散文體小而意深的緣故。

作者簡介


魯迅
魯迅
魯迅(1881~1936),原名周樹人,字豫才,浙江紹興人。1902年去日本學醫。1909年回國,先後在杭州、紹興、北京等大中學校執教。五四運動前後,參加《新青年》雜誌的工作。1927年8月到廈門大學執教,后又到中山大學執教。1927年10月到上海定居。從五四時期開始,他就積極參加新文化運動,后又參加革命文藝運動,成為中國文化革命的偉人。他早年寫有新詩,此後主要從事小說和雜文的寫作,並取得很高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