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磨勒
崑崙磨勒
“崑崙磨勒”是《三十三劍客圖》的第十三圖,直接取材於《劍俠傳》中的《崑崙奴》。“崑崙磨勒”一般稱為“崑崙奴”。因其為崑崙奴(黑人),名磨勒,故名。崑崙磨勒為崔家老奴,為了成全崔生與紅綃的愛情,月夜盜出紅綃,但崔家人忘恩負義,出賣了他。
唐大曆中有崔生者,其父為顯僚,與蓋代之勛臣一品者熟。生是時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
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稟孤介,舉止安詳,發言清雅。一品命姬軸簾,召生入室。生拜傳父命,一品欣然愛慕,命坐與語。時三妓人艷皆絕代,居前以金甌貯緋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進。一品遂命衣紅綃妓者,擎一甌與生食。生少年赧妓輩,終不食。一品命紅綃妓以匙而進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辭而去。一品曰:“郎君閑暇,必須一相訪,無間老夫也。”命紅綃送出院。
時生回顧,妓立三指,又反三掌者,然後指胸前小鏡子云:“記取。”余更無言。
生歸達一品意。返學院,神迷意奪,語減容沮,恍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詩曰:“誤到蓬山頂上游,明璫玉女動星眸。朱扉半掩深宮月,應照瓊芝雪艷愁。”左右莫能究其意。
時家中有崑崙奴磨勒,顧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報老奴。”生曰:“汝輩何知,而問我襟懷間事。”磨勒曰:“但言,當為郎君解,遠近必能成之。”生駭其言異,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隱語,勒曰:“有何難會,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返掌三者,數十五指,以應十五日之數;胸前小鏡子,十五夜月圓如鏡,令郎來耶。”生大喜不自勝,謂磨勒曰:“何計而能達我鬱結?”磨勒笑曰:“后夜乃十五夜,請深青絹兩匹,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姬院門,非常人不得輒入,入必噬殺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間非老奴不能斃此犬耳。今夕當為郎君撾殺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攜煉椎而往。食頃而回,曰:“犬已斃訖,固無障塞耳。”
是夜三更,與生衣青衣,遂負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內,止第三門。繡戶不扃,金缸微明,惟聞妓長嘆而坐,若有所俟。翠環初墜,紅臉才舒,玉恨無妍,珠愁轉瑩。但吟詩曰:“深洞鶯啼恨阮郎,偷來花下解珠璫。碧雲飄斷音書絕,空倚玉簫愁鳳凰。”侍衛皆寢,鄰近闃然。生遂緩搴簾而入。良久,驗是生。姬躍下榻,執生手曰:“知郎君穎悟,必能默識,所以手語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術,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謀,負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簾外耳。”遂召入,以金甌酌酒而飲之。
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擁旄,逼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臉雖鉛華,心頗鬱結。縱玉箸舉饌,金爐泛香,雲屏而每進綺羅,綉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願,如在桎梏。賢爪牙既有神術,何妨為脫狴牢。所願既申,雖死不悔。請為仆隸,願待光容,又不知郎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語。磨勒曰:“娘子既堅確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
磨勒請先為姬負其橐妝奩,如此三複焉。然後曰:恐遲明,遂負生與姬,而飛出峻垣十餘重。一品家之守御,無有警省,遂歸學院而匿之。
及旦,一品家方覺。又見犬已斃,一品大駭曰:“我家門垣,從來邃密,扃鎖甚嚴,勢似飛騰,寂無形跡,此必使士而挈之。無更聲聞,徒為患禍耳。”
姬隱崔生家二歲,因花時駕小車而游曲江,為一品家人潛志認,遂白一品。一品異之,召崔生而詰之事。懼而不敢隱,遂細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負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過,但郎君驅使逾年,即不能問是非,某須為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嚴持兵仗圍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飛出高垣,瞥若翅翕,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
然崔家大驚愕。后一品悔懼,每夕,多以家童持劍戟自衛,如此周歲方止。
十餘年,崔家有人,見磨勒賣葯於洛陽市,容顏如舊耳。
《三十三劍客圖》的第十三圖,圖贊云:“崔家臣,月下人”
崔家臣,指崑崙磨勒為崔家奴僕。
月下人,指崑崙磨勒月下救紅綃,又有月老之意,一語雙關。
金庸解讀
崑崙磨勒
《崑崙奴》也是裴鍘所作。裴鍘作《傳奇》三卷,原書久佚,《太平廣記》錄有四則,得以流傳至今。《聶隱娘》和《崑崙奴》是其中特別出名的。《崑崙奴》一文亦有記其作者為南唐大詞人馮延巳的,似無甚根據。本文在《劍俠傳》一書中也有收錄。《劍俠傳》託言唐代段成式作,其實是明人所輯,其中《京西店老人》等各則,確是段成式所作,收入段氏所著的《酉陽雜俎》。
故事中所說唐大曆年間“蓋天之勛臣一品”,當是指郭子儀而言。這位一品大官的艷姬為崔生所盜,發覺后並不追究,也和郭子儀豁達大度的性格相符。
關於崑崙奴的種族,近人大都認為他是非洲黑人。鄭振鐸《中國文學史》中說:“《崑崙奴》一作,也甚可注意。所謂‘崑崙奴’,據我們的推測,或當是非洲的尼格羅人,以其來自極西,故以‘崑崙奴’名之。唐代敘‘崑崙奴’之事的,於裴氏外,他文里尚有之,皆可證明其實為非洲黑種人。這可見唐系國內,所含納的人種是極為複雜的,又其和世界各地的交通,也是極為通暢廣大的。”
但我忽發奇想,這崑崙奴名叫磨勒,說不定是印度人。磨勒就是摩羅。香港人不是叫印度人為摩羅差嗎?唐代和印度有交通,玄奘就曾到印度留學取經,來幾個摩羅人也不希奇。印度人來中國,須越昆崙山,稱為崑崙奴,很說得通。如果是非洲黑人,相隔未免太遠了。武俠小說談到武術,總是推崇少林。少林寺的祖師達摩老祖是印度人,一般武俠小說認為他是中國武術的創始人之一(但歷史上無根據)。磨勒後來在洛陽市上賣葯。賣葯的生活方式,也似乎更和印度人相近,非洲黑人恐怕不懂藥性。《舊唐書·南蠻傳》云:“自林邑以南,皆拳發黑身,通號為崑崙”,有些學者則認為是指馬來人而言。
唐人傳奇中有三個美麗女子都以紅字為名。以人品作為而論,紅線最高,紅拂其次,紅綃最差。紅綃向崔生作手勢打啞謎,很是莫名其妙,若無磨勒,崔生怎能逾高牆十餘重而入歌妓第三院?她私奔之時,磨勒為她負出“囊橐妝奩”,一連來回三次,簡直是大規模的捲逃。崔生被一品召問時,把罰責都推在磨勒身上,任由一品發兵捉他,一點也不加回護,不是個有義氣之人,只不過是個“容貌如玉”而為紅綃看中的小白臉而已。崔生當時做“千牛”,那是御前帶刀侍衛,“千牛”本是刀名,後來引申為侍衛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