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窺者小平次
偷窺者小平次
京極夏彥的時代小說《偷窺者小平次》為第十六屆山本周五郎獎獲獎之作。作為江戶怪談系列成員,詭異幽冥的氛圍在本書中得以重現。藏於壁櫥中的窺視之眼,冷漠看透塵世幽微人心。飾演幽靈天下第一的演員,一場暗藏玄機的巡迴表演。嫉妒、仇恨、悲嘆,恩怨糾纏,陰謀謊言,人人浮沉在這虛妄的世間。恐怖步步逼近,神秘的謎團逐漸浮出水面。
木幡小平次
安達多九郎
橐吾阿冢
玉川歌仙
動木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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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小平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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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化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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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動左九郎
造謠者治平
寶香阿冢
偷窺者小平次
從文字之間升騰出意味深長的氣息,值得每一位讀者珍視。京極夏彥是人們應該倍加珍惜的怪才。
真相這東西,有時不知道反而更好。
——京極夏彥
如魂靈般終日從黑暗的壁櫥隔扇縫隙中窺視周遭的小平次,飾演幽靈天下第一,卻惹來妻子阿冢的無比嫌惡。受朋友多九郎的誘使,小平次隨劇團到奧州巡迴表演,可這背後似乎隱藏著什麼秘密。旦角演員歌仙、劊子手運平、易容高手治平……各色人物輪番登場,威脅、恐怖步步逼近,神秘的謎團逐漸浮出水面。
2003年,時代小說《偷窺者小平次》獲得第十六屆山本周五郎獎。
京極夏彥1963年出生於北海道小樽。日本獨具特色的妖怪型推理作家,新本格派先鋒人物,同時也是畫家、設計師、妖怪研究家、藏書家。京極夏彥思維大膽靈活,創作風格多元,作品常取材於日本神鬼妖怪和古代傳說,以獨特的個人風格寫作賦予其新面貌,開創了推理小說的新紀元。
1996年獲得第49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
1997年獲得第25屆泉鏡花文學獎
2003年獲得第16屆山本周五郎獎
2004年獲得第130屆直木獎
木幡小平次
小平次,不論何時都是如此。
他把脖子深深藏進軀體,把脊椎彎屈到快要折斷的程度,伸出軟弱的下巴頦,身子蜷縮著一動也不動。他的左手形同一塊野山芋,緊抱著雙膝。右腳尖踮起,右手來回抓撓著腳跟。腳跟甚是粗糙,皴裂的皮膚已經積為厚厚一層,即便觸摸也毫無感覺。手指上的觸感就好比摸到了一塊乾裂的年糕,而腳跟則沒有一點反應。明明自己摸著自身的一部分,卻沒有一絲相應的感覺。
正在觸摸身體的自己名叫小平次的話,那這個身體又是誰呢?不,要是說這尊軀體是小平次的話,那麼正在進行觸摸的自己又是何方神聖呢?僅僅是撓腳跟這個動作,就讓小平次從小平次本身變成了一種更為茫然而淡薄的物體。
人變得更淡薄是一件愜意的事。就這樣越來越淡,讓自己融進一片黯淡中,小平次就覺得格外幸福。然而,即便如此,哪怕心境再為淡薄,自己仍不得不委身小平次這副皮囊中。他身體緊 綳,在一片黑暗中孤立無援。隨著黑暗一層層加深,他的輪廓變得愈發模糊,而黑暗的中心反而顯得更加堅硬濃厚。
所以說,小平次喜愛些許黯淡,卻畏懼真正的黑暗。
比如說,合上眼瞼,黑暗便立刻降臨。
然而,試問閉上眼后,世界是否就此消失,則並非如此。試問自身是否會消失,亦並非如此。
目不可視,反而讓自己身處何方、此處存在何物,變得更為清晰明了,小平次是這麼認為的。隨著世界漸漸變得黯淡,肌膚就成為了內與外纏鬥的邊境。閉上眼睛,能讓自身和世界都消失,而與 此同時,身體的表面就會形成一層薄膜。那是極為稀薄,比絹絲更薄的一層膜,然而那又是一層絕不會破碎的薄膜。是將內與外一絲不苟分隔開的帷幔。每當肌膚與空氣接觸,每當體內被內氣充盈,自身的形態便愈發分明。
小平次很討厭這種感覺。
不論何時,小平次都是那麼淡泊、閑散,喜歡一種冷冷的態度。
讓自己置身於昏暗之中,本應清冷的腹中,卻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暴沸;本應空虛淡薄的胸中,卻好像被什麼東西擠滿了;本應空寂如伽藍堂的頭腦中,卻好像結出了一顆硬核。
小平次從一開始就適應不了炫目的陽光,然而陽光與真正的漆黑也沒多大差別。所以小平次總是藏身於一片淡淡的陰影中,並且,雙眼閃閃發亮。
此處不濕也不幹,只是昏暗又寒冷,飄浮著一股塵埃的氣味。小平次藏身在這個儲物間內,蜷曲身子,伸長腦袋。他總是這樣,將眼瞼大開,眼球彷彿要被風乾。他定睛凝視,一動也不動。
儲物間的移門稍稍打開了一條縫。
要是完全封閉,裡面就成了一片漆黑,所以一定要打開一點。
那條極細極細的縱長狹縫,對小平次來說,就是整個世界。
只有從那條極細極細的縱長狹縫中透出的幽暗光線,照射著小平次。
不,還沒有達到“照射”那麼強烈的程度,這絲光線根本不可依賴。它只是在一片黯淡中,將自己瘦削的身形,像幻燈片一樣投射了出來。投射出的形狀,與其說一片朦朧,倒不如說是顯得有些透明。
接著,小平次再次確認自己遁入一片虛無。他所擅長的就是隱藏自己。
如輕羅般順滑,沒有厚薄,也沒有體溫。
小平次脫離自己幻象一般的肉體,要繼續向後退。
因此,小平次才開始抓撓起腳跟。指尖的觸感將小平次誘導至薄膜之外。
接著,再次隱身於昏暗中,小平次總算放下心來。
眼睛和指尖。
小平次只有這兩種感覺。
所以,小平次無論何時都是如此。在昏暗的壁櫥中,蜷曲身子,撫摸著腳跟,從一寸五分的縫隙間窺視人世間。
狹縫對面的世界總是如此夢幻,或許那一側才是真實的世界吧。小平次心想,或許我自己才是真的夢幻吧。
狹長的縫隙對面,可以看見一片純白的物體。它擺動得很是妖艷。小平次對著純白的物體定睛凝視。
那片純白的物體,大概是貼身襯衣。不,是生著細細茸毛的白皙脖頸。不管怎樣,那都是純白、雪白的女人肌膚。
然而,它與小平次那彷彿身處夜色中的青白皮膚完全不同,隱隱地透出一些朱紅,是如同櫻花瓣的柔嫩肌膚。那身體,也與小平次那筋肉緊繃,總是在寒冷中縮成一團的身體完全不同,是柔軟、肌理細膩、帶著體溫的肉體。
肉體圓潤地移動著,接著,如同沾濕的羽毛一般,一片閃耀著光澤的黑色映入眼帘。
那是女人的頭髮。
那頭髮並沒有束起,是剛洗完披散的頭髮。
看來這女人方才就在房間對面走廊前的大水盆里打了水,才沐浴完不久。
現在她背對著小平次,大概正用茶碗獨飲著涼酒。
水汽氤氳、層層疊疊的黑髮來回搖擺,從頭髮的縫隙中還能窺見女人潔白纖細的手臂。
與小平次那枯木一般的手指完全不同,那是一根靈活柔韌的手指。
那根靈活柔韌的手指。
屬於阿冢。
小平次的妻子。
通過那狹小的縫隙,雖無法窺見全貌,但可以發覺阿冢的脖子收縮了一下。
這時候,小平次慌張地將視線從那縱長的世界移開了。那是因為他擔心自己的視線萬一被阿冢察覺,那可無地自容。
小平次轉而盯著毛糙的草席。
“哼。”他好像聽到了女人的聲音。
“眼睛只敢盯著地上嗎?”
那聲音好似三味線,淫蕩又華奢。
“無非是躲在木板後面,又沾了一身灰吧。”那聲音還不停。
“妾身一舉手投足,你便一驚一乍,真是胡鬧。不,不用這麼費心,你那一套妾身早就看慣了。本想那樣說,可……”
“那樣說可不行呢。”阿冢轉身,露出側臉。
濃密的睫毛,勾勒出細長的眼角。眄視中一道輕蔑的目光射向小平次藏身之處。
“哎呀,不管多少天,多少年,都習慣不了。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說是怪癖,哪怕是換一個過得去的怪癖也行。從早到晚就窩在那壁櫥里,一會兒盯著老婆的屁股,一會兒盯著老婆的背,哪 里會有你這種男人!”
阿冢的語氣瞬時變得粗暴,轉過身來。
衣襟敞開,露出雪白的乳房。半帶酒氣的肌膚,果然略顯潮紅。不,那或許是因為阿冢的情緒還很激動。
小平次用力抓住腳跟。
自己和自己重疊在一起。
阿冢猛地將茶碗遞出。
“怎麼樣?”
“你喝還是不喝?”阿冢俯下身來。
接著阿冢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臉上露出了笑容。
“和嬌妻對酌幾杯,就那麼不情願嗎?”
“你到底想怎樣?”強說無用之後,阿冢把茶碗向前一丟。
咚!阿冢的便衣搖動了幾下。缺了口的舊茶碗在滿是破洞的鋪席上滾動起來,從一寸五分的縫隙前慢悠悠地滾過,停了下來。乾燥的地板上濺滿了酒水。
小平次不敢盯著老婆看,只注視著地板。酒水很快滲入了木紋之中。
“怎麼了?就不能說句話嗎?快看啊,你快看看我啊。”
小平次視野的一角中,雪白又柔軟的東西正蠢蠢欲動。
小平次的視線彷彿痙攣一般遊走。阿冢把襯衣的前襟打開,挺著乳房正對著小平次,雙乳隨著呼吸起伏顫動。
“來呀。和以前那樣,死抓著我不放啊。沒什麼好擔心的哦。你和妾身可是夫婦啊。任誰都不必忌憚,就算是大白天也不必擔心哦。”
阿冢眯起濕潤的雙眼,雙手向前伸,臉上又一次露出了笑容。
小平次用力轉過臉去。
街頭賣藝行乞之聲。狗吠之聲。
拍打草席之聲。
窩囊廢!膽小鬼!一陣陣辱罵聲傳來。滿是侮蔑言語的號叫,不過一會兒就變成了哈哈大笑之聲。阿冢的笑聲化為嬌喘聲傳進小平次的耳中。每當聽見阿冢的笑聲,小平次就禁不住覺得好似 有好幾個女人在一旁哂笑。阿冢袒胸露乳,一次次拍打著草席,毫不留情地嘲笑著。
“真可笑。可笑到極點了。你這樣,還算音羽屋出身的名門演員嗎?學藝不精被逐出師門。墮落到這種田地,哪怕是當個巡迴藝人,去演個鄉間戲也成。只要能登上舞台,俗話說臭歸臭,鯛 魚還是鯛魚。可你就跟你的名字一樣,是連斑都不如的小鰭。而且還是條發臭的小鰭。你這東西根本就不是人吃的。”
小鰭小平次。
這是他的外號。
小平次的老家是山城國宇治郡小幡村。所以最初的名號是小幡村小平次。不久之後,因為叫慣了這個名字,就抽掉一個字,改成了木幡小平次。
不過,從來沒人認同過。
聽說斑一經燒烤就會發出屍臭味。總之是要歸入雜魚、臭魚一類的。
小平次悄悄將手從腳跟移開,用手指在露出一寸五分的地板上來回摩擦。老婆嘴裡的話,不是惡言惡語就是冷嘲熱諷。對小平次來說,那聽起來就像大批觀眾對他的噓聲。不論是歡聲、嬌聲,還是噓聲、罵聲,對他來說,都沒什麼區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片噓聲中突然混入了其他聲音。
那是泥地間那邊傳來的聲音。
“這不是多九郎先生嘛。”阿冢說道。
是伴奏演員安達多九郎到訪了。
“哦呀,真是盼也盼不來。今天太陽還沒下山,正好趕上了開龕嗎?”
“拿什麼來開龕啊?要是沒有什麼貢品,觀音菩薩豈不是白開門一次!”
“那我就真來拜一回吧。香火錢算個多少合適?”
“想要施捨給妾身嗎?不愧是多九郎先生,好大的膽量呢。不過這尊觀音菩薩可不便宜。別怪參拜錢太貴呀。”
阿冢把襯衣前襟理好,重新端坐。
多九郎嘴上說著“真是難得”,順勢也擠上了座席。
“什麼嘛,這麼早就關店打烊。此地的露佛也當秘佛供嗎?”
“秘佛還是秘佛,不攻下一座城池,可是難見本尊一面呢。”
“那這座城池到底是有何機關?”
“哪有什麼機關,這座城只要攻下來自然就會開。”
“哦,是說斑鰶嗎?”多九郎愉快地說著,坐了下來。
“那條斑鰶到底在哪裡?出門了,還是說又躲在內宅閉門不出?”
阿冢只道一聲:“哼。”
“內宅也夠深,他就好比供奉在天岩戶中的佛陀。我就算是扮作天鈿女命,如此裸身舞蹈,他豈止是不現身,連看都不看一眼!何況,他即便溫溫吞吞地走了出來,也從不道謝一聲。他要是個演員,也只配扮個鬼魂來墊場。”
“扮個鬼魂來墊場?說得好。”多九郎笑了。
“這可真是尖酸刻薄啊。喂,小平次,我可不知道你藏在哪兒,你家的尊夫人可是大發雷霆呢。人說觸怒了山神大人,就捕不到獵物。你也適可而止,一現真身如何?”
“隨您怎麼叫都不會出來的。”阿冢說著,從小平次的視野中消失了。
布料摩擦的聲音。似乎是在穿衣。
“會有幽靈出現。大概在丑時三刻。”
“是嘛,你這傢伙真是古怪到家了。”多九郎說著,身子晃悠悠地盤腿坐下。
接著他指了指那一寸五分的縫隙,嘆道:“喔喔,原來在那裡。”
“話說回來,前陣子我來的時候,不也躲在那個角落裡嘛,我還沒注意。這傢伙原本就愛蜷縮在暗處,這麼一來豈不是和那霉絲、菌菇成了一類嗎?喂,小平次……”
僅僅是一瞬間的安靜。
這一瞬間,大概是期望著小平次的回答。不過,期望落空了。
多九郎自然明白,小聲道:
“我沒話可說了。喂,阿冢啊,我拜訪您家那可純屬偶然,可每次這傢伙都躲躲藏藏。莫非他平日在家也是這副德行?”
“一向如此。”阿冢說道。緊接著有衣帶束緊之聲。
“一向一向。一向一向。可不是什麼偶然。”
原來如此,多九郎的聲音中又多了一分驚詫。
“我只道是你們夫婦爭吵,鬧起了彆扭,他才躲了起來,那我可不敢多管閑事。要不然就是這位相公惡行敗露,被母老虎夫人罵出了哭喪臉,不敢見人。我應該不是偶然撞上這場面,來得不是時候吧?”
“我都說了,不是什麼偶然。”阿冢的背脊起伏了幾次,“從來都是如此。”
“從來嗎?”多九郎又一臉驚訝地問道。
沒錯,從來如此。
小平次一向都是這副模樣。
“我認識他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人。”
“從我嫁給他開始,已經是這個樣子了。”
一縷黯淡的胭脂色穿過了縫隙。那是阿冢和服上的色澤。
“成親幾年了?”多九郎問道。
“五年了。”阿冢答。
五年。
已經過了五年嗎?
“一轉眼都五年了。”多九郎拖長聲音說道,“哎呀,我和這傢伙,也只曾一起外出巡演過而已。”
“他在外面怎樣?也是丟人現眼,藏在角落畏畏縮縮嗎?”
“沒有這回事。不過,阿冢啊,你說他從來如此,莫非這五年間,這傢伙,就一天都沒出過這壁櫥?”
“他有沒有躲進壁櫥,都是一樣。”
“這怎麼說?”
“我的意思是,像那樣令人煩躁的傢伙,在我面前晃悠也只會讓人無端地火冒三丈。問什麼也不答應,什麼也不想做,僅僅是孤零零地坐在一邊。”
“什麼都不做嗎?你竟然攤上這樣一個活佛了?”
“沒錯,什麼都不做。最過分的時候,連飯也不吃。”
“就這麼乾癟下去,餓死才好。”阿冢說著,伸出一隻潔白的手,從縫隙旁把滾落的茶碗拾了起來。
忽而,聞到一股女人香。
“那傢伙就這麼瘦成皮包骨頭,恐怕他人都以為妾身不給他飯吃吧。真是諷刺。”
“你若放著他不管,那活佛自然也會心急火燎啦。”多九郎堅持己見,“有個年輕十歲的老婆,這男人真是讓人搞不懂啊。那裡的小平次大人,聽到沒?”
“這人瘋了。簡直非比尋常。不用我說,您也懂了吧。來了客人竟躲在儲物間不出來。別說寒暄幾句,連嘴都不張。即便如此,眾人都叱責是我這做妻子的不好。您看看這個家,連奢華的半個‘奢’字都稱不上。這日子一絲歡愉、一絲快樂都沒有。不飲幾杯濁酒,幾乎就要過不下去了。”
阿冢背對小平次坐下:“那麼就來一杯吧。”她強硬地說著,將茶碗遞給多九郎。
“喝呀。我一個人自斟自飲實在太寂寞。若是原本就只有我一人喝酒倒還算了,可他就躲在那兒。叫我一個人喝酒,氣就不打一處來。”
“說得沒錯。”多九郎舉起茶碗一飲而盡。
“一點溫熱都沒有,這涼酒真讓人叫絕。多喝一杯都願意。”
阿冢續上一杯。
多九郎喝完,抬頭長吁一口氣,說道:“罰酒三杯我看就不必了。”放下了茶碗,“剛來沒多久就不能喝了,我這男人也真沒用。”
“總不會比那裡的活佛更沒用啦,不用擔心。”
“嘿嘿嘿,說得真過分啊。小平次,聽了這種話,你就沒一點想法嗎?”多九郎望向阿冢背後的那張臉。
“就算有想法,他也不會說的。我不知道他外出是個什麼模樣,總之在家裡就是悶聲不響。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是個窩囊廢。那些沒出息的男人尚且知道晾一下毛巾,我家這位,人不在 就算幫大忙了。他在這家裡,我就想吐。光是他人在,就令我煩躁不已。”
“還不如去死。”阿冢回頭說道,“還不如去死,窩囊廢!”
“夫人息怒,話雖如此,你大概也知道,那小平次,演起幽靈來可是惟妙惟肖。演怪談戲可絕少不了他。這可是一門絕活,你看這傢伙的師傅——前代松助都這麼稱讚過。即便他瘦骨嶙峋、形容枯槁,還當他是個名堂。現在讓他演個鬼怪依舊滿堂喝彩。不過,大概也只能在破爛舞台演個鄉間戲而已啦。”
“呼。”阿冢吐出一口氣,又瞥了小平次一眼。
“演死人搭上這麼個不肯開口的人還真是絕配。莫不是演了太多死人,連話都不會說了吧。就叫無口小平次吧。還有,他那獨生子小平的外號叫小佛小平。圓頭圓腦,能演和尚,到最後一樣歸了西。好走不送。”
“都讓人煩得受不了。”阿冢一頓惡罵。
——小平。
“哦,小平說的就是那小子吧。”多九郎面朝小平次說,“是他兒子小太郎吧。”
“我不知道他原來的名字。送給賣葯老頭當養子的時候,名字就改了。看來,您了解得很清楚嘛。”
“是啊,我還算了解,他可是演小兒的小太郎。自從不做演員之後就不清楚了。我聽說他剃了個光頭,還以為他出家了呢。”
“幽靈的兒子是和尚,說出去多難聽!真不知道在搞些什麼。”
“確實如此啊。”多九郎抱起胳膊,“聽說他後來四處賣葯為生,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外面還說我欺侮小平,把他趕出了家門呢。那口氣就好像我把他趕盡殺絕了。才沒有這回事!現在這般田地,都是因為小平次一句話都不肯說。”
“不是這樣嗎?”
“才不是呢。我嫁給他之前,那小平就已經不在這兒了。後來竟隨隨便便地死了。簡直沒有比這更諷刺的事兒了。”
“你出嫁五年,這麼算來,確實沒錯。”
多九郎扳起手指來。
根本不用數。小太郎改名為小平是六年前的事。
然後,他是去年死的。
“小平過繼給賣葯的孫平做養子,是在我出嫁之前,我根本還沒搬到這裡。小平次在被逐出師門后不久,前妻也死了,接著我嫁給了他。從那往後,我家的這位老爺就日日藏身在那個角落啦。”
阿冢橫過臉來,脖頸彎屈。
“沒錯,小平死了之後他就成了這樣。”
“真是可悲。”多九郎說道,“兇手還沒找到吧。那好像是去年的事?”
“是去年。說是失蹤了,說不定是更早失蹤的。不過小平既不是什麼俠客也不是賭徒,區區一個賣葯的行商人,竟然會被人殺死,我怎麼也弄不明白。”
“這小子真不走運。”多九郎說道。
“不管是你還是我——都算不準何時會死,什麼時候會玩完呢。”多九郎的聲音彷彿夢囈。
“您說得沒錯。”阿冢答道。
“我這一路生活到今天,也並非風調雨順。人世無常還是懂的。然而,小平還是被殺的,兇手——”
“就是那裡的小平次。”阿冢轉過身來指向小平次。
“這又是怎麼回事?”多九郎問道。
“這有何奇怪,小平可不像那個窩囊廢,將來前途有望。日後有的是錦繡舞台等著他。那儲物間里的窩囊廢,就去礙他好事。他毀了自己兒子的大好前程。”
“不過還是沒說到點子上,我也不懂。”
“我可是聽說的。”阿冢低聲說。
“聽誰說?”
“你們這種人一輩子都別想企及的名演員啦。”
“是個演員?那這個演員莫非是……”
“你猜對了。”阿冢的語氣忽然激動起來。
“就是那個獃子的師兄啦。聽說那具遺骸證實為小平之時,已經被葬在了無主之墓,所以我們都無處去憑弔。而這風聲剛傳出來,他師兄就特地準備了奠儀來我家拜訪。看樣子是相當懊喪 呢。”
“相當懊喪?”
“他覺得可惜啊。聽說就連已經過世的前代都悲痛不已。”
“前代,你說的前代難道是小平次的師傅?”
——師傅。
多九郎一拍腿。
“那就是說,那師兄就是現今的松助?”
“沒錯。他就是小平次的師兄。我不知道他姓什麼,不過他的的確確出自天下人眾所周知的音羽屋。前代松助覺得小平有不錯的演藝天賦,一眼認準他能在演員之路上有所大成。這可真是麻雀窩裡飛出的鳳凰。前代松助甚至還請求要將小平收作養子。要是真的託付給他就好了,不料那傢伙竟然拒絕了。真是愚蠢到家了。”
“那可真是夠可惜的。”多九郎嗟嘆道。
“不過這我還是頭回聽說。我和他交情不算短,從來沒聽說過有這種事。喂,小平次,你這算是怎麼回事,連我都要瞞著嗎?”
“要是成就了這樁美事,現在都不愁吃穿啦!”多九郎怒喝道。
“沒用的,對他說什麼都沒用了。你以為自己夠蠢,兒子也跟你一樣蠢嗎?你就眼睜睜地看著這麼一樁好事被衝進臭水溝啦。把兒子過繼給來路不明的賣葯老頭,才讓他年紀輕輕地就冤死啦。”
“自作自受。”阿冢斟滿一杯,一飲而盡,“能把大有前途的孩子如此扼殺的窩囊廢,非我家小平次莫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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