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奉雉

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

《賈奉雉》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作者以荒誕的筆調述說著一個士人的故事,其實也藉此揭示了一代士人的精神遭遇。

傳統士人品格與八股文化人格的兩難選擇,自我拯救的努力與精神逍遙的無奈,構成了作品的思想深度。以泣血的哀感尋求靈魂的安頓;同時又以凜然的風骨探尋著自身的文化歸屬。而貫穿全篇的隱喻結構,使作品的深刻內涵愈益鮮明。

作品原文


賈奉雉,平涼人。才名冠一時,而試輒不售。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言郎姓,風格洒然,談言微中。因邀俱歸,出課藝就正。郎讀罷,不甚稱許,曰:“足下文,小試取第一則有餘,闈場取榜尾則不足。”賈曰:“奈何?”郎曰:“天下事,仰而跂之則難,俯而就之甚易,此何須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為標準,大率賈所鄙棄而不屑道者。聞之,笑曰:“學者立言,貴乎不朽,即味列八珍,當使天下不以為泰耳。如此獵取功名,雖登台閣,猶為賤也。”郎曰:“不然。文章雖美,賤則弗傳。君欲抱卷以終也則已;不然,簾內諸官皆以此等物事進身,恐不能因閱君文,另換一副眼睛肺腸也。”賈終默然。郎起而笑曰:“少年盛氣哉!”遂別而去。是秋入闈復落,邑邑不得志,頗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強讀之。未至終篇,昏昏欲睡,心惶惑,無以自主。又三年,闈場將近,郎忽至,相見甚歡。因出所擬七題,使賈作之。越日,索文而閱,不以為可,又令復作;作已,又訾之。賈戲於落卷中,集其闒茸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俟其來而示之。郎喜曰:“得之矣!”因使熟記,堅囑勿忘。賈笑曰:“實相告:此言不由中,轉瞬即去,便受榎楚,不能復憶之也。”郎坐案頭,強令自誦一過;因使袒背,以筆寫符而去,曰:“只此已足,可以束閣群書矣。”驗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至場中,七題無一遺者。回思諸作,茫不記憶,惟戲綴之文,歷歷在心。然把筆終以為羞;欲少竄易,而顛倒苦思,竟不能復更一字。日已西墜,直錄而出。郎候之已久,問:“何暮也?”賈以實告,即求拭符;視之,已漫滅矣。再憶場中文,遂如隔世。大奇之,因問:“何不自謀?”笑曰:“某惟不作此等想,故不能讀此等文也。”遂約明日過諸其寓。賈諾之。郎既去,賈取文稿自閱之,大非本懷,怏怏不自得,不復訪郎,嗒喪而歸。未幾,榜發,竟中經魁。又閱舊稿,一讀一汗,讀竟,重衣盡濕,自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見天下士矣!”方慚怍間,郎忽至,曰:“求中既中矣,何其悶也?”曰:“仆適自念,以金盆玉碗貯狗矢,真無顏出見同人。行將遁跡山丘,與世長絕矣。”郎曰:“此亦大高,但恐不能耳。果能之,仆引見一人,長生可得,並千載之名,亦不足戀,況儻來之富貴乎!”賈悅,留與共宿,曰:“容某思之。”天明,謂郎曰:“吾志決矣!”不告妻子,飄然遂去。
漸入深山,至一洞府。其中別有天地。有叟坐堂上,郎使參之,呼以師。叟曰:“來何早也?”郎曰:“此人道念已堅,望加收齒。”叟曰:“汝既來,須將此身並置度外,始得。”賈唯唯聽命。郎送至一院,安其寢處,又投以餌,始去,房亦精潔;但戶無扉,窗無欞,內惟一幾一榻。賈解屨登榻,月明穿射矣;覺微飢,取餌啖之,甘而易飽。竊意郎當復來。坐久寂然,杳無聲響,但覺清香滿室,臟腑空明,脈絡皆可指數。忽聞有聲甚厲,似貓抓癢,自牖睨之,則虎蹲檐下。乍見,甚驚;因憶師言,即復收神凝坐。虎似知其有人,尋入近榻,氣咻咻,遍嗅足股。少頃,聞庭中嗥動,如雞受縛,虎即趨出。又坐少時,一美人入,蘭麝撲人,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我來矣。”一言之間,口脂散馥。賈瞑然不少動。又低聲曰:“睡乎?”聲音頗類其妻,心微動。又念曰:“此皆師相試之幻術也。”瞑如故。美人笑曰:“鼠子動矣!”初,夫妻與婢同室,狎褻惟恐婢聞,私約一謎曰:“鼠子動,則相歡好。”忽聞是語,不覺大動,開目凝視,真其妻也。問:“何能來?”答云:“郎生恐君岑寂思歸,遣一嫗導我來。”言次,因賈出門不相告語,偎傍之際,頗有怨懟。賈慰藉良久,始得嬉笑為歡。既畢,夜已向晨,聞叟譙呵聲,漸近庭院。妻急起,無地自匿,遂越短牆而去。俄頃,郎從叟入。叟對賈杖郎,便令逐客。郎亦引賈自短牆出,曰:“仆望君奢,不免躁進;不圖情緣未斷,累受撲責。從此暫去,相見行有日也。”指示歸途,拱手遂別。
賈俯視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必滯途間。疾趨里余,已至家門,但見房垣零落,舊景全非,村中老幼,竟無一相識者,心始駭異。忽念劉、阮返自天台,情景真似。不敢入門,於對戶憩坐。良久,有老翁曳杖出。賈揖之,問:“賈某家何所?”翁指其第曰:“此即是也。得無欲問奇事耶?仆悉知之。相傳此公聞捷即遁;遁時,其子才七八歲,后至十四五歲,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時,寒暑為之易衣;迨歿,兩孫窮踧,房舍拆毀,惟以木架苫覆蔽之。月前,夫人忽醒,屈指百餘年矣。遠近聞其異,皆來訪視,近日稍稀矣。”賈豁然頓悟,曰:“翁不知賈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駭,走報其家。時長孫已死;次孫祥至,五十餘矣。以賈年少,疑有詐偽。少間,夫人出,始識之。雙涕霪霪,呼與俱去。苦無屋宇,暫入孫舍。大小男婦,奔入盈側,皆其曾、玄,率陋劣少文。長孫婦吳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杲及婦,與己共室,除舍舍祖翁姑。賈入 舍,煙埃兒溺,雜氣熏人。居數日;懊惋殊不可耐。兩孫家分供餐飲,調飪尤乖。里中以賈新歸,日日招飲;而夫人恆不得一飽。吳氏故士人女,頗嫻閨訓,承順不衰。祥家給奉漸疏,或嘑爾與之。賈怒,攜夫人去,設帳東里。每謂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無及矣。不得已,復理故業,若心無愧恥,富貴不難致也。”居年余,吳氏猶時饋餉,而祥父子絕跡矣。
是歲,試入邑庠。邑令重其文,厚贈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來近就之。賈喚入,計曩所耗費,出金償之,斥絕令去。遂買新第,移吳氏共居之。吳二子,長者留守舊業;次者頗慧,使與門人輩共筆硯。賈自山中 歸,心思益明澈。無何,連捷登進士第。又數年,以侍御出巡兩浙,聲名赫奕,歌舞樓台,一時稱盛。賈為人鯁峭,不避權貴,朝中大僚,思中傷之。賈屢疏恬退,未蒙俞旨,未幾而禍作矣。先是,祥六子皆無賴,賈雖擯斥不齒,然皆竊餘勢以作威福,橫占田宅,鄉人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婦,祥次子篡娶為妾。乙故狙詐,鄉人斂金助訟,以此聞於都。於是當道者交章攻賈。賈殊無以自剖,被收經年。樣及次子皆瘐死。賈奉旨充遼陽軍。時杲入泮已久,為人頗仁厚,有賢聲。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屬杲,夫妻攜一仆一媼而去。賈曰:“十餘年富貴,曾不如一夢之久。今始知榮華之場,皆地獄境界,悔比劉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
數日,抵海岸,遙見巨舟,鼓樂殷作,虞候皆如天神。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請侍御過舟少憩。賈見驚喜,踴身而過,押隸不敢禁。夫人急欲相從,而相去已遠,遂憤投海中。漂泊數步,見一人垂練於水,引救而去。隸命篙師蕩舟,且追且號,但聞鼓聲如雷,與轟濤相間,瞬間遂杳。仆識其人,蓋郎生也。
異史氏曰:“世傳陳大士在闈中,書藝既成:吟誦數四,嘆曰:‘亦復誰人識得?’遂棄去更作,以故闈墨不及諸稿。賈生羞而遁去,此蓋有仙骨焉。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貶,貧賤之中人甚矣哉!!”

註釋譯文


詞句註釋

平涼:縣名,在今甘肅省東部。
談言微中(zhòng 眾):《史記·滑稽列傳》:“談言微中,亦可解紛。”意謂言談隱約委婉,但切中事理。
課藝:制藝的習作。
足下:稱呼對方的敬辭。
小試:參加府、縣及學政的考試稱小試,也稱“小考”或“小場”。此指歲試或科試。
闈場:也稱“大場”,指鄉試或會試。闈,考場,鄉試稱“秋闈”,會試稱“春闈”。榜尾,指榜上最後一名。
仰而跂(qǐ)之:謂仰首高攀。跂,踮起腳尖。
俯而就之:降格屈從。《禮記·檀弓上》:“子思曰:先王之制禮也,過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跂而及之。”以上兩句化用其義。
“學者”四句:意謂讀書人為傳世而立不朽之言,即使他享受高俸也不算過分。《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謂之不朽。”《疏》:“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味列八珍,指古時饋食於王的八種烹飪方法。《周禮·天官·膳夫》:“凡王之饋,食用六穀,膳用六牲,飲用六清,羞用百二十品,珍用八物,醬用百有二十瓮。”
《注》:“珍謂淳熬、淳母、炮豚、炮牂、?珍、漬、熬、肝膋也。”泰,泰侈、過分。
“如此”三句:指以賈奉雉所鄙棄的文章獵取功名,縱然取得高官,也是可恥的。台閣,指宰相之類的重臣。
賤則弗傳:意謂當世重官位,如果政治地位低下,文章也就不能傳世。
物事:東西;這裡指陋劣的八股文。進身:發跡:陞官。
邑邑:憂鬱不樂。此據鑄雪齋抄本,原作“邑”。
落卷:落選的考卷。
闒(tà 踏)茸泛濫:形容文詞格調低下,語意浮泛。茸,此據鑄雪齋抄本,原作“冗”。闒茸,卑下。
榎(jiǎ 甲)楚:“榎”和“楚”都是古時學校的體罰用具。見《禮記·學記》。
束閣群書:把群書束之高閣!意謂不用讀書。
七題:即“七藝”。鄉試第一場試時文七篇,四書三題,經書四題。
竄易:更改。
隔世:間隔一個世代;謂時間久遠。
經魁:明清科舉分五經取士,每科鄉試及會試,於五經中各取其第一名,明代稱之為五經魁首,清代稱“經魁”。此指鄉試經魁。
以金盆玉碗貯狗矢:此喻名貴而實劣。《新五代史》卷三三《孫晟傳》:孫晟依南唐李昪,“與馮延已並為昪相。晟輕延已為人,常曰:‘金碗玉盆而盛狗屎,可乎?’”
儻來:不意而得。《莊子·繕性》:“物之儻來,寄也。”此謂意外得來的富貴,如過眼煙雲。
“須將此身”句:意謂不僅功名富貴,連自己的存在也應置於心意之外。
餌:糕餅。
屨(jù 具):麻鞋,草鞋。
穿射:照射。
指數(shǔ 暑):指示點數。
收神:集中意念。凝坐:端坐。
蘭麝:蘭花與麝香,指脂粉香氣。
夜已向晨:《詩,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向晨。”指天將曉。
譙呵:大聲斥責。譙,同“誚”,責問。
望君奢:對您期望過高。奢,過分。
弱步:步履孱弱,指行走緩慢。
劉阮返自天台:相傳東漢永平年間,剡縣人劉晨、阮肇入天台山樵採,遇二仙女,留住半年,及至還鄉,子孫已歷七世。見劉義慶《幽明錄》。
聞捷:聽到科舉考中。
迨歿:及至其子死去。
窮踧(cù促):貧因。踧,同“蹙”。
苫(shà善)覆:用草苫蓋。
屈指:計算。
霪(yín 銀)霪:雨落不停;形容淚流不斷。
曾、玄:曾孫或玄孫。此據鑄雪齋抄本,原避諱作“曾、元”。
調飪尤乖:飯菜做得更差。調飪,調味烹飪。乖,不合意。
嫻:熟悉。
嘑爾與之:謂供給食飲,極不尊敬。嘑,呼,爾,你。對祖父母徑呼為“你”,為大不敬。
試入邑庠:考入縣學為生員。
共筆硯:一同學習。
連捷:指鄉試、會試連續考中。
以侍御出巡兩浙:以御史街巡察兩浙地區。侍御,清代稱御史為侍御。兩浙,浙東和浙西。
赫奕:顯耀、盛大。
鯁峭:耿直。
屢疏恬退:屢次上疏皇帝,要求辭官。恬退,淡泊,安於退讓。
俞旨:皇帝許可的旨意。
擯斥不齒:意謂斷絕關係,不視為孫輩。擯斥,棄絕。
篡娶:強娶。
當道:當權的人。道,指仕路。
充遼陽軍:發配到遼陽充軍。遼陽,古縣名,清為遼陽州,在今遼寧省遼陽市南部。
孽案:指人間經歷。孽,佛家語。
殷作:大作。
虞候:指巨舟上的侍從人員。
押隸:解差。
篙師:船夫。
陳大士:名際泰,臨川人,與艾南英等以文名天下。明崇禎年間進士,年已六十八歲。
更作:重作。
闈墨不及諸稿:科場應試的文章不如平日的習作。
仙骨:道家語,指升仙的資質。
以口腹自貶:為生活所迫而貶抑自己。指賈奉雉隨俗應舉,違心而行。口腹,指飲食。
中(zhòng 眾)人:害人。中,傷害。

白話譯文

賈奉雉,是甘肅平涼人。他的才名冠絕一時,但是科舉考試卻總是不中。
有一天,他在道上遇見一位秀才,自稱姓郎,風度很瀟灑,言談也很有學問。賈奉雉就邀他一起回到家裡,拿出自己的八股文習作向他請教。郎生讀完后,不很讚許,說道:“您的文章,科試得個第一名肯定有餘,然而鄉試考場想取個榜尾恐怕也不夠格。”賈奉雉說:“那怎麼辦呢?”郎生說:“天下之事,仰著頭踮起腳去高攀倒很難辦到;而低下頭去俯就卻容易得多,這些道理還用得著我來說嗎!”於是指出了一兩個人和他們的一兩篇文章作為標準,大致都是賈奉雉最看不起而不屑一提的。賈奉雉聽完后,笑著說:“學者作的文章,貴在能歷久不朽,即使把它列入八珍美味之中,也應當使天下人不認為過分才是。像你所說的這兩個人,用那樣低劣的文章來獵取功名,雖然登上顯貴的台閣高位,他們仍然是低賤的。”郎生說:“並非這樣。有的人文章雖然寫得好,但是由於他的地位低賤卻不能流傳。您要想死抱著自己的卷子一直到老那就罷了;否則,連那些主考官們,都是靠這等劣質貨色爬上去的,恐怕不會因為看了你的好文章,就會另外換上一副眼睛和肝肺腸子的。”賈奉雉最終不說話了。郎生起身笑著說:“你還是年輕氣盛啊!”於是告辭走了。
這一年鄉試的時候,賈奉雉趕考又落榜了。他心情鬱悶很不得志,漸漸想起郎生說過的話,就拿出以前他所指出的那一兩個人的文章來勉強閱讀。可是還沒讀完,就先昏昏欲睡,心裡疑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按郎生說的辦。
又過了三年,鄉試的日期將近,郎生忽然來到,兩人相見非常高興。郎生於是拿出自己所擬好的七篇八股文的題目,讓賈奉雉來作。過了一天,他就索要文章來看,認為寫得不行,再讓賈奉雉重作;作完了再看,又說不好。賈奉雉便開玩笑地把以往自己參加鄉試未中的卷子找出來,將裡面那些蕪雜冗長、空洞浮泛難以見人的詞句集中起來,胡亂拼湊成文,等郎生來了又讓他看。郎生一看高興地說:“這一回可以了!”就讓他熟記,一再叮囑不要忘了。賈奉雉笑著說:“和您實說吧:這些東西都不是我心裡想寫的,轉眼就忘了,即便受責打,也不可能再記起它了。”郎生坐在書桌旁邊,硬逼著賈奉雉朗誦了一遍;又叫他脫去上衣露出脊背,用筆在上面寫上了一道符,臨走出門時說:“僅有這些就足夠了,可以把其它的書都束之高閣了。”賈奉雉檢查了一下自己背上的符,想洗也洗不掉,已經滲透到皮肉裡面了。
賈奉雉進了鄉試考場中,一看發下來的試卷題目,郎秀才所擬的七道題一道也沒漏下。回想自己以前幾次所作的文章,心中一片茫然,怎麼也記不起來了。惟有那篇開玩笑拼湊的文章,仍歷歷在心。但他手握毛筆,始終感到寫那樣的文章太丟人;想稍作一下更改,但反覆苦想,竟然不能改換一字。太陽偏西了,賈奉雉只得按著記憶照直抄錄下來交卷出場。郎生等候他已經很久了,見面就問道:“怎麼回來得這樣晚?”賈奉雉如實相告,並立即求他擦去自己脊背上的符;可是脫衣一看,符已經消失了。再回憶考場中的作文,竟如隔世的事情一樣沒了印象。賈奉雉大為驚異,就問郎生說;“您為啥不用這種辦法自己參加考試呢?”郎生笑著說:“我只因沒有這種念頭,所以就能不理會這些文章。”於是約賈奉雉明天到他家裡去,賈奉雉答應了。郎生走了以後,賈奉雉拿出那七篇文稿自己閱讀,大非本意,怏怏不樂,也不再踐約去訪郎生,便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過了不久,鄉試榜張了出來,賈奉雉竟位列前三至五名。他又最新閱讀那七篇舊文稿,真是一讀一身汗,讀到最後,好幾層衣服全濕透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這樣的文章一公布出來,怎麼有臉去見天下的讀書人呢!”正在羞愧難當之際,郎生忽然來到,說:“你希望考中就中了,怎麼還這樣悶悶不樂呢?”賈奉雉說:“我恰好在想,這是用金盆玉碗盛狗屎,真無臉再出去見同人。我將要離家隱居到山林之中,與塵世永絕了。”郎生說:“這樣做也確實很高明,只是怕你辦不到。果真能行的話,我就能為你引見一個人,可以學得長生不老,連同千年的盛名,也都不值得留戀了,何況是無意得來的富貴呢!”賈奉雉聽了很高興,便留下他和自己同宿,說:“容我再想想這事。”到了天明,賈奉雉對郎生說:“我的主意已經定了!”他也不告訴老婆孩子一聲,竟飄然離家出去了。
他倆漸漸地進了深山,到了一處洞府,裡面別有一番天地。有個老人坐在堂上,郎生叫賈奉雉過來參拜老人,稱呼他師父。老人說:“怎麼來早了?”郎生說:“他修道的決心已經下定了,盼望師父能收錄他。”老人向賈奉雉說道:“你既然來了,必須把自己的身子一併置之度外,這樣才能得道。”賈奉雉很禮貌地連連答應著。郎生把他送到另一處院子里,給他安排好睡覺的地方,又為他拿來吃的糕餅,這才走了。賈奉雉見這房子也還精緻清潔;只是門上沒有門扇,窗上沒有窗欞,裡面僅有一張小書桌和一張床鋪。他脫下鞋子上了床,月光已經從門窗中射進來了。他感到肚子稍微有點餓,就拿過糕餅吃起來。糕餅的味道很甜美,只吃了一點就飽了。心裡暗想郎生一定還再回來,但是坐了很久卻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只覺得屋子裡充滿了清香味,自已的臟腑也竟然清晰透明起來,裡面的脈絡都能歷歷可數。忽然聽見屋外有很尖厲的聲響,就像貓抓癢的動靜。賈奉雉從窗子向外一看,原為是只老虎蹲在屋檐下面。乍一見老虎,他嚇了一大跳;轉而想起了師父說的話,就又收回了心神,端坐在那裡。老虎好像知道裡面有人,隨即進屋走近床鋪,使勁用鼻子吸氣,把賈奉雉的腳和腿聞了個遍。不一會兒,聽到院子里有東西鳴叫亂撲楞,像是雞被綁住了,老虎立即迅速奔出屋去。
賈奉雉又坐了一會兒,一個美女進了屋,蘭麝熏香撲面而來,她悄然無聲地登上了床,趴在賈奉雉的耳朵上小聲地說道:“我來了。”一說話,散發出一陣口脂的香氣。賈奉雉緊閉雙眼,一點也不動心。美女又低聲說:“睡著了嗎?”聲音很像他的妻子。賈奉雉的心略微動了一下,可又一想:“這都是師父為了試探我耍弄的幻術罷了。”依然閉著眼睛。美女笑著說:“老鼠動了!”當初,賈奉雉夫妻和丫鬟同住在一屋,做愛時恐丫鬟聽見。就背後約好一句暗語說:“只要說‘老鼠動了’,就開始親熱。”如今賈奉雉忽聽這句話,不覺大為動心,睜開眼仔細一看,真是他的妻子無疑。就問她道:“你怎麼會來到這裡?”妻子回答說:“郎秀才怕您自己寂寞想回家,派去了一位老太婆領我來的。”說話之間,兩人偎靠在一起,妻子對他離家出走時沒說一聲非常怨恨。賈奉雉安慰地好長時間,她才高興地和他親熱起來。過後,天也快亮了,聽見師父怒斥的聲音,離院子越來越近。賈妻急忙起來,見無處藏身,就跑過矮牆走了。
不一會兒,郎生跟在師父身後進了門。師父當著賈奉雉的面用棍子打了郎生,隨後便叫他把賈奉雉趕出去。郎生也只好領著賈奉雉從矮牆上出去了,說道:“我對您的期望有點過分,未免太激進了;沒想到你的情緣未斷,連累我也挨了責打。你從這裡暫且回去,我們以後再見的日子不遠了。”說完為他指明了回家的路,兩人於是拱手而別。
賈奉雉在山上俯視自己的村子,原來就在眼前。心想妻子步小走得慢,一定還在半路上。他疾奔了一里多路,已經到了家門口。只見房屋院牆破敗不堪,不是原來的老樣子了;村裡的老人小孩,竟然沒有一個認識的。心裡這才感到驚異,忽然想起漢朝的劉晨、阮肇二人遇仙后從天台上返回家園時,所見情景和今天的模樣非常相似。他沒敢再進家門,就在對門坐下休息。過了很久,有個老翁拖著根拐杖從裡面出來。賈奉雉向他拱手行禮,問道:“賈奉雉家在哪兒?”老翁指著賈宅說:“這就是。莫非您要問那樁奇事嗎?我全都知道。相傳這位賈公當時聽說自己考中了舉人就逃走了;走的時侯,他的兒子才七八歲;後來到了十四五歲的時候,賈夫人忽然又大睡不醒。兒子在世的時候,冷了熱了還能夠為母親換換衣服;等到兒子死了,兩個孫子很窮,房子也拆毀了,只好用木頭扎了架子,蓋上點草苫子給賈夫人遮蔽風雨。一個月前,賈夫人忽然醒過來,屈指一算已經一百多年了。遠近的人聽說這件奇事,都來尋訪觀看,近幾天的人才少了點。”賈奉雉聽說恍然犬悟,說:“老翁有所不知,賈奉雉就是我呀。”老翁大驚,急忙走去告訴賈家的人。
此時賈奉雉的長孫早死了;他的次孫賈祥也已經到了五十多歲。孫子認為他長得年輕,懷疑他是冒充偽裝。不多時,賈夫人出來,才認出他來。頓時淚流不止,叫著他一塊進了家門。夫妻二人苦於沒有房子,只好暫時進了孫子的屋裡。一時男女老幼,跑來擠滿了一屋,都是賈奉雉的曾孫、玄孫輩,大都粗俗無知。長孫媳婦吳氏,買酒並準備了粗茶淡飯招待他們;又叫小兒子賈杲和媳婦,同自己共住一屋,倒出房子清理乾淨讓祖父母去住。賈奉雉住進了為他準備的房子,裡面煙熏火燎的氣味再加上小孩子的尿味,實在難聞。住了幾天,他悔恨得不得了。兩個孫子家分別輪換著供給他們吃喝,飯菜做得很不對口味。村裡人因為賈奉雉百年新歸,天天請他去喝酒;然而賈夫人卻經常吃不上飽飯。長孫媳婦吳氏是讀書人家的女兒,很懂閨訓家規,對祖父母一真很孝順。而次孫賈祥家裡送的飯菜越來越少,有時得呼喊著才給他們送一點來。賈奉雉很生氣,就帶著夫人離開這裡,到東村設帳教學去了。他常對夫人說:“這次回家我非常後悔,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不得已,只好再重操舊業,倘若心裡不再感到羞愧的話,要想富貴也並不是難事。”
過了一年多,長孫媳婦吳氏還時時給他們送些東西來;而次孫賈祥父子竟然和他們斷了來往了。這一年,賈奉雉考中了秀才。縣令很看重他的文才,便厚厚地贈送錢財資助他,從此家裡稍微富裕了起來。賈祥也漸漸地來近乎他。賈奉雉把他叫進來,算了算過去用他的飯錢,拿出銀子償還了他,並喝斥他離開,永不來往。於是賈奉雉買了一處新宅子,讓長孫媳婦吳氏搬過去同住在一起。吳氏有兩個兒子,大兒在家留守舊業;小兒賈杲很聰明,賈奉雄便叫他和自己的學生們在一起讀書。
賈奉雉從深山回來以後,腦子更加清晰好用。不久,他參加鄉試、會試連中,成了進士。又過了幾年,賈奉雉以監察御史的職銜巡按浙江。他聲名顯赫,家中樓台歌舞,稱盛一時。但是賈奉雉為人剛正,不媚權貴,朝中的大官們都想陷害他。他曾屢次上疏請求辭官回鄉,一直沒得到皇帝的准許,不久禍患就發生了。
原先,賈祥的六個兒子都是些無賴之輩,賈奉雉雖然不理睬並拒絕他們進門,但是他們都利用賈奉雉的勢力作威作福,蠻橫地強佔別人的田宅,鄉鄰們都認為他們是些禍害。有個某乙才新娶了個媳婦,被賈祥的次子奪去當了妾。某乙本來就詭詐,鄉鄰們又湊錢幫助他去告狀,因此這件事就傳到京城。當權的那些大官於是都紛紛奏章攻擊賈奉雉。賈奉雉毫無辦法來為自己辨白,被關進牢獄一年多。賈祥和他的次子都病死在獄中。後來賈奉雉奉旨充軍遼陽。當時賈杲考中秀才已經很久了,他為人非常仁義厚道,名聲很好。賈奉雉夫人後來生的一個兒子,年已十六歲了,就把他託付給了賈杲。賈奉雉夫妻二人這才帶著一個男僕和一個女僕上路赴遼陽。賈奉雉說道:“這十幾年的富貴,還不如一場夢的時間長。如今才知道榮華的官場,都是地獄的境界,悔比劉晨和阮肇多造了一重罪孽呀!”
他們走了幾天,抵達海邊,遠遠地看見有一艘巨大的船向這邊駛來,上面鼓樂齊鳴,侍衛們都像些天神。大船靠近岸邊后,從裡面走出一個人來,笑著請賈御史上船休息一下。賈奉雉一見那人驚喜異常,一縱身就躍了過去,押解他的官差也不敢阻擋。賈夫人急忙想跟過去,但大船已經駛去很遠了,於是她氣憤地投入海中。才漂泊了幾步。就見有個人從船上垂下一條白緞子來,把她引救到船上而去。押解的官差趕緊登上小船,叫划槳的快划,一邊追一邊大喊。只聽到大船上鼓聲如雷,和轟鳴的浪濤聲交相呼應,轉眼間就不見了。賈奉雉的僕人認識大船上的那個人,原來他就是郎生。
異吏氏說:“世人傳說,明朝崇禎年間臨川的舉子陳際泰,在考場中把答卷寫成之後,一連誦讀了四遍,嘆息地說:“這樣的文章誰人能夠欣賞!”覺得難遇知音,便扔掉重作;因此,科場應試的文章不如原來的稿子。賈生因為科試的文章低劣而羞慚逃匿,這確實有隱者的風骨。當他重返人世,因為生活所迫,再次違心地參加應試,這說明貧賤對人的威脅實在太大了。

作品鑒賞


文學鑒賞

本文分為兩部分。前邊一部分是對科舉制度的批判,後邊一部分則是進而對整個社會的批判。
對科舉制度的批判十分深刻。這種深刻性表現在:不是出自於失敗者的憤怒,而是來自勝利者的羞愧。賈奉雉,有真才實學,“才名冠一時”。他懂得“學者立言,貴乎不朽”,懂得文章必須有個性,能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誰知以這種正確標準為指導寫的好文章,無人賞識,至使“試輒不售”,連連落第。後來,在郎生的指導下,“賈戲於落卷中,集其茸冗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卻“競中經魁”。但勝利不僅未給他帶來喜悅,而是給他帶來羞恥,“又讀舊稿,一讀一汗。讀竟,重衣盡濕”,感到無臉見天下的讀書人,只好“遁跡山丘,與世長絕”。這是對科舉制度辛辣的嘲笑和諷刺。值得指出的是,當賈奉雉不願讀那些使人“昏昏欲睡”的文章時,郎卻說:“簾內諸官,皆以此等物進身,恐不能因閱君文,另換一副眼睛肺腸也。,’這話說明賈奉雉的那種“勝利”,是八股取士的普通現象,只是別的勝利者不知羞恥而已。這就更深一層地揭露了科舉制度的本質。
賈奉雉第一次“遁人山丘”,還只是對於科舉制度的失望;他第二次的返回山丘,則足對整個社會的絕望。當他貧困時,雖然子孫堂滿,“大小男婦,奔入盈側”,但住的是“嫻埃兒溺,雜氣薰人”,吃的是“調飪尤乖”,“夫人恆不得一飽”,甚至受兒孫虐待,“或爾與之”。當他“心無愧恥”,得來富貴后,雖然“歌舞樓台”,一時稱盛”,但子孫“皆竊余勢以作威福”,“朝中大僚,思中傷之”,至使“被收經年”,充軍遼陽。從封建社會基礎的家族,到上層的朝中大僚,都是這些齷齪之物,所以他躍身上船,再返山丘,雖則消極,實為對整個社會的批判。
上述文章內容,主要通過賈奉雉這一形象的塑造完成的。而塑造這一形象,又得力於巧妙地運用對比的手法。首先是兩類文章及其後果的對比。一類是出於“本懷”的好文章,但在試場寫這類文章則連連落榜。一類是“大非本懷”的連綴文字,為賈奉雉所厭惡,而借符力的逼迫在考試上寫出來,卻能中“經魁”。這一對比說明了科舉制度的腐朽,也寫出了賈奉雉同科舉制度的格格不入。其次人問和仙境的對比。在仙境雖然生活簡樸,“戶無扉,窗無欞”;但清靜宜人,“但覺清香滿室,臟腑空明,脈絡皆可指數。”而人間呢?子孫滿堂,也會受到虐待;高官厚祿,暗裡卻埋伏殺機。真是“榮華之場,皆地獄境界”。兩相比較,寫出了賈奉雉的出世思想,表現了對整個社會的否定。再次是賈奉雉兩次“遁入山丘”的比較。第一次因為心有愧恥,感到“此文一出,何以見天下士矣”,便隨郎飄然而去,所厭惡的還只是科舉而不是整個人世,就是所謂“情緣未斷”。第二次是“心無愧恥”,奮力上爬,結果認識到人間如地獄,便“踴身而過”,上舟歸山。這便是否定整個社會。這一對比,表現了賈奉雉的思想發展過程,即從否定科舉到否定社會。
疏密有致,也是本文值得稱道之處。如前一部分寫賈奉雉落榜,只寥寥幾句,著墨疏淡;而寫賈奉雉中魁則著墨濃密:有考前郎生的策劃、自己的被迫就範;有考場的思想鬥爭,有考後的羞慚無地。這裡之所以著墨濃密,是因它能有力地嘲諷科舉制度。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他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父親蒲槃原是一個讀書人,因在科舉上不得志,便棄儒經商,曾積累了一筆可觀的財產。等到蒲松齡成年時,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貧困。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