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手

司馬翎的創作歷程大致可分為「真善美時期」〔注一〕和「後真善美時期」兩部分，前者是司馬翎初出茅蘆直至開宗立派的心路歷程；後者則是司馬翎由盛轉衰，被時代洪流所淹沒的悲慘際遇。總括來說，「真善美時期」的二十六部小說是司馬翎畢生創作功力所聚，雖不能稱之部部傑作，至少有其可看之處；而「後真善美時期」的幾部創作，刻意模仿古龍行文向巿場取向低頭，卻落得邯鄲學步失去真我，可談論者寥寥數部而已。而本書即為「後真善美時期」中屈指可數的傑作，1975年初版由南琪出版社出版發行。

「智慧仙人」阮雲台，以擅長邏輯推理和精密分析著稱於世，不管面對任何困難都是胸有成竹，態度從容不迫。然而這次的難題卻大異往常，以阮雲台之算無遺策竟然也會緊張，派遣「啞婆婆」火速前往太湖沈家，不顧拆散鴛鴦硬把愛女瑩瑩召回。阮瑩瑩回家之後發現「七巧院」中早已進駐當今武林名門正宗的七大高手，個個枕戈待旦，如臨大敵，到底是什麼回事呢？

一切都得從天竺武僧婆羅戰主和中原七大高手二十年前一場決戰說起。

天竺武僧婆羅戰主：

天竺黃衣憎，他的「萬妙神手」和瑜伽「軍茶利神功」宇內實是難逢敵手，行遍天下以武論尊，打遍中原無敵手。

後為「智慧仙人」阮雲台設計，敗於「七大高手」合擊之下。

在茶峒地區發現骨格精奇的萬家愁，將一身功力轉嫁愛徒之後油盡燈枯。

杭州楊夫子：

中原武功曆數千年之久，家派甚多，其中有一脈集中土武功之大成，代代都有奇人異士，但這一脈向來韜光隱晦，不易在江湖出現。目前的繼承人但知是杭州人，他學通儒，姓楊，人稱楊夫子。這位楊夫於，成就已屆武學宗師的境界，與婆羅戰主一樣，都可以無敵於天下。

他的一身驚世絕學出自中原一脈，數千年流傳下來，當真是源遠流長，博大精深之極，乃是代表漢族數千年之久的正統武學。

杭州楊夫子深居簡出，但大成聖劍卻威揚天下，正邪兩道無不恭敬有加。

他們的兩個弟子均得二人畢生功力，武功造詣已堆彌宗師，遠在當今武林七大高手之上。

「萬里飛猿」萬家愁：

婆羅戰主嫡傳弟子，出道時為「章武幫」幫主銀老狼利用，化名「三絕郎君」竺東來當了兩年「大護法」，銀老狼陰謀事發後與之決裂。

「章武幫」解散後他易容改扮「猿人」尋仇，成為江湖中神懼鬼驚的「猿形惡魔」。

「嶺南徐家」——徐高

「太湖沈家」——沈君玉

「宣城阮家」——「智慧仙人」阮雲台、阮瑩瑩

「毒門」——「五毒魔女」鄺真真

「章武幫」——幫主銀老狼、左先鋒尤胖子、右先鋒李鬼手

「冥天宮」——教主段天民

「幻變魔使」范光明、「音響魔使」聞中聞、「妙色魔使」宋香

萬里飛猿萬家愁

萬家愁這隻通臂猿猴，生具「天猿格」奇相，又在叢林里被猴子養大（泰山乎？）動作敏捷異乎常人，對武學的領悟力更是天賦異稟。婆羅戰主把一身絕技傾囊相授，讓他以弱冠之年坐擁功力一甲子（六十年），成為婆羅戰主之後的一代武學大宗師。

一身武功共計有：

「萬妙神手」：萬流歸宗、妙著天成的拳掌武功。凡出手必攻敵破綻，能用最少力氣發揮最大功效，是以明眼人會誤認為是各大門派的不傳心法。奇特處在於勁力能隨心意扭曲，打人前胸中招後背，傷口會留下卍字元號。

「軍荼利神功」：類似中原的通臂功，能令兩臂互為短長。此功主修堅忍不拔，增強意志力，煉到極致則形成心靈防護罩，能對抗一切妖法幻覺。

書中用了很多片段來側寫他超凡入聖的武學造詣：識破沈君玉使用「袖中劍」一段，讓人家覺得他若不走江湖也可以去當仵作驗屍，保證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

會戰七大高手一段，他在臨陣之際與天地萬物合而為一，外力邪魔不能加，氣機牽引一觸即發，實在非常神奇。然而以萬家愁武學宗師的絕頂功力，竟然敵不過武功只是二級高手的阮雲台？說穿了也就不稀奇，因為人家以智取、不以力敵，初出茅蘆的萬家愁可比幼獅遇老狐，被拐也是意料中事。

而天竺「軍荼利神功」則是司馬翎描寫「心靈修鍊」的最高境界。藉由修鍊此功使得萬家愁心志堅凝如鐵石，不必動手就已破去白蓮教斷指鬼使的「白旛勾魂陣」，令其妖力反噬己身；而在冥天府通道之內，更發揮出進一步的特異功能——能將過去時空中存在的氣味、聲音測出。據葉洪生研究〔注二〕指出，這正是一九八五年以後大陸氣功界始加研究而高手均深信不疑的「神秘資訊理論」，而司馬翎居然早在十年前即已寫入武俠小說，真乃神人也！

究竟萬家愁武功高到什麼地步，請看以下片段：

萬家愁開始行動，一步步向小朱行去。

他現在已明白這陰風洞內最厲害的就是黑煞陰風，但對這種大自然的奇異力量一點也不敢小覷。

只不過一來聽這黑煞陰風似乎對毒門中人才特別可怕。

二來銀老狼等人可以借這黑煞陰風之力煉功，可見得還有趨避化解的可能性。

那小朱所站之處，燈光如豆，雖不明亮，但對萬家愁來說已經足夠了。

萬家愁走了五六步，身子漸漸飄移不定，有時不進反退，繞個小圈才往前擠了數尺。

總之，他目標是數丈外的小朱，但行走時卻不是直線。

原來他已施展最上乘的輕功，蹈虛而行。

四下湧上身的澈骨寒風使得他身形飄搖不定，卻總是順著寒風勢道極自然地借力向前滑移。

這時萬家愁全身靈敏的感覺都警醒活躍地接觸寒風的壓力。

已經知道的是每一種陰寒的風每每是由幾股強弱不同的氣流形成，因此不但壓力大有區別，每股陰風的寒冷程度也有分別。

萬家愁向前滑移了尋丈，身子的飄搖扭擺和緩了許多，乍看似是走出那一陣陣連續不斷的風力範圍。

但其實萬家愁全身上下各部位的肌肉以及肩膊四肢等，正在作不同程度的收縮和鼓突。

如果脫去衣服，又有足夠的光線，就可以看出他有時是左胸鼓得高高，而右胸則塌陷下去，另外腹部大腿等也是如此。

原來他正是在極靈敏的感覺控制下，利用身體上各部位的鼓起或塌陷，巧妙無比消卸了許多股同時襲上身的寒風。

他全身每個部位好像都能獨立作戰，消卸化解了數十名高手擊到的內力。

因此事實上他正是施展至精至奧的武功，對抗強敵一般。

襲到萬家愁身上的寒風已變成連續不斷，以及由更多股的風力組成，壓力和冷度更為複雜。

所以萬家愁才須得動員全身上下各部位千變萬化地應付。

全身內力也須得作陽剛陰柔忽強忽弱等種種變化。（p.530~531）

智慧仙人阮雲台

司馬翎小說愛寫鬥智推理，書中總不乏一些精打細算的智者型人物，本書中當以阮雲台為一代表。

阮雲台號稱智慧仙人，其實是武林警察。二十年前他設計婆羅戰主力戰七大高手，以絕峽天險之利勝他一招，令中原武林不致臉上無光；二十年後萬家愁化身「猿形惡魔」搞得武林人心惶惶，也是阮家父女出面解決。師徒兩代前仆後繼竟都敗於他手，雖說七大高手團結一心該佔頭功，阮雲台的運籌帷幄也自不能小覷。

書中最妙的一段，是阮雲台設計破去萬家愁「與天地萬物合而為一」的無敵狀態，進而七大高手遇險互援、激發潛力，才使萬家愁敗北受傷。這點連當事者自己都不能不服，讀者拍案叫絕自不待言。而更狠的一著呢，就是不因襲舊招在峽頂狙擊，故意讓萬家愁安全逃逸，其實是要放長線釣大魚！筆者對阮雲台的觀感是：「饒是你精似鬼，也得喝老子的洗腳水！」太老奸了，這傢伙。

七巧仙女阮瑩瑩

阮瑩瑩是阮雲台的獨生愛女，也是阮雲台的致命殺手棋。在書中她並沒有綽號，稱她「七巧仙女」是因為其父「智慧仙人」，將門虎子，她的巧思也自不比尋常，最會察言觀色、見人說人話，好似有顆「七巧玲瓏心」。

她的演技，老實說，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女主角堪可入圍。大家看她戲份好像不多，卻沒想到她其實無所不在。儘管司馬翎一再放出暗示，如果不稍加留心還真沒法一舉識破。想我當初看到謎底之時，氣得拍桌子大罵：「他媽的，司馬翎連讀者都騙！」你就可以知道阮瑩瑩到底是個什麼角色了。

不過阮瑩瑩在本書結局表現不佳，面對沈君玉、萬家愁兩位愛郎，她做不出決定，只能被動地希望兩人之中有一個人願意好言相求給她偏心的力量。可惜萬家愁和沈君玉兩人都是正直之輩，都不願用僥倖的方式獲取愛情，讓她兩頭落空。

萬象版《人在江湖》封底文字說：「萬家愁武功通神，卻被女人騙了兩次。」第一次是他的初戀阿嘉，真實身份為銀老狼情婦，只為籠絡他加入章武幫才對他虛興委蛇，第二次就是阮瑩瑩。其實阮瑩瑩本來該和沈君玉配成眷屬，接近萬家愁是老爸安排的美人計，卻沒想到這個人人懼怕的猿形惡魔竟然是個至情至性的天地男兒，不禁又對他情根深種，造成後來兩人三角的尷尬局面。

五毒魔女鄺真真

最後來講五毒魔女鄺真真，本書後半挑大樑的美麗壞女人。

她既名「五毒魔女」，可知出身不正（毒門中人），但出身邪派並不代表這個人一定惡貫滿盈、罪無可赦吧！充其量是，下手狠毒了點。如果古龍來寫，不把她寫成路邊尿桶絕對不甘心不放手，幸好司馬翎沒這麼做。他讓鄺真真二十八歲仍保玉身不失，對男人有刻板偏見。可是當她遇上萬家愁，卻不自覺地為他的丰神氣度所吸引，深深陷入情網之中。以她連乾凈的桌面都要重抹一遍的潔癖個性，竟然願意和萬家愁裸裎擁抱，在他昏迷之時以純陰之氣助他療傷，以自身體熱驅散他所受風寒！不管她是名門淑女還是毒門魔女，光看她為萬家愁所做的一切，嘴裡真難吐出一個「壞」字。

我說鄺真真和萬家愁都是性情中人。萬家愁為她一句話獨闖陰風洞英雄救美，鄺真真則以身相許投桃報李。雖然兩人未發生超友誼關係，也足夠煽情了。

筆者目前的計劃，司馬翎「後真善美時期」的作品只挑《人在江湖》和《飛羽天關》做一個重點評析；其他作品其實已不足道，最多是，再加一部《杜劍娘》吧！但得先辨識其真偽。至於「真善美時期」的作品，原則上全部都評。

重要記載——大成聖劍（抄錄書中片段）

毀形鬼使道：「銀令主，小人向來只奉令行事，這動腦筋方面小人是不行的。」

他停歇一下，又道：「剛才您老提起殺傷小諸葛之人的武功家數，不久便知，這話怎說？小人實是極想早點得知。」

銀老狼道：「本座但知天下使劍名家，都煉不到劍氣傷人的地步。或者武當、峨嵋和崑崙那幾個老不死勉強辦得到，然而小諸葛很肯定的說，傷他之人是個男性，年紀絕不超過三旬，南方人氏。由此可知絕不是林虛舟或陸天行。若是小小年紀便煉到能以劍氣傷人的地步，那就非得是『大成聖劍』不可了。」

毀形鬼使聲音充滿驚訝，道：「大成聖劍？大成聖劍？小人從未聽過這一門劍術的名稱呀。」

銀老狼道：「這大成聖劍乃是中原數千年一脈相傳至高無上的武功之一，實含儒家中庸之道和忠恕的精神。所謂彌高彌堅，不思不勉，瑞日祥雲，光風霽月……。」

毀形鬼使問道：「什麼叫做彌高彌堅，不思不勉？」

銀老狼道：「這個……這個麼？解釋起來話長得很。你日後問問小諸葛，他讀過書，解得比我好。總之，那中原嫡傳武功跟讀書很有關係，不是讀書人不能學那門武功，還須得很清高正派的君子才行。但你也知道，讀書人多半不是東西，所以有資格修習這門武功的實在很少很少。」（p.591~592）

◎

李鬼手狂笑一聲道：「一齊上，把這小子斬為肉醬，人人都記大功一次。」

那七八名大漢齊齊發出狂吼，許多人著實被駭了一大跳。霎時七八柄刀劍星漩電馳，寒光閃掣，分作前後左右四路向沈君玉攢攻。氣勢之悍猛，刀法之精妙，教全場數千人大為震撼，尤以大有聲名的名家高手吃驚更甚。原來這八名大漢一出手，個個的武功都不弱於這些來自天下各地的名家高手，實是叫人感到難以置信。

李鬼手的部屬尚且如此，李鬼手自然高明得多，而銀老狼便不知又高明到何等地步了。沈君玉在漫天匝地的寒光中，左手摺扇徐徐搖搧，神態極是從容瀟灑。右手挺直伸出，不知何故人人就覺得他這隻手便是一柄長劍。沈君玉朗朗吟道：「氣若逼星斗，勢欲凌滄溟……」吟聲中身子迴轉，右臂化劍忽刺互戳。每一下都清楚玲瓏得從刀光中探入刺中敵人。吟聲和動作不過是眨眼工夫之事，那八名大漢砰匍連聲仆開七八尺遠，個個僵卧不動。有些離得近的人驚叫道：「沒命啦，都死了……」

從來沒有人見過這等飄逸高雅的殺人法，不禁又使人泛起了疑真疑幻之感。（p.734）

附錄——萬象版缺少的三段話

萬象版《人在江湖》最後一句話是：「阮瑩瑩抬起頭，一點不訝異萬家愁的出現。」讓人覺得意猶未盡，其實這是出版商的惡習，為了排版方便硬把文句刪除，現如今復原如下：

阮瑩瑩抬起頭，一點不訝異萬家愁的出現。

她眼色溫柔如水，但也含有絕望的味道，「你還是要問那一句話麼？」

萬家愁輕嘆一聲，道：「你不必說了，我用不著聽第二遍。再見了，芷玲，我……我會很想念你……。」

他大步走出去，孤寂地消失在茫茫人海中……（p.755~756）

〔注一〕指處女作《關洛風雲錄》（1958）至《玉鉤斜》 （1970）之間的作品。

〔注二〕《葉洪生論劍》p.382

《人在江湖》司馬翎著　皇鼎出版　民國75年1月出版

《武俠小說談藝錄——葉洪生論劍》葉洪生著　聯經出版　民國83年1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