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園主

詩經雲: “七月食瓜，八月斷壺。”葫蘆者，仙人用為寶器，醫者懸之濟世，陰陽家持以化煞。貯其腹中者，美酒耶？仙丹耶？良藥耶？囫圇其外，奧妙其中，人亦不知所秘者何寶也。剖而為瓢，合而為巹。其味也，不妨為甘，不妨為苦。其音也，或諧福祿，或諧胡盧。其狀也，能獨，復亦能群。有所謂瓜瓞綿綿，吉祥止止。

求雨山中舊辟有一園，葫蘆堂張志耀先生營之，先生別署老幺，以幺字篆書葫蘆形，故以葫蘆名堂、名園。辟園之初，種葫蘆滿架，故得名不虛。柳林先生嘗作《葫蘆園記》云：“香不知飄於何處，鳥不知叫於何枝。檐前靜坐，綠意縈繞，心慮澄澈，物我俱忘。甚感張君善取自然、精於營造之匠心。”此園擇高處築瓦舍竹棚數間，伺以筆硯清茶，野老拾級，高談闊論，頗可散懷。引流灌溉，種花草無數，多植盆玩，高低小巨相間，扶疏參錯。周邊山野竹林蔽日，曲徑通幽。小園營構，端賴老幺先生一人之力。先生淡泊謙退，素有抱瓮之志，故蚤自勘址，賃地，築籬，編門，題聯，砌屋，分畦，引泉，種樹，蒔花，豢犬，雇傭，招友，一應故事，莫不親力為之。風晴雨雪，朝往暮還，曾無一日間斷。及園成，非私也，與友人共之也。

園中草木，予最愛松、蘭瀟灑。然而，柴門前芭蕉、繡球，亦不無清致。記某年秋，高坐“通明殿”中，客散茶涼，忽爾西風攜雨，飛鳥投林，漸緊漸慢，迷迷濛蒙，簌簌瑟瑟，條蔓枝葉，縟翠清涼，罩入斜煙一白。園中幽勝至極，一時但覺神魂澹出，轉忘紅塵所在矣。然冬日之寒、夏日之蚊，予皆不能堪，主人處之泰然。園中一年舉兩社，春為穀雨牡丹花會，冬為臘八粥會，主人一家雅備酒饌，呼朋引類，閑話半日，或托吟詠，予例與焉。

六十年代初，先生既冠，即在林散翁案前侍墨，亦常遊學於蕭嫻老之門。當今名噪金陵書壇之桑作楷、庄希祖先生，同門二三子也。每往林老府上，必攜臨帖課業，背誦古文一篇。林老嘗於其臨柳公權《玄秘塔》卷末批語：“用筆圓而能健，轉折分明，已得柳誠懸法度，倘能長此苦練，不難成功。志耀其勉之可也。甲寅三月下旬聾叟。”復以小字續道：“學字宜志一家，自能得趣，若博涉則不易成之。古人如此，今人更宜如此。同日又識。”兩行字末各押一陰文一陽文“林散之印”，示其鄭重。七零年，與勒中煜、崔可濤選林老山水、書畫詩刻蠟油印一百五十本。林老得弟子私刻本，即於各人留存之冊上題詩，彼冊所題為：“辛苦三更夜，難逃秦火燒。可憐數百首，真不值鴻毛。”

凡一技一能，必為一身負累，能事一多，罔不多勞。先生自九二年起任林散之紀念館館長。求雨山四館草創，捉襟見肘。蕭館墓后大照壁欲刻康有為詩：“笄女蕭嫻寫散盤，雄深蒼渾此材難。應驚長老咸避舍，衛管重來主坫壇。”二十八字刻工索價三萬元。先生自架木梯，冒酷暑費時一個半月鑿刻而成。蕭老生前最愛忍冬，先生則率人踏勘老山，挖來遍種館內，至今作花累累、綠蔭滿牆。先生未以為苦，退食歸園，嘗喜而嘆曰：“有生若此，得非幸哉!”

葫蘆園外淵默而內明敏，擅揩法，間作行書，俞律先生評為：“乾淨而不圓滑，清秀而不媚俗。是幾十年螢窗雪案贏得的成功。”能篆刻，曾受教於金陵王敦化先生，走漢印一路。制白文印不起草，於石上直接落刀，立時可待。又能手工，多方羅致木石，磨為葫蘆小件，光潤可愛，截為鎮紙、刀尺，雅潔可賞。能詩，有《葫蘆堂詩存》一卷，其恬淡平和者如《春日偶題》：“葉影稀疏草色輕，松花欲綻粉初生。夢醒回味春茶好，靜聽新篁拔節聲。”“林中小屋兩三家，新筍如矛老竹斜。持帚悵望無意緒，輕風一夜落桐花。”其從容高雋者如：“種蘭三年許，只著一朵花。幽室馨香滿，斯人原不奢。”“賞蘭鐵骨素，品菊雁來紅。墨池洗硯罷，小圃作秋翁。”皆營園所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