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士錄
秦士錄
《秦士錄》,作者:宋濂,這篇文章選自《宋文憲公全集》卷三十八。
秦士錄(1)
鄧弼,字伯翊,秦人也。身長七尺,雙目有紫棱(2),開合閃閃如電。能以(39)力雄人,鄰牛方斗不可擘(3),拳其脊,折仆地;市門石鼓,十人舁(4),弗能舉,兩手持之行。然好使酒(5),怒視人,人見輒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則必得奇辱。”
一日,獨飲娼樓,蕭、馮兩書生過其下,急牽入共飲。兩生素賤其人,力拒之。弼怒曰:“君終不我從(6),必殺君,亡命走山澤耳,不能忍君苦也(7)!”兩生不得已,從之。弼自據中筵,指左右,揖兩生坐,呼酒歌嘯以為樂。酒酣,解衣箕踞(8),拔刀置案上,鏗然鳴。兩生雅聞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弼亦粗知書,君何至相視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飲,欲少吐胸中不平氣耳。四庫書從君問(9),即不能答,當血是刃。”兩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經數十義扣之(10),弼歷舉傳疏(11),不遺一言。復詢歷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貫珠(12)。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兩生相顧慘沮,不敢再有問。弼索酒,被發跳叫曰:“吾今日壓倒老生矣!古者學在養氣,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絕,徒欲馳騁文墨,兒撫一世豪傑(13)。此何可哉!此何可哉!君等休矣(14)。”兩生素負多才藝,聞弼言,大愧,下樓,足不得成步。歸,詢其所與游,亦未嘗見其挾冊呻吟也(15)。
泰定初(16),德王執法西御史台(17),弼造書數千言,袖謁之。閽卒不為通(18),弼曰:“若不知關中鄧伯翊耶?”連擊踣數人(19),聲聞於王。王令隸人捽入(20),欲鞭之。弼盛氣曰:“公奈何不禮壯士?今天下雖號無事,東海島夷(21),尚未臣順,間者駕海艦,互市於鄞(22),即不滿所欲,出火刀斫柱(23),殺傷我中國民。諸將軍控弦引矢(24),追至大洋,且戰且卻,其虧國體為已甚。西南諸蠻(25),雖曰稱臣奉貢,乘黃屋左纛(26),稱制與中國等(27),尤志士所同憤。誠得如弼者一二輩,驅十萬橫磨劍伐之(28),則東西為日所出入,莫非王土矣。公奈何不禮壯士!”庭中人聞之,皆縮頸吐舌,舌久不能收。王曰:“爾自號壯士,解持矛鼓噪,前登堅城乎?”曰:“能。”“百萬軍中,可刺大將乎?”曰:“能。”“突圍潰陣,得保首領乎?”曰:“能。”王顧左右曰:“姑試之。”問所須,曰:“鐵鎧良馬各一,雌雄劍二。”王即命給與,陰戒善槊者五十人(29),馳馬出東門外,然後遣弼往。王自臨觀,空一府隨之(30)。暨弼至,眾槊進進;弼虎吼而奔,人馬辟易五十步(31),面目無色。已而煙塵漲天,但見雙劍飛舞雲霧中,連斫馬首墮地,血涔涔滴(32)。王撫髀歡曰(33):“誠壯士!誠壯士!”命勺酒勞弼,弼立飲不拜。由是狂名振一時,至比之王鐵槍雲(34)。
王上章薦諸天子,會丞相與王有隙(35),格其事不下(36)。弼環視四體,嘆曰:“天生一具銅筋鐵肋,不使立勛萬裡外,乃槁死三尺蒿下(37),命也,亦時也。尚何言!”遂入王屋山為道士,后十年終。
史官曰:弼死未二十年,天下大亂,中原數千里,人影殆絕。玄鳥來降(38),失家,競棲林木間。使弼在,必當有以自見。惜哉!弼鬼不靈則已,若有靈,吾知其怒發上沖也。
(1)此文重點截取鄧弼飲娼樓時強與儒生較文藝,闖王府陳述見識、比武藝等片斷,筆力遒勁,虎虎有生氣,使其超俗的性情,文武才能,以及不為時所用的憤懣心態,生動地表現了出來,結末唱嘆有情,令人遐思。
(2)雙目有紫棱:形容眼光銳利有神。紫棱,唐代劉恂《嶺表錄異》:“隴川山中多紫石英,其色淡紫,其質瑩徹,隨其大小皆五棱,兩頭如箭鏃。”紫石英,即紫水晶。
(3)擘(bò檗):分開。
(4)舁(yú余):抬。
(5)使酒:借酒使性。
(6)不我從:不從我。
(7)忍君苦:忍受你們的輕視。
(8)箕踞:兩腿前伸岔開,手據膝,形如箕狀。傲慢不敬之姿。
(9)四庫書:指經、史、子、集四部。《新唐書·藝文志》:“兩都(長安、洛陽)各聚書四部,以甲、乙、丙、丁為次,列經、史、子、集四庫。”后稱四部書為四庫書。
(10)七經:漢代以來推崇的七種儒家經典。東漢《一字石經》以《易》、《詩》、《書》、《儀禮》、《春秋》、《公羊》、《論語》為七經;宋代劉敞《七經小傳》以《書》、《詩》、《三禮》、《公羊》、《論語》為七經;王應麟《小學紺珠》有《易》、《書》、《詩》、《三禮》、《春秋》和《詩》、《書》、《春秋》、《三禮》、《論語》兩說。文中泛指儒家經典。
(11)傳疏:註釋經文的叫“傳”,解釋傳文的叫“疏”。
(12)緬(sǎ灑)緬:洋洋洒洒,次序井然。《韓非子·難言》:“言順比滑澤,洋洋緬緬然。”宋代郭彖《睽車志》卷一:“書辭數百言,緬緬有條理。”註:“緬緬,有編次也。”
(13)兒撫一世豪傑:把一世豪傑當小兒一樣看待。
(14)休矣:罷了,算了。
(15)挾冊呻吟:拿著書籍吟詠誦讀。
(16)泰定:元代泰定帝年號(1324—1328)。
(17)德王:即馬札兒台,1327年(泰定四年)拜陝西行台治書侍御史。1340年(至元六年)封忠王,死後改封德王。
(18)閽(hūn昏)卒:守門的兵士。
(19)擊踣(bó泊):擊倒。踣,仆倒。
(20)捽(zuó昨):揪。
(21)東海島夷:指日本人。
(22)鄞(yín銀):鄞縣,屬寧波。
(23)火刀:一種兵器。
(24)控弦引矢:拉弓射箭。
(25)諸蠻:各種少數民族。蠻,古代對南方少數民族的泛稱。
(26)黃屋左纛(dào道):古代帝王所乘的車上以黃繒為里的車蓋,名黃屋。帝王車上立在車衡左邊的大旗,名左纛。
(27)稱制:行使皇帝的權利。
(28)橫磨劍:喻精銳善戰的士卒。《舊五代史·景延廣傳》:“告戎王曰:‘……晉朝有十萬口橫磨劍,翁若要戰則早來。’”
(29)陰戒:暗中命令。槊(shuò朔):長矛。
(30)空一府:一府的人全部出動。
(31)辟易:驚退。《史記·項羽本紀》:“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嗔目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里。”張守節《正義》:“言人馬俱驚,開張易舊處,乃至數里。”
(32)血涔涔滴:血不斷流下。
(33)撫髀(bì必):拍著大腿。
(34)王鐵槍:王彥章,字子明,五代梁人。驍勇有力,持鐵槍,馳騁如飛,軍中號王鐵槍。
(35)丞相:其時左丞相為倒剌沙,右丞相為塔失貼木兒。
(37)槁死:指無為而死。槁,乾枯。
(38)玄鳥:燕子。《詩經·商頌·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毛傳:“玄鳥,□也。”《爾雅·釋鳥》:“燕燕,烏乙。”
鄧弼,字伯翊,秦地一帶的人。身高七尺,雙目銳利有神,開合閃閃如有電,能夠以力量稱雄於人。鄰家的牛正在交斗不可分開,(他)以拳打擊牛的脊椎,牛背脊折斷,跌倒於地;市場前門有石鼓,十人共抬,不能舉起,(他)兩手持著行走。然而喜歡酒後使性,怒視旁人,人們見了就迴避,說:“狂徒不可接近,接近則必受奇恥大辱。”
一日,他獨自飲酒在青樓,蕭、馮兩書生經過樓下,他急忙牽扯對方入內共飲。兩書生向來瞧不起此人,竭力拒絕他。鄧弼發怒說:“你們不接受我的邀請,必定殺死你們,(而後)逃命於荒山僻野,不能容忍你們的輕視!”兩書生不得已,聽從了他。鄧弼佔據筵席正中的座位,指著左右,作揖邀請兩書生就坐。大聲吆喝著要酒喝,高歌撮口發出聲音。酒喝得暢快了,解開衣服,兩腿岔開,形似畚箕,席地而坐(是粗慢無禮的舉動),拔刀放在桌面上,鏗然作響。兩書生向來聽說他酒後發狂,想起身離開,鄧弼制止他們說:“不要走!我也稍微了解詩書,你們何至於把我看得低賤?今日並非(意在)請你們喝酒,(而)想略吐胸中不平之氣罷了。經、史、子、集四部的書籍任憑你們詢問,如果不能回答,就讓這把刀沾上鮮血。”兩書生說:“竟有這樣的事?”迅即摘取七經數十義問他,鄧弼列舉古書中註釋經文的文字和解釋傳文的文字,不漏一句。(兩書生)又詢問歷代史事,上下三千年談吐流暢,滔滔不絕不絕(如成串的珠子那樣接連不斷)。鄧弼笑著說:“你們服呢還是不服?”兩書生相顧沮喪失色,不敢再有問題。鄧弼取酒,披頭散髮跳著說:“我今天壓倒老書生了!古者學在養氣,如今的人穿著讀書人穿的衣服,反毫無生氣,只想賣弄學問,把世上豪傑當小孩子撫養(喻輕視),這怎麼可以呢?你們算了吧(蔑語)。”兩書生向來自負博學多才,聽到鄧弼的話大感慚愧,下樓去了,走路都不正常。回去問與鄧弼交往的朋友,也沒有看見他拿著書本低聲吟詠過。
泰定末年,德王任職西御史台(陝西諸道行御史府),鄧弼寫信數千字藏在袖中進見他,守門的士兵不為通報,鄧弼說:“你不知道秦地有鄧伯翊嗎?”接連擊倒數人,音訊傳到德王那裡;德王命差役揪他進去,想鞭打他。鄧弼盛氣凌人說:“您為什麼不禮遇壯士?”但東海島上的部族(指日本),還沒有稱臣降服;西南眾多野蠻部落,雖然說稱臣進貢,卻行使與中原皇帝一樣的禮制。如果您能得到一兩個像我這樣的人才,讓他們帶領十萬精銳善戰的士卒去征伐,那麼普天之下,就沒有哪一處不是大王您的疆土了。大王您怎麼不禮遇壯士呢!德王說“你自稱壯士,能否(懂得)持矛呼號率先登上堅固的城前呢?”說“能。”“百萬軍中,能夠刺殺大將嗎?”說:“能。”“突破重圍,擊潰敵陣,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嗎?”說:“能。”德王看看左右說:“暫且試驗一下。”問他需要什麼,說:“鐵鎧甲好馬各一份,一雙寶劍。”德王命人給予他。暗中叮囑擅長使用長矛的五十個人,騎馬賓士出東城門外,然後派鄧弼前往。德王親自居高而視,全王府的人都跟著去看。及鄧弼到了,眾槊齊發;鄧弼大呼奔走,人馬後退躲避五十步,面目失色。接著煙塵騰起,只見雙劍飛舞如墜雲霧,連砍馬首墜地,血液滴流不止。德王拍著大腿高興地說:“真壯士!真壯士!”命以杯酒獎賞鄧弼,鄧弼站著喝不跪拜。於是威名雄振一時,直比王鐵槍(王彥章,五代時人,善使雙鐵槍)。
德王上書向天子推薦。正巧丞相與德王不和,阻隔這件事不發布。鄧弼環視自己的軀體,慨嘆說:“天生一具銅筋鐵肋,不能建立功勛在萬里之外,而困死在野草之下,宿命啊!也是時運啊!”隨後進王屋山做了道士。此後十年死去。
我說:鄧弼死後不到二十年,天下大亂。中原數千里,人才盡絕;燕子歸來都失卻築巢的地方(意謂戰火不絕,房屋敗毀),競相棲息在林木中。假使鄧弼健在,定有表現自己才能的機會。可惜啊!鄧弼的魂魄不顯靈則罷了,若顯靈,我知道他(定會)因發怒而頭髮直立!
這篇文章選自《宋文憲公全集》卷三十八。秦,指今陝西一帶。這是一篇人物傳記,講述了秦士鄧弼的事迹和遭遇。作者選擇鄧弼生平兩件奇事,著力進行描繪。文章中的鄧弼,既文且武。文能飽讀四庫之書,壓倒素以才藝自負的兩書生;武能擘牛舉鼓,比之為王鐵槍。但因生性抗直,好酒使性,加上統治者內部矛盾,使有“立勛萬裡外”的宏願的鄧弼,只有遁入山中當了道士,這也是對封建社會摧殘人才的控訴。全文抓住幾個富有特徵的情節,繪聲繪色地再現了鄧弼的英雄形象,刻畫出他英勇雄壯、博學多才而又豪爽狂放的性格,其中也寄寓著作者為國惜才之意,並為有志之士不得重用而抱不平。
宋濂的散文風格,素以質樸簡潔見長。而這篇文章卻別具一格。敘事曲折生動,並不時穿插幾筆描寫,略作點染,使情節、人物豐富多彩,鋪敘張揚,淋漓酣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