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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子
沈從文創作的小說
《柏子》是沈從文早期小說中較為精短的一篇。1928年5月寫於上海,1935年改寫,當時發表在1937年8月的《小說月報》上,后收入《沈從文文集·雨後及其它》(第4卷)。在小說中,作者講述了一個名叫柏子的水手與辰河岸邊一個婦人之間男歡女愛的故事。
沈從文的短篇小說《柏子》,1928年5月寫於上海,1935年改寫,當時發表在1937年8月的《小說月報》上,后收入《沈從文文集·雨後及其它》(第4卷)。在這個短篇小說中,作者講述的是一個名叫柏子的水手與辰河岸邊一個婦人之間男歡女愛的故事。
《柏子》是沈從文早期小說中較為精短的一篇。該小說看起來故事簡單,有些地方甚至不合文法。然而通過沈從文平靜的敘述,水手的快樂躍然紙上。透過這靜靜的快樂,我們從中也感受到了生命的真實和生活的艱辛,也從中讀出了作品人物中快樂的背後所蘊涵的淡淡的哀傷。
(一)
故事發生的地點--“船停到岸邊, 岸是辰州的河岸。”把船停到了辰州的岸邊以後,小說以順敘的方式展開。先寫岸邊的風景,“泊定的船太多了,沿岸泊,桅子數不清,大大小小隨意矗到空中去,桅子上的繩索像要糾紛到成一團,然而卻並不。”再寫風景中的一群人。水上的生活,日晒雨淋,水手們卻不以為苦,看上去毛手毛腳,但“光溜溜的桅,只要一貼身,便飛快的上去了”。說明這是一群有特殊技能,而且行動敏捷的水手。他們一邊整理繩索,搬扛貨物,一邊還要尋找樂子。即便在高險的桅頂,也能在幹活的同時,不忘唱一曲《一枝花》或《眾兒郎》,逗鄰船上的媳婦發笑。繩索整理好了,笨重的黑鐵桶滾上岸了,洋布、海帶、魷魚、藥箱等等貨品也在碼頭的喧囂聲中上岸了。作者以歡快的筆調描述了一群年輕人快活的勞作場面:爬桅子,整理繩索,搬運貨物,唱情歌,逗樂子。
船泊好了,貨物也搬上岸了,水手們也該上岸了。
故事發生的時間--來到了夜晚。接下來筆鋒一轉,所描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了。桅上用紅燈,不消說是夜裡了。先寫水上的夜:“落著雨,刮著風,各船上了蓬,江波吼哮如癲子,船縱是互相牽連互相依靠,也簸動不止。”后寫岸上的夜:“沒有月,沒有星,細毛毛雨在頭上落,泥灘頭滑溜溜,使人無法立足。”夜不但是漆黑的夜,而且是風雨交加,冰冷的,路滑難行的夜。這時,河街小樓紅紅的燈光,就顯得格外溫暖,格外使人充滿希望。
這裡,漆黑的夜晚與紅紅的燈光形成鮮明的對比,藝術感相當強烈。
故事裡的人物
小說主要塑造了柏子這樣一個平凡普通的水手形象和湘西沅水邊吊腳樓里的女人形象,並通過他們再現了那個年代那個地區眾多水手和妓女們的生活狀況。
在沈從文的湘西里,水手是沅江邊的主體,吃最差的東西,攢一點錢,他們有很多找不到老婆,沒有家庭,於是岸邊的吊腳樓是他們唯一的精神寄託。只有在那些雖然只看重他們手中錢的女人身上,他們才不會遭人嫌棄,才不會因為一腿的泥水而進不了屋門,他們在吊腳樓里有了尊嚴,有了牽掛,有了能平等關懷自己的婆娘。即便是身上所有辛辛苦苦攢下的錢財和禮物都被妓女搜颳了去,他們也是高興的,就像是這些東西被自己的老婆搜颳了去一般,理所應當,並且他們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即便遠離千里,他們也能想象到那女人的一分一毫的摸樣來。作為一個普通的水手,柏子是“粗”的,他吃的是“酸菜南瓜臭牛肉”之類的粗食,說的是“老子搖櫓搖厭了,要推車”之類的粗話。但他並不俗,且“永遠是健康的”,“並不缺少歡樂的承受”。在吊腳樓里,他照例要耗盡公牛般的氣力,但他每次也不曾忘記婦人託付他捎買的東西。他明知婦人的“身份”,而自己一個多月才能和她相好一次,但他仍要對婦人有別的男人而耿耿於懷。柏子是有情的,上岸后,身上的“板帶錢”全用在婦人身上了,而“婦人的笑,婦人的動,也死死的像螞蝗一樣釘在心上”。
柏子是一個能吃苦、有力氣、識水性、會駕船的身強力壯的水手。按理他憑藉自己的本領勤勞苦幹,把辛勤勞動換來的金錢積蓄起來,攢足一定數量的錢,找位正經人家的女兒做老婆,娶妻生子,享受天倫之樂。夫唱婦隨地生活下去才是一條好的出路。可是社會現實卻逼著他把剩餘的精力和辛勤儲積起來的金錢,全部傾之於吊腳樓的妓女身上。這種情愛、慾望的衝動、粗野的動作,不為錢財、不講衛生,只要有那種力、那種本能、那種愉快,這既是吊腳樓上女人的幸福,也是“柏子們”的幸福。可見,他們並不把這種陋俗看作不正常,並不視之為墮落,他們麻木到習慣於社會給予他們的這種不合理的生活,很有點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味道。
柏子沒有自己溫暖的家,終年過著飄泊不定的水上生活。泊船后就去找自己心愛的妓女過夜,把一月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腰板錢”用光以後,又回到船上。我們透過這一民俗事象,看到了它背後隱伏的普通勞動者辛酸。
柏子是一個小人物,他受雇於人,沒有經濟地位,也不知道未來會是什麼樣。但他仍然快樂的活著,柏子對生活的樂觀態度正是他人性中的閃光點。在一個不公平的社會環境里,他還能這樣活下去,正是他的苦中作樂,讓我們旁觀者心裡感到沉重。當他們還年輕,渾身還充溢著活力,充滿著衝動,還可以將自己一月所得的血汗錢用來買得這一刻類似煙酒的興奮於滿足,但當白髮叢生、皺紋滿額時,他們又將是怎樣一副情形呢?他們用他們的年輕養活了妓女們,可是當他們沒有了掙錢能力,那他們的遭遇又會不會正如年老的牛,逃不出被宰殺的命運呢?
柏子的生活是快樂的,但似乎又是麻木的,得過且過的。但柏子只不過是河船上眾多水手中的一個,多數水手的生活都是這樣的。但是,這樣的生活,若是哪一個水手肯停下來細細的想一想,是好的生活么?沒人想,生活便是生活,難道生活還需要別的一種嗎?什麼樣的生活中都有痛苦,都有快樂,生活,只取其中的快樂。沈從文寫這樣的一種人性,一種苦澀的人性,正是要讓我們關注更多的像柏子一樣普通勞動者的命運。
再看那婦人,小說對婦人並無多少交代。婦人的身份、年齡、相貌均不確定,甚至婦人的名字是什麼,也不清楚,但這些都不妨礙婦人的風致和神韻。婦人的動作、語言和柏子一樣鮮活,毫無遮攔,“悖時的!我以為到常德被婊子尿你到洞庭湖底了!”“我才要咬斷你”。婦人期盼柏子,但同樣迫不及待地要搜出柏子身上替她買的化妝品和生活用品,婦人和柏子雖只一晌貪歡,但心裡真有柏子在。她對柏子的貪愛和心歡是率性和自然的。言及情字,女人也是心細,也生醋意。既講利,也講情和義,這就是吊腳樓里的婦人。
柏子是水手,船上還有活得干,他得繼續他的旅程。別了婦人,下了吊腳樓,手裡拿著燃著火頭的廢纜子,沿著河岸的泥灘回船上去。他感到酣暢的滿足,“今夜已得了前前後後的希望”,將高高興興地做工,高高興興地吃飯睡覺。上了船,裝好了貨,貨船又得到另一處裝卸貨物,船就要開了。柏子簡短的行程宣告結束了。
柏子有個性,有想法,是一個有血有肉的角色。日里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來,還不知疲倦,在腰邊板帶中塞滿了銅錢,目的是河街小樓紅紅的燈光,燈光下有使他心開一朵花的東西在。到了妓女門首,“先射門,用一個水手通常的章法,且吹著哨子”。回船的時候,“輕輕的唱著《孟姜女》,唱著《打牙牌》,到得跳板邊時,柏子小心小心的走過去,預定的《十八摸》便不敢唱了--因為老闆娘還在喂小船老闆的奶。”
“婦人”雖然是一個妓女,然而對柏子不是那麼的無情。雖然這種感情並沒有那麼單純,“婦人一面說,一旁便搜索柏子的身上東西。搜出的東西往床上丟,又數著東西的名字。”這裡的描寫也顯示了“婦人”對於物質的看重。但兩人的相會還是充滿了潑辣與無忌的歡樂,生命里依舊保留著固有的真實、熱情、善良、勤勞、純樸。
對話使用了粗糙而略帶野性的語言,如:
“悖時的!我以為到常德被婊子尿沖你到洞庭湖底了!”
“老子把你舌子咬斷!”“我才要咬斷你……”
“老子搖櫓搖厭了,要推車。”“推你媽!”
“我問你,昨天有人來?”“來你媽!別人早就等你。我算到日子,我還算到你這屍……”
“老子若是真在青浪灘上泡壞了,你才樂!”“是,我才樂!”。
這裡沒有虛偽也沒有矯情,他們很歡快,但是這種歡快的背後卻有淡淡的哀傷在。“老子若是真在青浪灘上泡壞了,你才樂”。他們的生活,貧乏而又艱辛,但卻自得其樂。他們把自己沈浸在這歡樂的空氣中,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女人則幫助這些可憐人,把一切窮苦,一切期望從這些人心上挪去。放進的是類乎煙酒的興奮與麻醉。一月貯蓄的金錢與精力全傾之於婦人身上,他們卻不曾預備要人憐憫,也不知道可憐自己。
沈從文先生的創作,疏政治而親人性,以其獨特的“生命哲學”追求“自然人性”的審美選擇,主體部分由湘西邊民社會生活和都市上流社會生活這兩個對立的世界構成。
湘西邊民社會生活的描寫,貫穿著沈從文對不同人生形式和生命形態的表現和探求。《柏子》這類小說,從社會現實生活出發,描繪了“鄉下人”的形象系列。作家既讚美“鄉下人”獨有的德行品性和相對單純的生活,又表現他們在當時的社會現實下,不能把握自己的人生命運的痛苦和憂傷。《柏子》使用虛實結合的寫法,更能夠凸現作者私心嚮往的那一種牧歌情致。不過也寫出了柏子這些水手們月復一月的悲涼人生。
沈從文的一生,是對人性執著追求的一生。我們從沈從文的作品中,品味到了當年湘西之神韻。沈從文的作品是一部湘西百科全書,那素樸的人性美,那純樸的民風,那湘西的社會百態,使我們了解了作家生活的那個時代。他的作品,給我們知識,給我們美的享受,還給我們啟發和思考。因此,我們可以說,沈從文是一個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結合的偉大作家,致力研究並正確評價其文學方面的成就對文學的發展將產生積極而深遠的影響。
(二)
簡單地說,泊船--上岸--上船--開船,這就是《柏子》中水手柏子的行蹤。然而,正是通過這簡省的行程,沈從文極富意味地為讀者揭去了湘西沅水邊吊腳樓及其吊腳樓里的婦人的神秘面紗,讓讀者經歷了一次豐瞻飽滿、野性無羈的風情之旅。
船,是沅水上來來往往最常見的運貨船;岸,是辰州的河岸。柏子呢,則是常年在船上幫工,靠沅水吃飯的成千上萬水手中的一個。夜幕下,辰州碼頭,已然是一個繁忙的商埠:
泊定的船實在是太多了,沿岸停泊,桅子數不清,大大小小隨意的矗在空中,桅子上的繩索象糾紛到成一團,然而卻並不。
我們先看泊船。
水上的生活,日晒雨淋,水手們卻不以為苦,看上去毛手毛腳,但“光溜溜的高桅,只要一貼身,便飛快的上去了”。整理繩索,搬扛貨物,並不妨礙他們尋找樂子。即便在高險的桅頂,每人也能在幹活的同時,不忘唱一曲《一枝花》或《眾兒郎》,逗鄰船上的媳婦發笑。繩索整理好了,笨重的黑鐵桶滾上岸了,洋布、海帶、魷魚、藥箱等等貨品也在碼頭的喧囂聲中上岸了。
泊好了船,柏子也尋思著上岸了。
落著雨,刮著風,沒有星月,泥灘滑溜,但這些都不曾影響柏子的心情。赤腳走在泥路上,他的目的地並不遙遠,就在河街,是那掛著紅燈的吊腳樓。燈光已然可見,塞滿小樓。柏子胸中發緊,因為“燈光下有使柏子心開一朵花的東西在”。
柏子走近了即將屬於他的吊腳樓,沒有敲門,而是吹著口哨,用的是水手們的章法,不用說,是極靈驗的:
門開了,一隻泥腿在門裡,一隻泥腿在門外,身子便為兩條臂纏緊了,在那新刮過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臉上,就貼緊了一個寬寬的溫暖的臉子。
這種頭油香是他所熟悉的,這種抱人的章法,先雖說不出,這時一上身卻也熟習之至。還有臉,那麽軟軟的,混著粉的香,用口可以吮。到後是,他把嘴一歪,便找到了一個濕的舌子了,他咬著。
這油香、章法,這溫暖濕滑,帶出了吊腳樓里婦人的登場。這些只是動作,再看語言:
“悖時的!我以為到常德被婊子尿沖你到洞庭湖底了!”
老子把你舌子咬斷!”
“我才要咬斷你……”
粗糙、野性,是這婦人的語言。柏子雖然喜歡婦人嘴頭上的撒野,但更喜歡的還是她別一處的放歡,所以不顧她如何,便擒了婦人的腰倒向床邊去。在亮紅的燈光下,赫然留下“一堆泥腳跡在黃色樓板上”。
沅水貨船上一個月的期盼,泊船時的興奮,上岸走在泥灘上的想像,至此,柏子已走到他由水及岸的旅程終極點--婦人的吊腳樓,儲蓄了一個月的精力,同他積攢了一個月的銅錢一樣,終於都全部傾注到這婦人身上。
柏子只有如婦人所說,索性象一小公牛,牛到後於是喘息了,鬆弛了,象一堆帶泥的吊船棕繩,散漫的在床上。
肥肥的奶子兩手抓緊,且用口去咬。他又咬她的下唇,咬她的膀子,咬她的腿……我們記得這時柏子是日里爬桅子的柏子,則明白這時柏子縱是牛,也是將近死去的牛了。
在船上做了一個月的夢,終於在岸上的吊腳樓里“頂切實”地實現了。之後,婦人在旁一邊燒煙,一邊淺唱,柏子“喝一口茶且吸一泡煙,像是作皇帝”。
如果吊腳樓里只有柏子的粗野和婦人的奉迎放浪,那絕然不是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吊腳樓。沈從文通過柏子的簡短的岸上之行,展呈的是一個更為宏復多面且樸拙人性的吊腳樓風景。而構成這風景的關鍵,便是吊腳樓里的人。
先看柏子。
柏子是“粗”的,他吃的是“酸菜南瓜臭牛肉”之類的粗食,說的是“老子搖櫓搖厭了,要推車”之類的粗話。但他並不俗,且“永遠是健康的”,“並不缺少歡樂的承受”。在吊腳樓里,他照例要耗盡公牛般的氣力,但他每次也不曾忘記婦人託付他捎買的東西。他明知婦人的“身份”,而自己一個多月才能和她相好一次,但他仍要對婦人有別的男人而耿耿於懷;柏子是有情的。上船後,身上的“板帶錢”全用在婦人身上了,而“婦人的笑,婦人的動,也死死的象螞蟥一樣釘在心上”,即便遠隔千里,婦人的身子,儼然也可以用手摸,且說得出尺寸。柏子也很心細。這心細,佐以真情,才使得柏子粗而不俗,本色天然。
再看那婦人。
小說對婦人並無多少交待。婦人的身份、年齡、相貌均不確定,甚至婦人的名字是什麽,我們也不清楚,但這些都不妨礙婦人的風致和神韻。婦人的動作、語言和柏子一樣潑辣,毫無遮攔;婦人期盼柏子,但同樣迫不及待地要搜出柏子身上替她買的化妝品和生活用品;婦人和柏子雖只一晌貪歡,但心裡真有柏子在。她對柏子的貪愛和心歡是率性和自然的。言及情字,女人也是心細,也生醋意。既講利,也講情和義,利、情、義皆源於本性,並不悖行,這就是吊腳樓里的婦人。
柏子是水手,船上還有活得干,他得繼續他的旅程。別了婦人,下了吊腳樓,手裡拿著燃著火頭的廢纜子,柏子又出現在河岸的泥灘上,這一次,他是回船上去。期盼換成了酣暢的滿足,“今夜已得了前前後後的希望”,柏子將高高興興地作工,高高興興地吃飯睡覺。唱完《孟姜女》、《打牙牌》,還沒來得及唱預定的《十八摸》,他已上了船。
裝好了貨,貨船又得到另一處裝卸貨物,“柏子從跳板上搖葯蕩蕩上過兩次岸,船就開了”。
柏子簡短的行程宣告結束了。對柏子而言,“今天所‘吃’的足夠兩個月咀嚼”,而對讀者而言,這次追隨柏子的吊腳樓風情之旅所留下的意味,也必是醇久、悠長。至此,我們也許可以這樣作結:
吊腳樓,不過是湘西常見的苗居,有了婦人和水手,它才逶迤河邊,錯落成一道風景;風景,在湘西亦不難尋覓,是沈從文筆下的《柏子》,使沅水邊的吊腳樓和吊腳樓里的水手、婦人靈動成拙樸天然、風情本色且永不消褪的文學風景。
讀沈從文《柏子》,跟隨柏子,走近吊腳樓,走近吊腳樓里的婦人,走進沅水邊的風景。
沈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