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爵妓

銅爵妓

在漢末紛爭的時代,曹操逐鹿中原,飲馬江漢,橫槊賦詩,文韜武略,堪稱“一世之雄”。但於臨終之時,卻戀戀於生時的聲色之奉,不甘心就此撒手而去,故於《遺令》中一再叮囑:“吾婕妤妓人,皆著銅爵台,於台堂上,施八尺床繐帳,朝晡上脯糒之屬。月朝十五,輒向帳作妓。汝等時時登銅爵台,望吾西陵墓田。”這一舉動在古代帝王中可謂絕無僅有,其不恤生者、惟念一己的帝王淫威足以令人驚嘆不置。這一悲劇性的主題也牽動了後世不少騷人詞客的惻隱之心、滄桑之感,紛紛形諸篇詠,江淹此詩即為其中之一。

作品原文


武皇去金閣,英威長寂寞。
雄劍頓無光,雜佩亦銷爍。
秋至明月圓,風傷白露落。
清夜何湛湛,孤燭映蘭幕。
撫影愴無從,惟懷憂不薄。
瑤色行應罷,紅芳幾為樂?
徒登歌舞台,終成螻蟻郭!

註釋


武王:一說武皇,指魏武帝曹操。
去:離去。
金閣:飾金的閣,華美的閣。
英威:英勇威武。
寂寞:寂靜無聲;沉寂。引申指辭世。
雄劍:《列士傳》:“幹將、莫耶為晉君作劒,三年而成。劒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劒獻君,留其雄者。謂其妻曰:‘吾藏劒在南山之陰,北山之陽。松生石上,劒在其中矣。君若覺,殺我,爾生男以告之。’及至,君覺,殺幹將。妻後生男,名赤鼻,具以告之。赤鼻……乃逃朱興山中,遇客,欲為之報,乃刎首,將以奉晉君。客令鑊煑之,頭三日跳不爛。君往觀之,客以雄劒倚擬君,君頭墮鑊中。”泛指寶劍。
頓:頓時。
雜佩:總稱連綴在一起的各種佩玉。《詩·鄭風·女曰雞鳴》:“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毛傳:“雜佩者,珩、璜、琚、瑀、沖牙之類。”一說指佩玉的中綴,即琚瑀。
銷爍xiāo shuò:熔化;毀滅。銷鎔。
秋至:秋到。【漢典】秋分節氣。
白露:秋天的露水。二十四節氣之一。每年在陽曆九月八日前後。
清夜:清靜的夜晚。清秋的夜晚。
湛湛:清明澄澈貌。露濃貌。《詩·小雅·湛露》:“湛湛露斯,匪陽不晞。”
蘭幕:蘭花的帷幕。蘭香的帷幕。
無從:無所適從。
惟懷:惟思懷念。惟,思考,思念。
不薄:不減。一說,薄,停止。《楚辭·九章·哀郢》云:“忽翱翔之焉薄。”
瑤色:如玉的美色。猶言玉顏。指女樂。
行:行將。
應罷:允許罷免。應當罷停。
紅芳:紅花。亦指美人的紅顏。
幾:幾時。還能幾時。
徒:徒然。空。
螻蟻郭:螻蟻的城郭。亦即“蟻垤”,螻蟻之穴,其外壅土如城郭,故云。

作品鑒賞


詩的開頭四句寫曹操身後寂寞,雄風已逝,給人以悲涼冷落之感。“武皇”即指曹操。“金閣”,猶言金闕,宮觀樓台之美稱,此指銅爵(雀)台。台建於建安十五年,在鄴城西北,“高十丈,有屋百餘間。”(《水經注》卷十)樓台之頂置大銅雀,舒翼若飛。又其“西台高六十七丈,上作銅鳳,窗皆銅籠,疏雲毋幌,日之初出,乃流光照耀”(《藝文類聚》卷六十二引《鄴中記》)。浮光躍金之樓觀,以“金”狀之,確也非常貼切。但是,如今人去樓空,已無復當年的英風雄威、歌舞昇平,留給後人的,只是一片凄涼寂寞。開頭兩句就這樣強烈地渲染出一種物是人非的氣氛。“雄劍”,本指春秋時吳國人幹將、莫邪所鑄之劍,其劍有二,一雌一雄,雄劍進獻於吳王,此處是以“雄劍”代指魏武所佩之劍。這劍當年曾伴隨他南征北戰,削平群雄,而今卻已埋沒於塵封之中而黯然失色了。“雜佩”亦指魏武所佩之飾物。古人述及人之佩戴物常以劍佩對舉,如《說苑》云:“經侯過魏太子,左帶玉具劍,右帶環佩,左光照右,右光照左。”故此處劍佩連類而及。“銷爍”,猶言銷鎔,在此即是蕩然無存之意。這二句,由曹操的遺物引出,再申前意,補足文氣。
接下去“秋至”四句,則從《遺令》中的“月朝十五”生髮而出。三五之夜,皓月當空,正是曹操要求諸妓向帷帳歌舞作樂之時。試想活生生的人幽閉於荒台孤館,且要侍奉空床虛帳,這是怎樣的一種人生悲劇!這些歌妓無異是奉獻於帝王祭壇上的活的犧牲,因而對她們說來,皎潔的秋夜只會更增加內心的悲感凄涼。這四句寫景恰似“主觀鏡頭”,展現出她們眼中特有的悲涼的夜景:風露凄凄,清夜湛湛,孤獨搖曳的燭光,將她們的身影分明地投於蘭幕之上。全詩悲劇的氣氛,至此越加濃重了。
此後六句,轉入直抒怨憤,比之上面的托物訴情,感情更為強烈。“撫影”承上“孤燭”句,轉接極為自然。眾妓顧影自憐,悲從中來,無所適從,但覺心中的憂思,綿綿不絕,難以消解。“薄”即停止之意,如《楚辭·九章·哀郢》云:“忽翱翔之焉薄。”“瑤色”,猶言玉顏,“紅芳”即紅花,此亦指美人的紅顏。“行應罷”,行將衰頹老朽;“幾為樂”,為樂能有幾時。這二句互文見義,渲染強烈。詩人感嘆著妓人的青春難駐、紅顏易老,不禁要為她們的不幸生涯灑一掬同情之淚,發一曲不平之歌。最後兩句應《遺令》中“時時登銅雀台,望吾西陵墓田”的意思,感情由悲而怨,由怨而憤,達於高潮。這裡著一“徒”字,實蘊含無窮的悲思與怨憤。登台歌舞,遙望西陵,對銅雀妓來說,只是侍奉幽靈、虛擲青春的徒勞之舉,而對死去的帝王來說,也同樣是毫無意義了,因為他最終也成了一堆“螻蟻郭”,亦即“蟻垤”,螻蟻之穴,其外壅土如城郭,故云。古人常用它和高山對舉,以顯示其渺小,如《孟子·公孫丑》云:“泰山之於丘垤。”趙岐註:“垤,蟻封也。”又郭璞《遊仙詩》云:“東海猶蹄涔,崑崙螻蟻堆。”此處用“螻蟻郭”,一方面說明皇陵雖高,無異於蟻垤一堆,藐視之意可見;另一方面也表示,貴為天子者最終也要與平民百姓同歸丘墓,而魏武卻要作威福於死後,其自私冥頑雖到了荒謬絕倫的地步,但到頭來還不是黃土一抔,又復何益!這二句和第一層詩意恰好遙相呼應,使同情歌妓與批判帝王的兩個方面渾然統一於詩歌的主題之中。
江淹此詩流麗中有悲壯之氣。李調元《雨村詩話》云:“詩之綺麗,盛於六朝,而就各代分之,亦有首屈一指之人,……粱則以江淹文通為第一,悲壯激昂。”而這種悲壯又是通過強烈的對比突現出來的。在寫魏武時,將其生時的威武雄壯與死後的寂寞蕭條作對比;而在寫歌妓時,則以青春、自然之美與其生活、命運之悲作對比。帝王的淫威自私與歌妓的痛苦犧牲則是此詩最根本的一個對比。綺麗的辭藻與悲劇的氣氛相反相成,形成此詩凄艷的風格,沈博絕麗之中回蕩著幽怨之氣,這正是楚辭的傳統。

作者簡介


江淹雕像
江淹雕像
江淹(444~505)南朝文學家。字文通,濟陽考城(今河南民權)人。6歲能詩,13歲喪父,家境貧寒,曾採薪養母。20歲左右教宋始安王劉子真讀“五經”,並一度在新安王劉子鸞幕下任職,歷仕宋、齊、梁三代。江淹在仕途上早年不甚得志,坎坷的經歷反而造就了一位文學大家。中年以後,官運亨通,仕途的高峰卻導致了他創作上的低潮,到齊武帝後期,他就很少有傳世之作,故有“江郎才盡”之說。江淹既是南朝辭賦大家,與鮑照並稱;又是南朝駢文大家,是南朝駢文中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與鮑照、劉峻徐陵齊名。其詩作成就雖不及辭賦和駢文,但也不乏優秀之作,其特點是意趣深遠,在齊梁諸家中尤為突出。明人輯有《江文通集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