鸚鵡賦
東漢末年禰衡創作的小賦
《鸚鵡賦》是東漢末年辭賦家禰衡創作的一篇小賦。此賦前兩段描繪了鸚鵡的色澤的明輝鮮麗、靈機聰慧和高潔情趣,餘下三段則描寫其悲苦的遭遇和心境,表現其紛亂的思緒、身不由己的哀怨和無以為樂的悒悶。全賦結構精巧,語言清麗,駢儷工緻,托情微妙。
鸚鵡賦
時黃祖太子射,賓客大會。有獻鸚鵡者,舉酒于衡前曰:“禰處士,今日無用娛賓,竊以此鳥自遠而至,明彗聰善,羽族之可貴,願先生為之賦,使四座咸共榮觀,不亦可乎?”衡因為賦,筆不停綴,文不加點。其辭曰:
惟西域之靈鳥兮,挺自然之奇姿。體金精之妙質兮,合火德之明輝。性辯慧而能言兮,才聰明以識機。故其嬉遊高峻,棲跱幽深。飛不妄集,翔必擇林。紺趾丹觜,綠衣翠衿。采采麗容,咬咬好音。雖同族於羽毛,固殊智而異心。配鸞皇而等美,焉比德於眾禽?
於是羨芳聲之遠暢,偉靈表之可嘉。命虞人於隴坻,詔伯益於流沙。跨崑崙而播弋,冠雲霓而張羅。雖綱維之備設,終一目之所加。且其容止閑暇,守植安停。逼之不懼,撫之不驚。寧順從以遠害,不違迕以喪生。故獻全者受賞,而傷肌者被刑。
爾乃歸窮委命,離群喪侶。閉以雕籠,翦其翅羽。流飄萬里,崎嶇重阻。逾岷越障,載罹寒暑。女辭家而適人,臣出身而事主。彼賢哲之逢患,猶棲遲以羈旅。矧禽鳥之微物,能馴擾以安處!眷西路而長懷,望故鄉而延佇。忖陋體之腥臊,亦何勞於鼎俎?嗟祿命之衰薄,奚遭時之險巇?豈言語以階亂,將不密以致危?痛母子之永隔,哀伉儷之生離。匪余年之足惜,愍眾雛之無知。背蠻夷之下國,侍君子之光儀。懼名實之不副,恥才能之無奇。羨西都之沃壤,識苦樂之異宜。懷代越之悠思,故每言而稱斯。
若乃少昊司辰,蓐收整轡。嚴霜初降,涼風蕭瑟。長吟遠慕,哀鳴感類。音聲凄以激揚,容貌慘以憔悴。聞之者悲傷,見之者隕淚。放臣為之屢嘆,棄妻為之歔欷。
感平生之游處,若塤篪之相須。何今日之兩絕,若胡越之異區?順籠檻以俯仰,窺戶牖以踟躕。想崑山之高岳,思鄧林之扶疏。顧六翮之殘毀,雖奮迅其焉如?心懷歸而弗果,徒怨毒於一隅。苟竭心於所事,敢背惠而忘初?託輕鄙之微命,委陋賤之薄軀。期守死以報德,甘盡辭以效愚。恃隆恩於既往,庶彌久而不渝。
黃祖:東漢江夏(今湖北武漢一帶)太守,因其權勢顯赫,割據一方,如同諸侯,故稱其子黃射為太子,黃射當時為章陵太守。
處士:未做官或不做官的士人。
無用:無以。
體金:體現著金的美質。古代以五行配五方、五色。西方屬金,白色,而鸚鵡羽毛白色。體,體現。
合火德:南方屬火,尚赤色。鸚鵡嘴為赤色,故說合於火德。
識機:識別事物的微旨。
紺(gàn):深青帶紅的顏色。觜:同“嘴”。
偉:尊。
虞人:古代掌管山澤苑囿、田獵的官。隴坻(lǒng dǐ):即隴山,六盤山南段別稱,在陝西省隴縣西南。
伯益:舜時東夷部族首領,相傳助禹治水有功,禹讓位給伯益,伯益不受而避之箕山。流沙:指西邊沙漠地帶。
播弋(yì):布設用繩系著的箭。
冠雲霓:在雲霓之上。
一目:指一個網孔。
守植:守志。植,通“志”。
迕(wǔ):違背。
歸窮:陷入困境。
岷:岷山,在今四川境內。障:障山,在今甘肅西部。
適:嫁。
棲遲:淹留。
矧(shěn):況且。
能:能不。馴擾:馴服。
延佇(zhù):長久站立而期待。
俎(zǔ):砧板。
祿命:指人生祿食運數。祿指盛衰興廢.命指富貴貧賤。
險巇(xī):險惡危難。
階亂:導致禍亂。
將:或。不密:慮事不周密。
伉儷(kàng lì):夫婦。
西都:指長安。
代越:借指故鄉。代,代郡,今山西北部。越,南越,今廣東、廣西等地。《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有“代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句,皆不忘故地意。
少昊(hào):傳說為古部落首領,黃帝之子。司辰:掌管時歲。
蓐收:掌管秋季的神。
放臣:放逐的臣子。
歔欷:哭泣。
游處:往來相處。
塤篪(xūn chí)相須:比喻兄弟和睦相處。《詩經·小雅·何人斯》:“伯氏吹塤,仲氏吹篪。”塤,陶制的樂器。篪,竹制的樂器。
胡越:胡地在北,越地在南,相距極遠。
崑山:即昆崙山,這裡泛指高山。鄧林:古神話傳說夸父追日而渴死,丟下手杖化為鄧林,這裡泛指深密的樹林。
焉如:何往。
弗果:沒有成功。
庶:或許。渝:改變。
當時黃祖的長子黃射邀請賓客舉行酒會,有一個進獻鸚鵡的人,舉著酒杯到禰衡面前說:“禰先生,今天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拿來給大家娛樂,私下以為這隻鸚鵡從遠方而出到此,它明理、智慧、機靈、和善,是鳥類中值得珍貴的。希望先生您替它寫一篇賦,讓周圍在座的人都能榮幸的得到觀賞,不也是很好嗎?”禰衡為此就寫賦,一氣呵成,無須修改。這篇賦是:
那遠從西方來的珍奇的鳥啊,挺立著,展示出天生的與眾不同的姿容。它身上有一些白色的羽毛,還有通紅的嘴。它能言善辯,資性聰慧,能觀察出事物變化的苗頭。平時它只是在高峻的山岡上,幽深的溪谷中遊樂棲息,從來不隨意降落,必定是選准了一個合適的安全的樹林。它的足是青中帶紅的。嘴是通紅的,羽毛是綠色的,胸脯是翠綠的,真是非常美麗,鳴聲又十分動聽。雖然它也屬於鳥類,然而智慧心思卻完全不同。它能和鸞鳳相併美,怎能把它的優點和眾鳥相比呢?
於是鸚鵡的名聲就傳到很遠的地方,貴人們都覺得它具有獨特的美麗的姿容,就派人到遙遠的西部地區,越過高山而彎弓射獵,在極高的地方張網捕捉。雖然設下了廣大的羅網,然而捕獲時只是依靠了一個網眼的作用,而落入網中的鸚鵡神態依然是悠閑自得,情緒不波動,也不慌亂掙扎,迫近它,用手去摸它,也不驚恐,它寧可順從,而不願意違逆人的意志,以免任何傷亡。所以獵人獻上沒有傷殘的鸚鵡就會受到獎勵,反之傷害了它的肌膚,就要受到刑罰。
於是它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只好聽天由命,它離開了夥伴,失去了嬌妻,被關閉在精雕的籠中,剪去了翅翼上的長羽,它從萬里之外飄蕩流落異鄉,越過了崎嶇不平的山路,克服了重重艱難險阻,越過了岷山和障山,經歷了寒去署往的漫長歲月。當想到一個女子總是要出嫁而依附他人,作為臣子就應該獻身而事奉主人。即使是從前的聖人,在患難中也不得不淹留而寄人籬下,何況是禽鳥這渺小的生物,必然能順從地接受人的豢養,安心地居住下來。但是它還會長久地依戀著西去的道路,站在那兒久久地向故鄉凝望。它當然也會想到,自己是那麼小,那麼瘦,肉味也不美,看來還不至於被人宰殺吃掉。可嘆我真是命苦,為什麼偏偏遭遇上這動亂的年代?難道是我言語不慎而招致禍害,還是因為辦事不周密而導致危險?我悲痛母子永別,悲痛夫妻活生生地分離。並不是我留戀殘存的歲月,只是憐憫家中的群小還不能獨立生活。我離別了故鄉來侍奉威儀堂堂的君子,只怕自己沒有突出的才能而名不副實。眾人都認為長安是天府之國,而我卻認為長安雖好,終非故鄉,所以也不認為它是樂土。我常懷著綿綿的思鄉之情,每一開口談的都是懷鄉之言。
到了深秋季節,大地剛鋪上一層白霜,寒風呼嘯,凄涼蕭條,這時我更是長嘆短噓,思緒飛向遙遠的地方,不停地呼喚著,想念著自己的夥伴。呼聲是這樣的悲傷而牽動人心,臉色又是那麼凄慘而困頓委靡,每一個聽到這呼聲的人都萬分悲傷,每一個見到這容貌的人也都會掉下眼淚。就是被放逐而顛沛流離的臣子也不由得屢屢悲嘆,連被丈夫遺棄的婦女都為此而哀嘆抽泣。
感慨我平時和朋友們相處遊樂,真好像兄弟般不可分離,為什麼如今卻與我隔絕,就好像胡越相隔,你北我南。我沿著這籠兒俯視仰望,看著這一格格柵欄,想遠飛而又徘徊不前,遙想那遠處的高山,繁茂的樹林,然看到自己的翅翼已被人剪殘,縱然想振翅疾飛又能飛往何方?縱然有返鄉之心也無法實現,只好躲在一邊滿懷著怨恨。在這樣的境況中,我只有竭盡全力來做應做的事,哪裡敢忘記當初的恩惠而背棄您呢?我就把這條賤命託付給您了,希望能讓我以死來報答您的恩德,甘願言無不盡,以報效自己的一片愚誠。我倚靠著您過去的深情厚德,希望它能保持很久而不至於發生變化。
作者始避難荊州,后遊歷許都,孔融愛其才把他推薦給曹操,他“自稱狂病”,拒不見曹操,並“數有恣言”。曹操欲殺不能,辱為鼓史,他又“裸身而立”,擊鼓辱罵曹操。曹操把他送給劉表,又因侮慢劉表而兩人不能相容,劉表又把他轉送給性情暴烈的黃祖。根據賦序,在黃祖的長子黃射邀請賓客舉行酒會時,作者在一個進獻鸚鵡的人的建議下創作此賦以娛眾,作者卻借題發揮,曲折地表達其生不逢時的遭遇以泄私憤。
前兩段用多種手法、從多種側面描繪鸚鵡的麗容奇姿、辯慧聰明。先以“金精”、“火德”形容鸚鵡色澤的明輝鮮麗,繼以“能言”、“識機”的擬人手法狀其靈機聰慧,再以想象顯示出“嬉遊高峻,棲躊幽深。飛不妄集,翔必擇林”的高潔情趣,又直接描繪其美貌佳音,最後以“配鸞皇而等美,焉比德於眾禽”的對比,有力地襯托出鸚鵡的美。在此,作者借對鸚鵡容姿和“殊智異心”的極力讚美曲折地表現出自己才華的卓越、情志的高尚。
從寫鸚鵡的表層結構來看,這裡的形貌之美為下文的境遇之悲作了有力的映襯。鸚鵡正因為芳聲遠揚、靈表可嘉,而遭致天羅地網的捕捉。獵人奉命遠至崑崙,高達雲霓,下到四方,張設羅網。“終一目之所加”,極形象地說明了鸚鵡面對羅網無法逃脫,雖是“逼之不懼,撫之不驚”,卻被迫屈心順從。鸚鵡的這種不幸境遇,不僅曲折地反映出漢末大亂賢才遭受權貴嚴密控制的時代悲劇,而且再現了作者幾經轉送、任人擺布的命運。隨後,作者巧用比喻直抒心臆:“女辭家而適人,臣出身而事主。彼賢哲之逢患,猶棲遲以羈旅。”女、臣、賢哲,是喻鸚鵡,又是自比,嗟嘆身世,憤時疾俗。
后三段寫鸚鵡的悲苦心境。作者先連用“痛”、“哀”、“愍”、“背”、“侍”、“懼”、“恥”、“羨”、“識”和“懷”十個動詞來表現出鸚鵡的紛亂思緒,身不由己的哀怨和無以為樂的悒悶。接著從側面襯托加以強化,形象地再現這種情感。“嚴霜初降,涼風蕭瑟”,渲染環境氣氛的悲涼來示現鸚鵡的心情凄涼;“聞之者悲傷,見之者隕淚。放臣為之屢嘆,棄妻為之欺欷”,用聞聲而悲的人物神情作進一層烘托。鸚鵡既有思鄉念親的痛苦,更有志趣難逞的悲嘆。它身陷籠檻之中,卻時刻“想崑山之高岳,思鄧林之扶疏;顧六翮之殘毀,雖奮迅其焉如”,“崑山”、“鄧林”是自由翱翔的理想之地,然而,羽翼殘毀,無法如願了。這一筆,曲盡了作者明君不遇、有才無時的怨憤之情。
全賦結構精巧,語言清麗,駢儷工緻,托情微妙,詠物托情非同一般,除了抒發個人的身世之悲,還要兼顧賓客的“榮觀”之樂、主人的幸慰之情和獻鸚鵡者的殷切之心,其構思謀篇使追求各異的主人、賓客、獻者、作者都獲得了心理的滿足。其一,作者寫鸚鵡由麗貌美德的讚美到閉籠離侶的哀怨,從觀者來說,得到美的享受,勾起悲的憐憫,激起感情的起伏波動。而從作者來看,鸚鵡實為其化身,形象地再現了個其才志美德和不幸的身世。其二,結尾未順勢以悲收結反而收回筆鋒,寫鸚鵡對主人的效忠報德的感激之情,這既是藉以表達獻鸚鵡者對主人的奉獻誠意,又曲折地表現了主人的深情而博得賓客的信任,同時也藏匿了自己借題發揮的用心,“略無露才揚己意”。由此則言之縱橫,淋漓痛快。而寫鸚鵡從悲怨到順從的轉變,則深刻暗示作者不滿現實卻又無法掙脫,因而被迫屈心事主的人生悲劇。
南宋洪邁:《鸚鵡賦》專以自況,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容齋三筆》)
元代祝堯:凡詠物題當以此等賦為法。其為辭也,須就物理上推出人情,直教從肺腑中流出,方有高士氣味。(《古賦辨體》)
清代劉熙載:禰正平賦鸚鵡於黃祖長子座上,蹙蹙焉有自憐依人之態,於生平志氣,得無未稱。(《藝概·賦概》)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曹道衡:《鸚鵡賦》是詠物賦中的名篇。賦前的小序從行文語氣及“禰因為賦,筆不停綴,文不加點”等讚譽禰衡文思敏捷的話來看,顯然是後人著錄編選時所加。(《漢魏六朝辭賦與駢文精品》)
北京語言大學漢語學院講師馮莉:禰衡《鸚鵡賦》是漢魏之際傑出的詠鳥賦。(《〈文選〉賦研究》)
禰衡(173年—198年),字正平,平原郡般(今山東臨邑東北)人。幼時聰敏好學,少有才辯,長於筆札,性情剛傲,好侮慢權貴。因拒絕曹操召見,操懷忿,因其有才名,不欲殺之,罰作鼓吏,禰衡則當眾裸身擊鼓,反辱曹操。曹操怒,欲借人手殺之,因遣送與荊州牧劉表。仍不合,又被劉錶轉送與江夏太守黃祖,后因冒犯黃祖而被殺。《隋書·經籍志》載有《禰衡集》2卷,已佚。今存文、賦見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