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馬傳
鹿馬傳
”一聽是丞相趙高,胡亥就覺得事情不妙。胡亥一聽見是趙高來了,就躺著悶聲不響,但是他的喝聲已經被趙高聽到了。 “好吧,”他說,“丞相說是馬,朕說是鹿。
短篇小說集,作者是廖沫沙,共收7篇寫於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的歷史小說,其中的一篇的題目也是《鹿馬傳》,寫的是秦朝秦二世時期,有名的宦官趙高指鹿為馬的故事。
初版《鹿馬傳》厚124頁,豎排繁體,無序跋,封面設計很質直簡單,正中一隻蹲著的梅花鹿而已,不熟悉新文學的人恐怕不會知道這是廖沫沙的著作。
據賈植芳教授在《解凍時節》中說:“又聽說,廖沫沙在法庭作證時說,他1933年在上海和江青同居過,1955年廖生病在醫院時,江還來看望他,廖說‘當時談起1933年的事,你(指江青)還談得津津有味’雲”。(該書第289頁)不過,這大概不是廖沫沙後來賈禍的直接原因,他後來受打擊、入囹圄,主要還是因為他和吳晗、鄧拓聯手寫《三家村札記》,被污衊為“大毒草”的緣故。其結果是,《鹿馬傳》也成為廖的“反黨”罪證之一。《鹿馬傳》中各篇原是“諷喻當時的國民黨反動統治”的,然而在某些無知又極左的人眼中,這些歷史小說又何嘗不能“喻今”呢?有些文章是特定的時代與環境的產物,離開了這個背景,文章的內涵就有無從談起之感。
此後,廖沫沙歷盡苦難,終於熬過了那段劫難,成為三人中唯一的倖存者。三十年後的1980年11月,《鹿馬傳》在廣東人民出版社重新出版,印數為三萬零五百冊。新版《鹿馬傳》簡體橫排,101頁,除收入初版的7篇歷史小說外,另外加入了一篇《後記》,對這些歷史小說產生的背景作了詳細說明,同時廢除了懷湘的筆名,改用廖沫沙。原來行書體的書名,改作隸書,封面圖案則採用漢磚形式的鹿、馬,仍掙不脫書名的束縛。
兩種版本的《鹿馬傳》相距了三十年的歷史滄桑,對於一個人來說,生命中又能有幾個三十年呢?但願專制獨裁陰影下的詭譎權術——指鹿為馬不會重現。
《三家村札記》的作者之一廖沫沙是寫雜文的高手,寫起歷史小說來也允稱行家裡手,不過他走的是魯迅《故事新編》的路子,隨意點染,以古喻今,很有言外之味,也即雜文味也,史實的真確與否退居了次要的位置,可以說是歷史小說中的另類。1941年前,廖沫沙在廣西的桂林編輯《救亡日報》,“皖南事變”發生后,《救亡日報》被迫停刊,作為共產黨人的他來到香港,參與創辦了《華商報》。在此期間,廖沫沙開始“把筆鋒插進這些史書(指他搜集到的一些歷史古籍和宋明時代的史料筆記),向歷史上的古人和死人揮刀舞劍”,寫出了以《東窗之下》為首的一系列歷史小說,自1941年春夏開始,直到1948年為止,陸續在重慶、桂林、香港的報紙刊物上發表了十來篇,到解放初收集時,因為發表的報刊多已散失,只收集到《鹿馬傳》中能見到的7篇。在這7篇里,《咸陽游》發表在胡繩主編的重慶《新華日報》(1943、11)上。
1950年4月,廖沫沙把收集到的7篇歷史小說結集成《鹿馬傳》,用懷湘這個筆名,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共印五千冊。廖沫沙是湖南人,用懷湘這個筆名,當含有思鄉的意思。
鹿馬傳
秦朝的二世皇帝名叫胡亥。他的爸爸秦始皇帝,人人都知道的,是一個出名的專制魔王。那位專制皇帝打了幾十年仗,用武力統一了中國之後,自己卻享受不到幾年,就一病而亡。胡亥用了閹官趙高的計策,假造了始皇的一道遺詔,把自己的哥哥扶蘇賜死,就奪取了帝位。
這是他們自己一家人的篡奪,不幹老百姓的鳥事。不過這位二世皇帝胡亥登位之後,卻真正成了廣東俗語所稱的“二世祖”(也許這名稱的出處就是這裡)。他又愚蠢,又兇殘,又奢侈,不管天高地厚,只知花天酒地的胡鬧。這樣一來,自然把天下弄得一塌糊塗,民不聊生。他手下有個閹官出身的丞相,就是趙高。此人陰險諂媚,豺狼成性,逢著這樣的主子,自然是得其所哉,貪贓枉法,為害人民,不消說得。趙高為了瞞上欺下,曾想了一條計策,勸說胡亥道:“始皇帝是個英明之主,所以他臨制天下的時候,諸臣都不敢為非作惡、撒謊欺騙;現在陛下年紀還輕,又剛剛登位,凡事都沒有經驗,和大臣們在朝廷上一塊辦事,倘使辦錯了,豈不讓他們笑話!天子稱‘朕’,朕就是叫人眼看不見,只知道有這樣一個神聖而已,有人替你傳達命令就夠了,用不著時常和他們見面。”
胡亥一想:“這道理很不錯,天子是貴人,貴人就應當專門享福,用不到像諸臣百姓一樣,辛辛苦苦,煩勞終日。”從此他就接受趙高的意見,把一切大小事務交給趙高去代辦,自己卻安住在宮殿中喝酒,玩女人、打獵、看“觳抵”(一種拳斗),玩得瘋瘋癲癲,昏天黑地。
大抵是心神消耗得過度了吧,不久就患上了神經衰弱症,白天里煩躁不安,睡下去連篇噩夢。
有一天,胡亥在甘泉宮看完一嘲觳抵”,又看了一場俳優的惡作劇,感覺得疲勞過度,精力不支,就去躺下來休息;不料身體剛一躺下,就呼呼睡去,而且不久又噩夢發作了。他夢見:自己乘在金根車上到哪裡去打獵,正在向前馳騁的時候,斜剌里一聲大吼,跳出一頭吊睛白額大老虎,向他的車前只一撐,就把靠左邊的一匹高頭大馬撲倒在地,咬下一大片皮肉,鮮血淋漓。胡亥不覺大吃一驚,失聲而呼,自己也從金根車上倒撞下來。
可是睜眼一看,卻發現自己是躺在床上,四顧無人,寢宮裡是靜悄悄的,剛才的場面原來是一場噩夢。他醒來之後,還覺得心口在怦怦的跳動,呻吟了一番,口中渴得像燒枯了的焦炭。
近侍們聽見他呻吟,就輕手輕腳的溜進來了,外面卻還有人在低聲的講話。胡亥一聽就不覺煩躁異常,喝問道:“是誰在外面嚷嚷?”——他準備抽出床頭的劍摔出去,那近侍連忙躬身稟道:“是丞相來了,他要來見陛下。”
一聽是丞相趙高,胡亥就覺得事情不妙。千依百順,謙恭卑屈到好像是沒有乾燥的麵糊團,叫他圓就圓,叫他方就方;可是近 來不同了,這個麵糊團已經慢慢由軟變硬,成了一塊壓在頭上的生鐵一般,他進來講一次話,不是聽候胡亥的吩咐,倒是來命令胡亥作這樣作那樣了。胡亥起初覺得奇怪,以為是偶然的,後來這種情形天天地多起來了,就不覺引發了他的躁怒,大聲的喝罵過趙高几次,但是趙高紅著胖臉說:“陛下不記得沙丘轀涼車中的事了嗎?”
沙丘是始皇帝崩駕的地方,轀涼車是裝載始皇帝屍體的車子,胡亥和趙高謀取帝位的密謀,就是在這個地方定下來的。這個黑幕的把柄是抓在趙高手中,胡亥之有今日,是趙高的力量,如果趙高一旦不高興,揭開這個黑幕,胡亥就不得了。所以胡亥一聽到趙高提起這件事,就垂頭喪氣,像斗敗了的獅子,只好壓低這股怒氣,不作聲響。結果是一切事由趙高去決定,他要怎麼辦就怎麼辦。
日子一久,這樣的事發生得愈來愈多,胡亥就漸漸覺得身不由己,趙高倒成了自己的可畏的主人了。因此一見到趙高,就像老鼠見了貓,牛羊見到虎豹,不但什麼事都得聽他的吩咐,分毫不敢作主,並且什麼事也都不敢過問,只求不看見他的影子不聽見他的聲音就好了。
可是現 在趙高已經進 到宮裡來了,這場受罪,勢難避免,不知道他今天又要來開什麼教訓,給自己為難。
胡亥一聽見是趙高來了,就躺著悶聲不響,但是他的喝聲已經被趙高聽到了。不待近侍們的傳達,就大踏步走進了寢宮,直到床前。胡亥本想合住兩眼,裝作睡去,但已經來不及了,只好欠身坐起來,點點頭。
趙高倒先開口講話,嘶著嗓子好像豺狼,“我來打攪陛下的清夢了。”趙高露出了一嘴白牙,胖胖的黃臉上亮著油光。
一提起“清夢”兩字,就使胡亥想到剛才所作的噩夢,他抬頭看看趙高,那橫闊的胖臉,和臉上凸出來的一股一股的肥肉,隱隱約約,正像夢中所見的那頭猛虎臉的輪廓。——難道趙高就是那夢中的猛虎么?胡亥不覺打一個寒噤,就像那頭猛虎站在床前一樣。
趙高說:“西域大宛國進獻了一匹千里馬,要請陛下登殿去舉行接受名駒的典禮。”
又是“馬”,完全應驗了剛才的夢了,難道趙高——這一頭猛虎——就要在獻馬典禮中把自己吞吃了么?胡亥覺得精神恍惚,又怕又急。這是多麼不祥而又是多麼靈驗的夢啊!
他覺得全身發冷,又感到頭痛欲裂,真正發病了。就說:“丞相代我收下吧,我身體不好——”“可是那怎麼成?人家幾萬里送來的一匹良馬,要獻給陛下,陛下何以不出去見見他?”
胡亥覺得無話可說,去既不好,不去也不能。遲疑了半晌,才決定:“丞相說要去,我就去吧。”
“那就快快起來換衣服吧,——這是一個大典。”趙高的胖臉上露出了勝利的喜色,擺擺手,揚長退去。
胡亥穿戴了冕旒朝服,無精打采地跟著幾個近侍,走出前殿,殿中已經站滿了一大堆文武百官。胡亥坐下之後,百官們照例高呼跪拜,一切如儀。不久之後,就看見殿門外的階廊下,遠遠來了一批人,慢慢走近殿門,為首登殿的就是趙高。他一進殿門,那殿外的人就分開兩行朝殿上跪下來了,而中間卻立春一頭遍身梅花斑點的鹿,兩隻高而長的角,向天分開幾個叉,好像樹枝似的。
趙高不是說獻馬么,怎樣弄一頭鹿來?胡亥恍恍惚惚,疑惑不定。只聽趙高躬身啟奏道:“這就是大宛小臣進獻來的名駒,能夠日行千里,夜走八百。陛下——”胡亥一聽,疑心自己又在作夢,擱在膝頭上的手不禁把大腿肉狠狠扭了一把,看看是夢是真。一扭之下,覺得生痛,可見分明不是夢境,連自己也不覺好笑。便說:“老趙啊,你開的是什麼玩笑?這不明明是一頭鹿嗎?你說它是馬,真是錯得太遠了。”
趙高忽然挺起身來,臉上毫無笑容,一本正經,睜著兩隻大眼看看殿內殿外,然後正言厲色地說:“這是一匹馬,陛下怎麼能說是鹿?”
胡亥看著他那胖臉的一本正經,忍不住好笑。而且站在殿門外的鹿,把蹄爪屈了一屈,歪歪頭,那鹿角就碰在殿門上,砰然一響。是馬,哪裡會有這樣的角?他真覺得趙高這個玩笑開得不小。也許是趙高看見自己這幾天不愉快,故意拿這個來開玩笑,引起自己的興緻的么?
一想到此地,胡亥就鼓舞起來。“好吧,”他說,“丞相說是馬,朕說是鹿。現在請諸臣百官們來講講吧,倒底是鹿是馬?大家說說看。”
百官們聽見是皇帝叫他們作裁判,一陣嗡嗡之聲,面面相覷,不敢隨便亂開口。——這也真是難作決定的:鹿果然是一頭鹿,可是說實話吧?要得罪丞相;要說是馬吧,又欺矇了皇帝。難就難在兩頭都不能討好,而不說既不行,說它不是鹿也不是馬更不行。
趙高瞪著兩隻大眼睛,像兩個凸出來的燈泡,望望胡亥,又看看大家,說:“你們為什麼不開口,都是啞子嗎?是鹿是馬,看不明白嗎?”他向殿外一揮手,喝道,“把它牽上來!”
那頭鹿立刻被人牽進殿門,四隻蹄爪不安地在地上踢踏著,舉頭四望這一殿的君臣,好像說:“你們這是幹什麼?”
趙高喊道:“現在陛下再看個明白,各位同僚也看個清楚,這樣身圓腿瘦,長鬣分披,耳尖尾粗,不是馬是什麼?大家快說吧?”
百官們被他的聲音所震懾,再也不敢不回答了。
“是的,馬!”幾乎是眾口同聲。其中雖有幾個口齒不清的,但趙高的眼睛像巨雷閃電一樣的盯灼著他們,也立刻使他們打一個寒噤,連忙補口道:“這,這不是鹿。”
“現在好了,百官們都說是馬,陛下呢,還看見的是鹿嗎?”
趙高現 在笑了,黃胖的臉,咧開了嘴,露出白色的牙齒。
但是胡亥也不能相信那牙齒真是白的而不是黑的。他現 在完全落進一片糊塗中去了。滿殿的人看見的是馬,為什麼自己看見的偏是鹿呢?再把那鹿看看,分明是頭上有兩枝開叉的長角,遍身梅花斑,不是鹿是什麼?這不是奇怪么?真是活見了鬼了。難道自己瘋了,或者中了魔道嗎?
而且在百官們面前,發生這樣的大錯,豈不威風掃地,把皇帝的尊嚴丟個乾淨?一想到此地,胡亥就不覺頭痛欲裂,幾乎暈倒在座位上。恍恍惚惚,痴痴茫茫,混混沌沌,也不知是什麼人扶住自己,和怎樣回進宮中去的。
從此之後,宮外的一切事都不明不白了:陳涉起義,吳廣舉兵,楚兵逼境,劉邦入關,都不知道是怎麼鬧起來的;不到幾天,趙高就把胡亥遷移到望夷宮,派人把他宰了。而秦朝的天下,也從此崩潰。胡亥直到死時還是糊糊塗塗的。
這就是“指鹿為馬”的故事。
1947年10月於香港
選自1950年三聯書店版《鹿馬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