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林郎
羽林郎
《羽林郎》是漢代詩人辛延年的作品。
此詩描寫的是一位賣酒的胡姬,義正辭嚴而又委婉得體地拒絕了一位權貴家豪奴的調戲。首四句是全詩的故事提要,交待了兩個正反面人物及其矛盾衝突的性質;中間前十句描繪女主人公胡姬的美貌俏麗,后十句是女主人公直接控訴豪奴調戲婦女的無恥行徑;最後八句寫胡姬柔中有剛、義不容辱的嚴辭拒絕豪奴的調戲。全詩主要通過人物語言,運用鋪陳誇張的手法,譜寫了一曲反抗強暴凌辱的讚歌。詩中的故事、對話、結構和描寫方法上都具有樂府民歌的特色。
羽林郎
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
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
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
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
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
一鬟五百萬,兩鬟千萬餘。
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
銀鞍何昱爚,翠蓋空踟躕。
就我求清酒,絲繩提玉壺。
就我求珍餚,金盤膾鯉魚。
貽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裾。
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
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
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逾。
多謝金吾子,私愛徒區區。
1.羽林郎:禁軍官名。漢置。掌宿衛、侍從。
2.霍家:指西漢大將軍霍光之家。奴:一作“姝”。
3.酒家胡:原指酒家當壚侍酒的胡姬。后亦泛指酒家侍者或賣酒婦女。
4.姬:美貌的女子。
5.當壚(lú):賣酒。壚,舊時酒店裡安放酒瓮的土檯子,亦指酒店。
6.裾(jū):衣襟。
7.合歡襦(rú):綉有合歡花的短襖。襦,短衣。
8.藍田玉:指用藍田產的玉製成的首飾,是名貴的玉飾。
9.大秦珠:西域大秦國產的寶珠,也指遠方異域所產的寶珠。
10.鬟(huán):古代婦女梳的環形髮髻。窈窕:女子文靜而美好。
11.良:確實,實在。
12.金吾子:即執金吾,是漢代掌管京師治安的禁衛軍長官。這裡是對官員的泛稱,表尊敬。
13.娉婷:形容女子姿態美。廬:房舍。
14.昱(yù)爚(yuè):光輝燦爛,光耀。昱,一作“煜”。
15.翠蓋:飾以翠羽的車蓋。空:這裡是等待、停留的意思。踟(chí)躕(chú):徘徊不進的樣子。16.
就:靠近。清:一作“美”。
17.絲:一作“青”。
18.珍餚:美味佳肴。19.膾(kuài):細切的肉。一作“鱠”。20.
貽:贈送。青:一作“清”。
21.紅羅:紅色的輕軟絲織品。多用以製作婦女衣裙。
22.裂:古人從織機上把滿一匹的布帛裁剪下來叫“裂”。《廣雅·釋詁》:“裁也。”
23.逾:超越。
24.謝:感謝,這裡含有“謝絕”的意思。
25.私愛:單相思。徒:白白地。區區:指拳拳之心,懇摯之意。
當年,有個霍將軍的門人姓馮名子都。
曾經依仗將軍的勢力,調笑當壚賣酒的胡姬。
這位胡姬,當年只十五歲,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獨自在門前賣酒。
胡姬什麼樣子呢?她系著長長的絲絛,穿著大袖合歡衫;
頭上戴著藍田美玉的飾物,耳上戴著大秦寶珠做的耳環;
那髮髻更是戴著無數珠寶,世上罕有。
一隻髮髻上戴的珠寶就值五百萬錢,兩個髮髻就價值千萬多錢。
沒料到胡姬的美麗招來了馮子都這個花花公子,他娉娉婷婷地來到了胡姬的酒坊。
看那白馬銀鞍多麼氣派光華,那車蓋簪纓多麼華麗眩目。
他先是要酒喝,胡姬提著玉壺送上了清酒。
他再要佳肴,胡姬用金盤捧出鯉魚鱠來待客。
沒想到這小子卻拿出面青銅寶鏡贈給胡姬,還不顧男女授受不親的嫌疑給她系在紅羅帶上。
胡姬翻了臉,當場扯斷紅羅帶,將銅鏡還回,正言道:
“男人總是心愛新婦,而女子卻永遠最看重前夫;
人生就是這樣,相遇得有早有晚,人有新有故;我對我故人不會因為富貴還是貧賤而負他。
多謝您的好意,但是,你愛我也是白愛了!”
此詩題為“羽林郎”,可能是以樂府舊題詠新事。清人朱乾《樂府正義》中認為:“此詩疑為竇景而作,蓋托往事以諷今也。”後人多從其說。竇景是東漢大將軍竇融之弟,《後漢書·竇融傳》:“景為執金吾,襄光祿勛,權貴顯赫,傾動京師,雖俱驕縱,而景為尤甚。奴客緹騎依倚形勢,侵陵小人,強奪財貨,篡取罪人,妻略婦女。商賈閉塞,如避寇讎。……有司畏懦,莫敢舉奏。”與詩中所寫的惡奴“依倚將軍勢”,又混稱“金吾子”,極為相似,當是影射竇景手下的“奴客緹騎”(執金吾手下有二百緹騎,相當於後代的皇家特務)。
此詩描寫的是一位賣酒的胡姬,義正辭嚴而又委婉得體地拒絕了一位權貴家豪奴的調戲,在漢樂府《陌上桑》之後,又譜寫了一曲反抗強暴凌辱的讚歌。
首四句是全詩的故事提要,不僅交待了兩個正反面人物及其矛盾衝突的性質,而且一語戳穿了所謂“羽林郎”不過是狗仗人勢的豪門惡奴這一實質,從而提示出題目的諷刺意味。《漢書·霍光傳》:“初,光愛幸監奴馮子都,常與計事,及顯寡居,與子都亂。”則馮子都既是霍光的家奴頭,又是霍光的男寵,自非尋常家奴可比,但《羽林郎》分明是辛延年諷東漢時事,說“霍家奴”,實際上是借古諷今,如同唐人白居易《長恨歌》不便直寫唐明皇,而說“漢皇重色”一樣,在古詩中是常見的手法。
“胡姬年十五”以下十句,極寫胡姬的美貌俏麗。緊承上文“酒家胡”而言“胡姬”,修辭上用頂真格,自然而又連貫;情節上則是欲張先馳,撇開惡奴,倒敘胡姬,既為下文惡奴垂涎胡姬美色做鋪墊,也為下文反抗調戲的緊張情節緩勢。在急處先緩,才能形成有弛有張、曲折有致的情節波瀾。年輕的胡姬獨自守壚賣酒,在明媚春光的映襯下越發顯得艷麗動人:她內穿一件長襟衣衫,腰系兩條對稱的連理羅帶,外罩一件袖子寬大、綉著像征男婦合歡圖案(例如鴛鴦交頸之類)的短襖,顯出她那婀娜多姿的曲線和對美好愛情的追求。再看她頭上,戴著著名的藍田(長安東南三十里)所產美玉做的首飾,發簪兩端掛著兩串西域大秦國產的寶珠,一直下垂到耳後,流光溢彩而又具有民族特色。她那高高地挽著的兩個環形髮髻更是美不勝言,連整個世間都很罕見,不用說她整個人品的美好價值無法估量,單說這兩個窈窕的髮髻,恐怕也要價值千萬。這是誇張其美貌價值,也是一種以局部概括全體的借代手法。以上從胡姬的年齡、環境、服裝、首飾、髮髻各方面著力鋪陳、烘托胡姬的美貌艷麗,而又緊扣其“胡人”的民族風格,因而描寫不流於一般。詩中運用了白描、誇張、駢儷、借代等多種手法,極力描寫胡姬服飾的豪華,有模擬《陌上桑》的跡象。
經過這段風光旖旎的描寫之後,詩人筆鋒一轉,改寫第一人稱手法,讓女主人公直接控訴豪奴調戲婦女的無恥行徑。“不意”承上啟下,意味著情節的突轉,不測風雲的降臨。西漢馮子都不曾作過執金吾,東漢竇景是執金吾,但不屬於“家奴”,故此處稱豪奴為“金吾子”,是語含諷意的“敬稱”。“娉婷”句指豪奴為調戲胡姬而作出婉容和色的樣子前來酒店拜訪,他派頭十足,駕著車馬而來,銀色的馬鞍光彩閃耀,車蓋上飾有翠羽的馬車停留在酒店門前,徘徊地等著他。他一進酒店,便徑直走近胡姬,向她要上等美酒,胡姬便提著絲繩系的玉壺來給他斟酒;一會兒他又走近胡姬向她要上品菜肴,胡姬便用講究的金盤盛了鯉魚肉片送給他。惡奴要酒要菜,是為大擺排場闊氣;而兩次走近(“說”即近意),則已露動機不純的端倪。在他酒酣菜飽之後,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慾火,漸漸輕薄起來,公然對胡姬調戲:他贈胡姬一面青銅鏡,又送上一件紅羅衣要與胡姬歡好。今人對“結”字有多解:或解為“系”,把青銅鏡系在胡姬的紅羅衣上;或解作“拉拉扯扯”;俞平伯解為“要結之結,結綢繆、結同凡之結”(意思是結下男女結合的關係和纏綿的戀情)。分析詩中的句法及上下文情理,俞平伯的說法更為貼切。以上十句是第三層:寫豪奴對胡姬的垂涎和調戲。
最後八句寫胡姬柔中有剛、義不容辱的嚴辭拒絕。胡姬面對倚權仗勢的豪奴調戲,既不怯懦,也不急躁,而是有理有節,以柔克剛。她首先從容地說道:“君不惜裁下紅羅前來結好,妾何能計較這輕微低賤之軀呢!”彷彿將要一口答應,實際上是欲抑先揚,欲擒故縱。下文隨即轉折:“但是,你們男人總是喜新厭舊,愛娶新婦;而我們女子卻是看重舊情,忠於前夫的。”這與《陌上桑》中“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如出一轍,只是語氣稍委婉而已。其實,十五歲的胡姬未必真有丈夫,她之所以暗示自己“重前夫”,也和羅敷一樣,一是表明自己忠於愛情的信念,更主要的則是權借禮法規範作為抗暴的武器。“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逾。”語氣較上婉而彌厲:“既然女子在人生中堅持從一而終,決不以新易故,又豈能棄賤攀貴而超越門第等級呢!”語意綿里藏針,有理有節。言外之意,如同左思《詠史八首》其六:“貴者雖自貴,視之若埃塵;賤者雖自賤,重之若千鈞。”表現了胡姬樸素的階級意識和風棱厲節,顯得義正言辭。“多謝”,一語雙關,表面是感謝,骨子卻含“謝絕”。這裡的結束語更耐人尋味:“我非常感謝官人您這番好意,讓您白白地為我付出這般殷勤厚愛的單相思,真是對不起!”態度堅決而辭氣和婉,語含嘲諷而不失禮貌。弄得這位不可一世的“金吾子”,除了哭笑不得的尷尬窘態和狼狽而逃的可恥下場,再也沒有其它別的辦法。這裡也給讀者留下了“言盡意不盡”的想象餘地。
這首詩在立意、結構和描寫手法上,與《陌上桑》有異曲同工之妙。寫女子之美,同樣採用了鋪陳誇張手法;寫反抗強暴,同樣採取了巧妙的鬥爭藝術;結尾同樣是喜劇性的戛然而止。但《陌上桑》更多的是用側面烘托,虛處著筆;這首詩則側重於正面描繪和語言鋪排。前者描寫使君的垂涎,主要通過人物語言,用第三者的敘述;這首詩刻畫豪奴的調戲,則是一連串人物動作,即“過我”“就我”“貽我”“結我”,妙在全從胡姬眼中寫出。太守用語言調戲,豪奴用動作調戲,各自符合具體身份。羅敷反抗污辱是以盛讚自己的丈夫來壓倒對方,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胡姬反抗調戲則是強調新故不易,貴賤不逾,辭婉意嚴,所謂“綿里藏針”“以柔克剛”。羅敷在使君眼中已是“專城居”的貴婦人;而胡姬在“金吾子”眼中始終都是“當壚”的“酒家胡”。因而這首詩更具有鮮明的頗具諷刺意味的對比:“家奴”本不過是條看家狗,卻混充高貴的“金吾子”招謠撞騙,這本身就夠卑鄙之極了;而“酒家胡”雖然地位低賤,但是終究不必仰人鼻息過生活,在“高貴者”面前又凜然堅持“貴賤不相逾”,這本身就夠高貴的了。於是,尊者之卑,卑者之尊,“高貴”與“卑賤”在衝突中各自向相反的方向完成了戲劇性的轉化,給讀者以回味無窮的深思和啟迪。
清·聞人倓《古詩箋》:“論價近俗,故就鬟言,不欲輕言胡姬也。”
清·費錫璜《漢詩總說》:“詩家之正則,學者所當揣摩。”
辛延年,東漢詩人,生平無可考證。其作品僅存《羽林郎》詩一首,被收入《玉台新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