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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十娘
《警世通言》系列中的角色
杜十娘是明代馮夢龍所著《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女主人公,曾為青樓女子,深受壓迫卻堅貞不屈,為擺脫逆境而頑強掙扎。
將全部希冀寄託於紹興府富家公子李甲身上。然而她怎麼努力也逃脫不了悲慘命運的束縛,李甲背信棄義,將其賣於孫富。萬念俱灰之下,杜十娘怒罵孫富,痛斥李甲,把多年珍藏的百寶箱中的一件件寶物拋向江中,最後縱身躍入滾滾波濤之中。
《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原文
《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掃蕩殘胡立帝畿,龍翔鳳舞勢崔嵬。
左環滄海天一帶,右擁太行山萬圍。
戈戟九邊雄絕塞,衣冠萬國仰垂衣。
太平人樂華胥世,永永金甌共日輝。
杜十娘戲劇
平秀吉侵犯朝鮮,承恩、楊應龍是土官謀叛,先後削平。遠夷莫不畏服,爭來朝貢。真箇是:
一人有慶民安樂,四海無虞國太平。
話中單表萬曆二十年間,日本國關白作亂,侵犯朝鮮。朝鮮國王上表告急,天朝發兵泛海往救。有戶部官奏准:目今兵興之際,糧餉未充,暫開納粟入監之例。原來納粟入監的,有幾般便宜:好讀書,好科舉,好中,結末來又有個小小前程結果。以此宦家公子、富室子弟,到不願做秀才,都去援例做太學生。自開了這例,兩京太學生各添至千人之外。內中有一人,姓李名甲,字子先,浙江紹興府人氏。父親李布政所生三兒,惟甲居長,自幼讀書在庠,未得登科,援例入於北雍。因在京坐監,與同鄉柳遇春監生同游教坊發司院內,與一個名姬相遇。那名姬姓杜名媺,排行第十,院中都稱為杜十娘,生得:
杜十娘劇照
那杜十娘自十三歲破瓜,今一十九歲,七年之內,不知歷過了多少公子王孫。一個個情迷意盪,破家蕩產而不惜。院中傳出四句口號來,道是:
坐中若有杜十娘,斗筲之量飲千觴。
院中若識杜老媺,千家粉面都如鬼。
卻說李公子風流年少,未逢美色,自遇了杜十娘,喜出望外,把花柳情懷,一擔兒挑在他身上。那公子俊俏龐兒,溫存性兒,又是撒漫的手兒,幫襯的勤兒,與十娘一雙兩好,情投意合。十娘因見鴇兒貪財無義,久有從良之志,又見李公子忠厚志誠,甚有心向他。奈李公子懼怕老爺,不敢應承。雖則如此,兩下情好愈密,朝歡暮樂,終日相守,如夫婦一般。海誓山盟,各無他志。真箇:
恩深似海恩無底,義重如山義更高。
再說杜媽媽,女兒被李公子佔住,別的富家巨室,聞名上門,求一見而不可得。初時李公子撒漫用錢,大差大使,媽媽脅肩謅笑,奉承不暇。日往月來,不覺一年有餘,李公子囊篋漸漸空虛,手不應心,媽媽也就怠慢了。老布政在家聞知兒子嫖院,幾遍寫字來喚他回去。他迷戀十娘顏色,終日延捱。後來聞知老爺在家發怒,越不敢回。古人云:“以利相交者,利盡而疏。”那杜十娘與李公子真情相好,見他手頭愈短,心頭愈熱。媽媽也幾遍教女兒打發李甲出院,見女兒不統口,又幾遍將言語觸突李公子,要激怒他起身。公子性本溫克,詞氣愈和。媽媽沒奈何,日逐只將十娘叱罵道:“我們行戶人家,吃客穿客,前門送舊,後門迎新,門庭鬧如火,錢帛堆成垛。自從那李甲在此,混帳一年有餘,莫說新客,連舊主顧都斷了。分明接了個鐘馗老,連小鬼也沒得上門,弄得老娘一家人家,有氣無煙,成什麼模樣!”
杜十娘被罵,耐性不住,便回答道:“那李公子不是空手上門的,也曾費過大錢來。”媽媽道:“彼一時,此一時,你只教他今日費些小錢兒,把與老娘辦些柴米,養你兩口也好。別人家養的女兒便是搖錢樹,千生萬活,偏我家晦氣,養了個退財白虎!開了大門七件事,般般都在老身心上。到替你這小賤人白白養著窮漢,教我衣食從何處來?你對那窮漢說:“有本事出幾兩銀子與我,到得你跟了他去,我別討個丫頭過活卻不好?”十娘道:“媽媽,這話是真是假?”媽媽曉得李甲囊無一錢,衣衫都典盡了,料他沒處設法,便應道:“老娘從不說謊,當真哩。”十娘道:“娘,你要他許多銀子?”媽媽道:“若是別人,千把銀子也討了。可憐那窮漢出不起,只要他三百兩,我自去討一個粉頭代替。只一件,須是三日內交付與我,左手交銀,右手交人。”若三日沒有銀時,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頓孤拐,打那光棍出去。那時莫怪老身!”十娘道:“公子雖在客邊乏鈔,諒三百金還措辦得來。只是三日忒近,限他十日便好。”媽媽想道:“這窮漢一雙赤手,便限他一百日,他那裡來銀子?沒有銀子,便鐵皮包臉,料也無顏上門。那時重整家風,媺兒也沒得話講。”答應道:“看你面,便寬到十日。第十日沒有銀子,不幹老娘之事。”十娘道:“若十日內無銀,料他也無顏再見了。只怕有了三百兩銀子,媽媽又翻悔起來。”媽媽道:“老身年五十一歲了,又奉十齋,怎敢說謊?不信時與你拍掌為定。若翻悔時,做豬做狗!”
從來海水斗難量,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窮儒囊底竭,故將財禮難嬌娘。
是夜,杜娘與公子在枕邊,議及終身之事。公子道:“我非無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費甚多,非千金不可。我囊空如洗,如之奈何!”十娘道:“妾已與媽媽議定只要三百金,但須十日內措辦。郎君遊資雖罄,然都中豈無親友可以借貸?倘得如數,妾身遂為君之所有,省受虔婆之氣。”公子道:“親友中為我留戀行院,都不相顧。明日只做束裝起身,各家告辭,就開口假貸路費,湊聚將來,或可滿得此致。”起身梳洗,別了十娘出門。十娘道:用心作速,專聽佳音。”公子道:“不須分付。”
飾演杜十娘
柳遇春見公子愁容可掬,問其來歷。公子將杜十娘願嫁之情,備細說了。遇春搖首道:“未必,未必。那杜媺曲中第一名姬,要從良時,怕沒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禮。那鴇兒如何只要三百兩?想鴇兒怪你無錢使用,白白佔住他的女兒,設計打發你出門。那婦人與你相處已久,又礙卻麵皮,不好明言。明知你手內空虛,故意將三百兩賣個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沒有,你也不好上門。便上門時,他會說你笑你,落得一場褻瀆,自然安身不牢,此乃煙花逐客之計。足下三思,休被其惑。據弟愚意,不如早早開交為上。”公子聽說,半晌無言,心中疑惑不定。遇春又道:“足下莫要錯了主意。你若真箇還鄉,不多幾兩盤費,還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兩時,莫說十日,就是十個月也難。如今的世情,那肯顧緩急二字的!那煙花也算定你沒處告債,故意設法難你。”公子道:“仁兄所見良是。”口裡雖如此說,心中割捨不下。依舊又往外邊東央西告,只是夜裡不進院門了。
公子在柳監生寓中,一連住了三日,共是六日了。杜十娘連日不見公子進院,十分著緊,就教小廝四兒街上去尋。四兒尋到大街,恰好遇見公子。四兒叫道:“李姐夫,娘在家裡望你。”公子自覺無顏,回復道:“今日不得功夫,明日來罷。”四兒奉了十娘之命,一把扯住,死也不放,道:“娘叫咱尋你,是必同去走一遭。”李公子心上也牽掛看婊子,沒奈何,只得隨四兒進院,見了十娘,嘿嘿無言。十娘問道:“所謀之事如何?”公子眼中流下淚來。十娘道:“莫非人情淡薄,不能足三百之數么?”分子含淚而言,道出二句:
“不信上山擒虎易,果然開口告人難。
杜十娘[明代馮夢龍所著《警世通言》中人物]
李甲拿了三百兩銀子,喜從天降,笑逐顏開,欣欣然來見十娘,剛是第九日,還不足十日。十娘問道:“前日分毫難借,今日如何就有一百五十兩?”公子將柳監生事情,又述了一遍。十娘以手加額道:“使吾二人得遂其願者,柳君之力也!兩個歡天喜地,又在院中過了一晚。
次日十娘早起,對李甲道:“此銀一交,便當隨郎君去矣。舟車之類,合當預備。妾昨日於姊妹中借得白銀二十兩,郎君可收下為行資也。”公子正愁路費無出,但不敢開口,得銀甚喜。說猶未了,鴇兒恰來敲門叫道:“媺兒,今日是第十日了。”公子聞叫,啟門相延道:“承媽媽厚意,正欲相請。”便將銀三百兩放在桌上。鴇兒不料公子有銀,嘿然變色,似有悔意。十娘道:“兒在媽媽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數千金矣。今日從良美事,又媽媽親口所訂,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過期。倘若媽媽失信不許,郎君持銀去,兒即刻自盡。恐那時人財兩失,悔之無及也。”鴇兒無詞以對。腹內籌畫了半晌,只得取天平兌准了銀子,說道:“事已如此,料留你不住了。只是你要去時,即今就去。平時穿戴衣飾之類,毫釐休想!”說罷,將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門,討鎖來就落了鎖。此時九月天氣。十娘才下床,尚未梳洗,隨身舊衣,就拜了媽媽兩拜。李公子也作了一揖。一夫一婦,離了虔婆大門:
鯉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
公子教十娘且住片時:“我去喚個小轎抬你,權往柳榮卿寓所去,再作道理。”十娘道:“院中諸姊妹平昔相厚,理宜話別。況前日又承他借貸路費,不可不一謝也。”乃同公子到各姊妹處謝別。姊妹中惟謝月朗、徐素素與杜家相近,尤與十娘親厚:十娘先到謝月朗家。月朗見十娘禿髻舊衫,驚問其故。十娘備述來因,又引李甲相見。十娘指月朗道:“前日路資,是此位姐姐所貸,郎君可致謝。”李甲連連作揖。月朗便教十娘梳洗,一面去請徐素素來家相會。十娘梳洗已畢,謝、徐二美人各出所有,翠鈿金釧,瑤簪寶珥,錦袖花裙,鸞帶綉履,把杜十娘裝扮得煥然一新,備酒作慶賀筵席。月朗讓卧房與李甲、杜媺二人過宿。次日,又大排筵席,遍請院中姊妹。凡十娘相厚者,無不畢集,都與他夫婦把盞稱喜。吹彈歌舞,各逞其長,務要盡歡,直飲至夜分。十娘向眾姊妹一一稱謝。眾姊妹道:“十姊為風流領袖,今從郎君去,我等相見無日。何日長行,姊妹們尚當奉送。”月朗道:“候有定期,小妹當來相報。但阿姊千裡間關,同郎君遠去,囊篋蕭條,曾無約束,此乃吾等之事。當相與共謀之,勿令姊有窮途之慮也。”眾姊妹各唯唯而散。
是晚,公子和十娘仍宿謝家。至五鼓,十娘對公子道:“吾等此去,何處安身?郎君亦曾糀議有定著否?”公子道:“老父盛怒之下,若知娶妓而歸,必然加以不堪,反致相累。展轉尋思,尚未有萬全之策。”十娘道:“父子天性,豈能終絕?既然倉卒難犯,不若與郎君於蘇、杭勝地,權作浮居。郎君先回,求親友於尊大人面前勸解和順,然後攜妾於歸,彼此安妥。”公子道:“此言甚當。”次日,二人起身辭了謝月朗,暫往柳監生寓中,整頓行裝。杜十娘見了柳遇春,倒身下拜,謝其周全之德:“異日我夫婦必當重報。”遇春慌忙答禮道:“十娘鍾情所歡,不以貧窶易心,此乃女中豪傑。仆因風吹火,諒區區何足掛齒!”三人又飲了一日酒。次早,擇了出行吉日,雇倩轎馬停當。十娘又遣童兒寄信,別謝月朗。臨行之際,只見肩輿紛紛而至,乃謝月朗與徐素素拉眾姊妹來送行。月朗道:“十姊從郎君千裡間關,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贐,十姊可檢收,或長途空乏,亦可少助。”說罷,命從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鎖甚固,正不知什麼東西在裡面。十娘也不開看,也不推辭,但殷勤作謝而已。須臾,輿馬齊集,僕夫催促起身。柳監生三杯別酒,和眾美人送出崇文門外,各各垂淚而別。正是:
他日重逢難預必,此時分手最堪憐。
杜十娘[明代馮夢龍所著《警世通言》中人物]
不一日,行至瓜洲,大船停泊岸口,公子別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約明日侵晨,剪江而渡。其時仲冬中旬,月明如水,公子和十娘坐於舟首。公子道:“自出都門,困守一艙之中,四顧有人,未得暢語。今日獨據一舟,更無避忌。且已離塞北,初近江南,宜開懷暢飲,以舒向來抑鬱之氣。恩卿以為何如?”十娘道:“妾久疏談笑,亦有此心,郎君言及,足見同志耳。”公子乃攜酒具於船首,與十娘鋪氈並坐,傳杯交盞。飲至半酣,公子執卮對十娘道:“恩卿妙音,六院推首。某相遇之初,每聞絕調,輒不禁神魂之飛動。心事多違,彼此鬱郁,鸞鳴鳳奏,久矣不聞。今清江明月,深夜無人,肯為我一歌否?”十娘興亦勃發,遂開喉頓嗓,取扇按拍,嗚嗚咽咽,歌出元人施君美《拜月亭》雜劇上“狀元執盞與嬋娟”一曲,名《小桃紅》。真箇:
聲飛霄漢雲皆駐,響入深泉魚出遊。
卻說他舟有一少年,姓孫名富,字善賚,徽州新安人氏。家資巨萬,積祖揚州種鹽。年方二十,也是南雍中朋友。生性風流,慣向青樓買笑,紅粉追歡,若嘲風弄月,到是個輕薄的頭兒。事有偶然,其夜亦泊舟瓜州渡口,獨酌無聊,忽聽得歌聲嘹亮,風吟鸞吹,不足喻其美。起立船頭,佇聽半晌,方知聲出鄰舟。正欲相訪,音響倏已寂然,乃遣仆者潛窺蹤跡,訪於舟人。但曉得是李相公雇的船,並不知歌者來歷。孫富想道:“此歌者必非良家,怎生得他一見?”展轉尋思,通宵不寐。捱至五更,忽聞江風大作。及曉,彤雲密布,狂雪飛舞。怎見得,有詩為證:
千山雲樹滅,萬徑人蹤絕。
扁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因這風雪阻渡,舟不得開。孫富命艄公移船,泊於李家舟之傍。孫富貂帽狐裘,推窗假作看雪。值十娘梳洗方畢,纖纖玉手揭起舟傍短簾,自潑盂中殘水。粉容微露,卻被孫富窺見了,果是國色天香。魂搖心蕩,迎眸注目,等候再見一面,杳不可得。沉思久之,乃倚窗高吟高學士《梅花詩》二句,道:
雪滿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來。
李甲聽得鄰舟吟詩,舒頭出艙,看是何人。只因這一看,正中了孫富之計。孫富吟詩,正要引李公子出頭,他好乘機攀話。當下慌忙舉手,就問:“老兄尊姓何諱?”李公子敘了姓名鄉貫,少不得也問那孫富。孫富也敘過了。又敘了些太學中的閑話,漸漸親熟。孫富便道:“風雪阻舟,乃天遣與尊兄相會,實小弟之幸也。舟次無聊,欲同尊兄上岸,就酒肆中一酌,少領清誨,萬望不拒。”公子道:“萍水相逢,何當厚擾?”孫富道:“說那裡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喝教艄公打跳,童兒張傘,迎接公子過船,就於船頭作揖。然後讓公子先行,自己隨後,各各登跳上涯。
杜十娘[明代馮夢龍所著《警世通言》中人物]
杜十娘[明代馮夢龍所著《警世通言》中人物]
公子聞言,茫然自失,移席問計:“據高明之見,何以教我?”孫富道:“仆有一計,於兄甚便。只恐兄溺枕席之愛,未必能行,使仆空費詞說耳!”公子道:“兄誠有良策,使弟再睹家園之樂,乃弟之恩人也。又何憚而不言耶?”孫富道:“兄飄零歲余,嚴親懷怒,閨閣離心。設身以處兄之地,誠寢食不安之時也。然尊大人所以怒兄者,不過為迷花戀柳,揮金如土,異日必為棄家蕩產之人,不堪承繼家業耳!兄今日空手而歸,正觸其怒。兄倘能割衽席之愛,見機而作,仆願以千金相贈。兄得千金以報尊大人,只說在京授館,並不曾浪費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從此家庭和睦,當無間言。須臾之間,轉禍為福。兄請三思,仆非貪麗人之色,實為兄效忠於萬一也!”李甲原是沒主意的人,本心懼怕老子,被孫富一席話,說透胸中之疑,起身作揖道:“聞兄大教,頓開茅塞。但小妾千里相從,義難頓絕,容歸與商之。得妾心肯,當奉復耳。”孫富道:“說話之間,宜放婉曲。彼既忠心為兄,必不忍使兄父子分離,定然玉成兄還鄉之事矣。”二人飲了一回酒,風停雪止,天色已晚。孫富教家僮算還了酒錢,與公子攜手下船。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卻說杜十娘在舟中,擺設酒果,欲與公子小酌,竟日未回,挑燈以待。公子下船,十娘起迎。見公子顏色匆匆,似有不樂之意,乃滿斟熱酒勸之。公子搖首不飲,一言不發,竟自床上睡了。十娘心中不悅,乃收拾杯盤為公子解衣就枕,問道:“今日有何見聞,而懷抱鬱郁如此?”公子嘆息而已,終不啟口。問了三四次,公子已睡去了。十娘委決不下,坐於床頭而不能寐。到夜半,公子醒來,又嘆一口氣。十娘道:“郎君有何難言之事,頻頻嘆息?”公子擁被而起,欲言不語者幾次,撲簌簌掉下淚來。十娘抱持公子於懷間,軟言撫慰道:“妾與郎君情好,已及二載,千辛萬苦,歷盡艱難,得有今日。然相從數千里,未曾哀戚。今將渡江,方圖百年歡笑,如何反起悲傷?必有其故。夫婦之間,死生相共,有事盡可商量,萬勿諱也。”
公子再四被逼不過,只得含淚而言道:“仆天涯窮困,蒙恩卿不棄,委曲相從,誠乃莫大之德也。但反覆思之,老父位居方面,拘於禮法,況素性方嚴,恐添嗔怒,必加黜逐。你我流蕩,將何底止?夫婦之歡難保,父子之倫又絕。日間蒙新安孫友邀飲,為我籌及此事,寸心如割!”十娘大驚道:“郎君意將如何?”公子道:“仆事內之人,當局而迷。孫友為我畫一計頗善,但恐恩卿不從耳!”十娘道:“孫友者何人?計如果善,何不可從?”公子道:“孫友名富,新安鹽商,少年風流之士也。夜間聞子清歌,因而問及。仆告以來歷,並談及難歸之故,渠意欲以千金聘汝。我得千金,可借口以見吾父母,而恩卿亦得所耳。但情不能舍,是以悲泣。”說罷,淚如雨下。
十娘放開兩手,冷笑一聲道:“為郎君畫此計者,此人乃大英雄也!郎君千金之資既得恢復,而妾歸他姓,又不致為行李之累,發乎情,止乎禮,誠兩便之策也。那千金在那裡?”公子收淚道:“未得恩卿之諾,金尚留彼處,未曾過手。”十娘道:“明早快快應承了他,不可挫過機會。但千金重事,須得兌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過舟,勿為賈豎子所欺。”時已四鼓,十娘即起身挑燈梳洗道:“今日之妝,乃迎新送舊,非比尋常。”於是脂粉香澤,用意修飾,花鈿綉襖,極其華艷,香風拂拂,光彩照人。裝束方完,天色已曉。
孫富差家童到船頭候信。十娘微窺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話,及早兌足銀子。公子親到孫富船中,回復依允。孫富道:“兌銀易事,須得麗人妝台為信。”公子又回復了十娘,十娘即指描金文具道:“可便抬去。”孫富喜甚。即將白銀一千兩,送到公子船中。十娘親自檢看,足色足數,分毫無爽,乃手把船舷,以手招孫富。孫富一見,魂不附體。十娘啟朱唇,開皓齒道:“方才箱子可暫發來,內有李郎路引一紙,可檢還之也。”孫富視十娘已為瓮中之鱉,即命家童送那描金文具,安放船頭之上。十娘取鑰開鎖,內皆抽替小箱。十娘叫公子抽第一層來看,只見翠羽明彆,瑤簪寶珥,充牣於中,約值數百金。十娘遽投之江中。李甲與孫富及兩船之人,無不驚詫。又命公子再抽一箱,乃玉簫金管;又抽一箱,盡古玉紫金玩器,約值數千金。十娘盡投之於大江中。岸上之人,觀者如堵。齊聲道:“可惜,可惜!”正不知什麼緣故。最後又抽一箱,箱中復有一匣。開匣視之,夜明之珠約有盈把。其他祖母綠、貓兒眼,諸般異寶,目所未睹,莫能定其價之多少。眾人齊聲喝彩,喧聲如雷。十娘又欲投之於江。李甲不覺大悔,抱持十娘慟哭,那孫富也來勸解。
杜十娘[明代馮夢龍所著《警世通言》中人物]
三魂渺渺歸水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當時旁觀之人,皆咬牙切齒,爭欲拳毆李甲和那孫富。慌得李、孫二人手足無措,急叫開船,分途遁去。李甲在舟中,看了千金,轉憶十娘,終日愧悔,郁成狂疾,終身不痊。孫富自那日受驚,得病卧床月余,終日見杜十娘在傍詬罵,奄奄而逝。人以為江中之報也。
卻說柳遇春在京坐監完滿,束裝回鄉,停舟瓜步。偶臨江凈臉,失墜銅盆於水,覓漁人打撈。及至撈起,乃是個小匣兒。遇春啟匣觀看,內皆明珠異寶,無價之珍。遇春厚賞漁人,留於床頭把玩。是夜夢見江中一女子,凌波而來,視之,乃杜十娘也。近前萬福,訴以李郎薄倖之事,又道:“向承君家慷慨,以一百五十金相助。本意息肩之後,徐圖報答,不意事無終始。然每懷盛情,悒悒未忘。早間曾以小匣托漁人奉致,聊表寸心,從此不復相見矣。”言訖,猛然驚醒,方知十娘已死,嘆息累日。
後人評論此事,以為孫富謀奪美色,輕擲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識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無足道者。獨謂十娘千古女俠,豈不能覓一佳侶,共跨秦樓之鳳,乃錯認李公子。明珠美玉,投於盲人,以致恩變為仇,萬種恩情,化為流水,深可惜也!有詩嘆云:
不會風流莫妄談,單單情字費人蔘。
若將情字能參透,喚作風流也不慚。
明朝萬曆年間,北京城南的“教坊司”名妓杜十娘一天在接待客人時,偶遇南京布政老爺的公子李甲,李甲愛其美貌紅顏,杜十娘傾其舉止文雅,二人情投意合。李甲不顧學業,日日沉浸在溫柔鄉里,漸漸耗盡了錢財。其父聞聽后怒不可遏,斷了他的供給,並勸說京城的親戚都不要借錢給他。
十娘決心將終身託付給溫存忠厚的李甲。老鴇兒同意只要李甲在十日內拿出三百兩銀子就可贖出十娘。但他在親友中早已壞了名聲,誰也不會拿出錢來幫他往妓院里填。
杜十娘
於是兩個有情人在柳遇春住所喜結百年之好。杜十娘與李甲本要回到老家去,無奈李甲心存顧慮,攜妓而歸難以向父親交代。杜十娘獻計說:先到蘇杭勝地遊覽一番,然後郎君回家,求親友在尊父面前勸解和順;待李父消氣后,再來接她。李甲依命而行。
二人行到瓜洲古渡之時,遇到了好色又陰險的富賈孫富。他夜飲歸舟,聽到杜十娘的歌聲,心動不已。天亮以後,從窗口向內視其容貌,更覺心蕩神搖。孫富假意與李甲相接近,飲酒暢談,談到杜十娘時,李甲告知其事情的原委,孫富嘆道:尊父位高,怎容你娶妓為妻!到時候進退兩難,豈不落得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下場?!他這麼一說,李甲更覺步履維艱,孫富又拿出一副為朋友肯兩肋插刀的架式說:在下倒是願以千金相贈,你拿著銀錢回去,只說在京授館,你父定會原諒你。一番話說的李甲動了心,他一直怕回家后不能交差,一方面又覺得這樣做有負杜十娘,要求回去獲得杜十娘允諾。
杜十娘聽了李甲的商量,如雷轟頂,回憶自己童年被賣,受盡屈辱,眼看已經逃出了火坑,原以為和李甲會過上幸福的生活,如今才看到他毫無主意,於是下定決心一死以換李甲明白自己情誼,之後還幫李甲謀划拿到孫富許諾的千金。翌日,杜十娘扮上盛裝,先讓孫富把銀兩放到李甲船上。自己站在踏板上,打開百寶箱,裡面裝滿金銀翡翠各色珍奇玩物。杜十娘指著價值連城的金銀珠寶,怒罵孫富拆散他們夫妻,痛斥李甲不能信任自己,有眼無珠,把一件件寶物拋向江中,最後縱身躍入滾滾波濤之中。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是明代白話小說集《三言》馮夢龍的代表作品中的名篇,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最為傑出的短篇小說之一。這篇小說在許多文學史上定義為反封建反禮教的愛情小說,杜十娘的悲劇是黑暗的封建社會對她的欺騙擠壓所造成的。這篇小說從整體結構來看,確是很不錯的,以其細膩的筆觸塑造一個執著追求自己心中美好願望的女性形象,取得了非凡的、卓越的藝術效果,很多人對杜十娘的悲劇命運的原因和小說的悲劇意蘊進行深刻的揣測和琢磨,但迄今為止沒有找到比較滿意的答案。
杜十娘
作品主人公杜十娘,是一個聰明、美麗而熱情的女子,但不幸處於被侮辱被損害的地位,過著人間地獄的生活。她希望擺脫這種生活,要求過一種“人”的生活。在舊社會裡,處於杜十娘這樣地位的女子,僅僅為了要過一種“人”的生活,就得費盡心機,長年累月地策劃,有時是費盡了心機,做了各種努力,仍舊達不到目的。杜十娘的故事就是一個例子。這篇小說里寫杜十娘一遇到“忠厚志誠”的李甲,便“情投意合”而“有心向他”,就是這個道理。
十娘是一個熱情的人,當李甲“囊篋空虛”時,她不但不聽從鴇母“打發李甲出院”的話,而且“見他手頭愈短,心頭愈熱”。為了李甲,她受鴇母的叱罵,甚至直接跟鴇母衝突起來。
十娘愛李甲,希望他給她贖身。她清楚地知道鴇母的用心,就利用機會,賺得了鴇母只要三百兩銀子身價的諾言。又怕鴇母失信,用言語激怒她,使她發下“若翻悔時,做豬做狗”的咒願。這就為她掙脫妓院生活準備了條件。十娘是“久有從良之志”的。她好不容易攢聚了價值萬金的珠寶,準備跳出火坑以後好好生活。她把期待已久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李甲身上。一方面,她不能在未離開妓院前吐露秘密,一方面,她也想試探李甲的誠意,因此,她要李甲到外面去想辦法湊足三百兩身價。當她“連日不見公子進院”時,就十分著急派人到街上去尋找。她始終用純真的愛情鼓舞李甲。最後,十娘終於掙脫了妓院的繩索。十娘老早把財寶寄存到知己的姐妹家,她們在十娘離去前把珠寶裝在箱匣里送來。當她剛一“離了虔婆大門”,便考慮到此後的生活問題。
在李甲“輾轉尋思,尚未有萬全之策”的情況下,她打算衝破重重困難,深謀遠慮地設計“於蘇、杭勝地,權作浮居”,計劃叫李甲回去求親友向父親勸說,爭取得到父親的諒解。總之,她用盡心機,要實現過“人”的生活的理想。但是在美好理想即將實現的時候,李甲聽信了商人孫富的話,卑鄙地把她賣了。當十娘像晴天霹靂一樣聽到這意外消息的時候,便猛然省悟到自己選錯了人。她並沒有得到真正的愛情。自己仍然是個商品,可以被人賣來賣去。她也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前途,不能擺脫被侮辱的地位。她這時痛苦失望,但剛強而又冷靜地對待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她故意裝扮得那樣整齊,催促公子快去兌過銀子。然後當著孫富、李甲及兩船之人打開描金文具,先後將其中的各種珍寶珠玉投入江中,痛罵孫富“破人姻緣,斷人恩愛”,指斥李甲“相信不深,惑於浮議”;憤慨自己“中道見棄”,更痛心她過自由幸福生活理想的幻滅,於是“抱持寶匣,向江心一跳”,不惜以一死來表示對壓迫她的惡勢力的反抗。十娘這種寧死不屈的行為,使我們進一步看出她的性格的剛強和堅定。
長詩《杜十娘》 來自詩人金潤河的長詩《千古絕唱》。
杜十娘[明代馮夢龍所著《警世通言》中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