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大理評事王君墓誌銘
試大理評事王君墓誌銘
《試大理評事王君墓誌銘》是唐代文學家韓愈創作的一篇散文。文章情節奇,語言奇,有聲有色,極為活潑,瀟灑逸致,澹宕多奇。前半部分通過幾個實例展示了王適個性風采。後半部分,用傳奇筆法補寫其求婚經歷,以及喜劇性的曲折過程,刻畫了其人之“奇”,將王適這個懷奇負氣、落拓不羈、注重名節卻一生不得志的奇人刻畫得栩栩如生。
試大理評事王君墓誌銘
君諱適,姓王氏。好讀書,懷奇負氣,不肯隨人後舉選。見功業有道路可指取,有名節可以戾契致,困於無資地,不能自出,乃以干。諸公貴人,藉助聲勢。諸公貴人既得志,皆樂熟軟媚耳目者,不喜聞生語,一見輒戒門以。絕。上初即位,以四科募天下士。君笑曰:“此非吾時邪!”即提所作書,緣道歌吟,趨直言試。既至,對語驚人;不中第,益。困。久之,聞金吾李將軍年少喜士,可撼。乃踏門告曰:“天下奇男子王適,願見將軍白事。”一見語合意,往來門下。盧從史既節度昭義軍,張甚,奴視法度士,欲聞無顧忌大語;有以。君平生告者,即遣使鉤致。君曰:“狂子不足以共事。”立謝客。李將軍由是待益。厚,奏其為衛胄曹參軍,充引駕仗判官,盡用其言。將軍遷帥鳳翔,君隨往。改試大理評事,攝監察御史、觀察判官。櫛垢爬癢,民獲蘇醒。
居歲余,如有所不樂。一旦載妻子入閿鄉南山不顧。中書舍人王涯、獨孤郁,吏部郎中張惟素,比部郎中韓愈,日發書問訊,顧。不可強起,不即薦。明年九月,疾病,輿醫京師,其月某日卒,年四十四。十一月某日,即葬京城西南長安縣界中。曾祖爽,洪州武寧令;祖微,右衛騎曹參軍;父嵩,蘇州崑山丞。妻,上谷侯氏處士高女。
高固奇士,自方。阿衡、太師,再試吏,再怒去,發狂投江水。初,處士將嫁其女,懲曰:“吾以齟齬窮,一女憐之,必嫁官人;不以與凡子。”君曰:“吾求婦氏久矣,唯此翁可人意;且。聞其女賢,不可以失。”即謾謂媒嫗:“吾明經及第,且選,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許我,請進百金為嫗謝。”諾,許白翁。翁曰:“誠官人邪?取文書來!”君計窮吐實。嫗曰:“無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書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見,未必取視,幸而聽我。”行其謀。翁望見文書銜袖,果信不疑,曰:“足矣!”以女與王氏。生三子,一男二女。男三歲夭死,長女嫁亳州永城尉姚挺,其季始十歲。銘曰:鼎也不可以柱車,馬也不可使守閭。佩玉長裾,不利走趨。只系其逢,不系巧愚。不諧其須,有銜不祛。鑽石埋辭,以列幽墟。
1.諱:古人行文時為表示尊敬,在其名前加一諱字。
2.懷奇:懷抱雄奇的志向。
3.負氣:恃其意氣,不肯屈服於人。
4.舉選:參加科舉考試而取得功名。
5.以戾契致:用非常規的方法刻意追求而獲取的。戾,乘戾,即不避正道。契,刻。
6.資地:資歷、地位。
7.干:干謁,拜見權責、名人,請求幫助。
8.皆樂熟軟媚耳目者:都是喜歡聽諂媚奉承的話的人。
9.生語:生硬冷僻的話。與“熟軟”語相對而言。
10.戒門:告誠守門的人。
11.四科:四種臨時特開的選拔人才的科目,即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達於吏理可使從政科、軍謀弘遠堪任將帥科。
12.所作書:自己所寫的書卷。
13.緣道歌吟:一邊在道上行走,一邊吟詠自己的作品。
14.趨直言試:去參加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的考試。
15.金吾李將軍:即李惟簡,憲宗元和初年(806)任左金吾衛大將軍。左金吾衛,唐十六衛之一,皇帝的警衛部隊。
16.可撼:可以說動其心。撼,動搖。
17.白事:談說事情。
18.盧從史:時任昭義軍節度使,治所潞州(今山西長治)。后叛唐,元和五年(810)被擒。
19.張:張狂,驕橫。
20.奴視法度士:奴視,鄙視。法度士,謹守法度的士子。
21.鉤致:招致,羅致。
22.立謝客:立,立刻。謝客,謝絕盧從史派來的說客。
23.奏其為衛胄曹參軍,充引駕仗判官:奏請朝廷任命他為左金吾衛的胄曹參軍,並充任引駕仗的判官。
24.攝:代理。
25.櫛(zhì)垢爬癢:櫛垢,梳去頭髮里的污垢。爬癢,搔癢。這裡是比喻去除弊政。
26.如:好像。
27.一旦:某一天
28.中書舍人:中書舍人,中書省下屬的官名,掌管進奏參議、起草詔令等。
29.日:每日,天天。
30.即薦:立即推薦。
31.疾病:疾,患病。病,患疾很重叫“病”。
32.輿(yú)醫京師:用車子送至京城就醫。
33.某月某日:因作者不知其確切死期,故用“某”字代。
34.洪州武寧令:洪州,治所在今江西南昌。武寧,今江西武寧。
35.右衛騎曹參軍:右衛,唐十六衛之一。騎曹參軍。宮名。掌管雜畜牧養等事。
36.丞:丞,縣示,縣令的主要佐官。地位在主簿、縣尉之上。
37.上谷:秦、隋時郡名,唐代改為易州,今所在河北易縣。
38.處士:稱有才能而未出仕的讀書人。
39.妻,上谷侯氏處士高女:妻子是上谷處士侯高的女兒。
40.再試吏,再怒去:兩次出任官吏,兩次發怒而去。
41.懲:懲戒。這裡是自我告誡的意思。
42.吾以齟齬(jǔyǔ)窮:齟齬,上下齒對不上。這裡是指自己與時不合。窮,仕途不順暢。
43.可:合。
44.謾謂媒嫗(yù):謾,欺騙。媒嫗,媒婆。
45.明經:唐代科舉考試科目之一,地位僅次於進土科。明經及第者經吏部考試合格就可以做官。
46.且選:將選授官職。
47.幸:幸而,正好。
48.金:古時貨幣單位,漢代以黃金一斤為一金,後代亦稱一兩銀子為一金。此指重禮。
49.無苦:不必苦惱。
50.大人:與小人相對而言,指光明磊落、不使小心眼的君子。
51.告身:投予官職的文書。因文書上的印文是“尚書吏部告身之印”,故稱告身。其形式是卷子,而當時文人所著詩文也是寫在卷子上的,不細看難以區別。
52.袖以往:把卷子裝在衣袖裡前往。
53.銜袖:裝在衣袖子里。
55.其季:他的第三個孩子。
56.柱:同“拄”,支撐。
57.守閭(lǘ):守門。閭,古代里巷的大門。
58.長裾:前襟很長的衣袍。
59.走趨:快走。
60.只系其逢,不系巧愚:一個人的命運、前途,與其遭逢際遇有關,無關乎聰明與愚笨。
61.不諧其須,有銜不祛:不合乎別人的需要,縱有才能也只能隱藏著無法施展。諧,合。須,需。
君名適,姓王。喜愛讀書,懷抱奇才不肯屈於人下,不願意跟在別人後面去赴科舉考試。他眼見功勛事業有道路可以指著取得,名譽與節操也可以曲折地達到。但苦於沒有資格、地位,自己的才能抱負不能夠顯露出來,這才去求那些公卿貴人,想藉助他們的聲望勢力。那些公卿貴人已經得其所願,都喜歡常常見到聽到的溫軟討好的語言態度,不喜歡聽生硬的話,見過他一回,就告誡守門的人不再讓他進門。皇上剛登位,開設四個科目的考試來招募天下的才士。王君笑著說:“這不正是我的好時機嗎?”於是提著他所寫的書,沿途邊走邊歌吟,去參加直言極諫科的考試。考試時,他對答的話語令人吃驚,沒有考中,從此更加困窘。過了很久,聽說金吾衛李將軍,年輕喜歡和士人結交,於是登門報告說:“天下奇男子王適,希望見到將軍陳述事情。一見面就談得很投機,於是便經常出入於李將軍門下。盧從史擔任昭義軍節度使后,囂張已極,鄙視那此遵守規矩禮法的人,想聽沒有顧忌的大話,有人以王君的生平為人相 告,他立即派人去招引王君。王君說:“盧從史是個狂妄的人,不值得和他共事。”立即謝絕了說客。李將軍因此越發看重他,保奏他為衛胄曹參軍,充當引駕仗判官,辦事完全採納他的意見。李將軍後來升調為鳳翔節度使,王君也隨同前往,改任大理評事兼監察御史、觀察判官。他在任上就像用梳子清污垢,抓搔痛癢一般,為人民除去弊政減輕痛苦,使百姓獲得蘇醒。
住了一年多,好像有什麼不愉快,有一天用車子載著妻、子到閔鄉縣的南山中對官職毫不顧惜。中書舍人王 涯、獨 孤郁、吏部郎中張惟素、比部郎中韓愈接連寫信去問訊,那樣子不能夠強迫他再出仕,就沒有再推薦他。第二年九月間,他病得很重,用車子送到京師來看醫生,當月的某天過世,享年四十四歲。十一月某日,葬在京城西南方長安縣境內。他的曾祖父王爽,當過洪州武寧縣令。祖父王微,曾任右衛騎曹參軍。父親王嵩,曾任蘇州崑山縣丞。他的妻是上谷處士侯高的女兒。
侯高是位奇特的人,以阿衡、太師自比,認為世上沒有人能夠採用自己的意見,兩次做官,兩次生氣離去,以至發狂投入了江水中。當初,侯處士即將嫁出他的女兒,告誡說:“我因為和人意見不合所以不得志,只有這個女兒,非常憐愛她,一定要把她嫁給做官的,不把她許給一般人。”王君說:“我尋求妻室已經很久了,只有這位老先生適合我的心意,而且聽說他的女兒很賢惠,不可以錯過機會。”就騙媒婆說:“我是明經科考取的,將被選做官員。僥倖侯老先生的女兒待嫁,倘若能使侯翁將她許配給我,我就用百金來酬謝你。”媒婆允諾了,答應去對侯翁說。侯翁說:“真的是做官的嗎?拿文書來我看看。”王君沒有辦法了,只得對媒婆說了實話。媒婆說:“不用煩惱,侯翁是德行高尚的人,不會懷疑別人欺騙他。我只要得到一卷文書,大致像告身的樣子,我籠在袖子里去他家,侯翁看到文書也不一定要拿去細看,僥倖會聽我的。”於是照著媒婆的計謀去辦,侯翁望見文書半籠在媒婆衣袖中,果然相信她的話不再懷疑說:“可以了。”將女兒許配給王君。她生了三個孩子,一男二女,男孩三歲時就天折了,長女嫁給亳州永城尉姚促,小女兒才十歲。銘文說:鼎不可用來支撐車子,馬不可以用它守大門。身上帶著佩玉,穿著長衫,不方便快步走,得不得其所只關係到他的遭遇,不關係到他是聰明還是愚笨。不適合人家的需要,有才能也不能施展。在石頭上刻下墓誌,把它埋進墳塋中。
這篇墓誌銘是韓愈在憲宗元和九年(814)四十七歲時為曾任過大理評事的“天下奇男子”王適所作。
韓愈的墓誌銘,各篇有不同的寫法,隨墓主的生平、事業,特別是隨墓主的性格、行事,而有不同的變化,所以韓愈的墓誌銘,庄諧並陳,疏密相間,點染瑣事,形容笑貌,詳其所當詳,略其所當略,是傳記文學中的一流作品。
這篇文章,為王逋此人作傳,說事業無大足記敘,說文學更一無可述。只有抓住他的“懷奇負氣”來突出他一生的成就。抓住王適懷奇負氣、落拓不羈而又注重名節的性格特點和他一生不得志的遭遇,剪裁精當,重點突出,把這個“奇男子”寫得栩栩如生。作者通過王適“趨直言試”、登門拜訪李惟簡、“載妻子入閿鄉南山不顧”三件事,寫出了他的懷奇負氣和落拓不羈,通過他拒絕盧從史的“鉤致”寫出他的注重名節。文字不多,卻把王適的狂放、直率、對仕途不免天真而在大節上則毫不含糊的思想性格寫得生動傳神。
這篇墓誌,還打破歷來墓誌只敘死者“嘉言善狀”、文字典雅莊重的傳統,在記述王適生平事迹之後,又寫了王適私生活的一段軼事:騙婚。這段頗帶傳奇味道的故事,寫出了侯翁的迂直,媒婆的狡獪,王適不居小節的狂放,這種亦莊亦諧的“出格”的筆墨,給王適“奇男子”的形象補上了有力的一筆。明代茅坤說此文“澹宕多奇”,這騙婚故事,也可以說是這篇“澹宕多奇”的墓誌銘的點睛之筆。
劉勰《文心雕龍》說:“屬碑之體,資乎史才”,韓愈學習司馬遷史傳文章的寫作技巧,有很高的“史才”,所以能把這篇墓誌寫得十分精粹。而結尾的墓銘,以“只系其逢,不系巧愚。不諧其須,有銜不祛”表達自己對王適懷才不遇的慨嘆和不平,也使人想到司馬遷《史記》人物傳結尾的“大史公曰”。韓愈給人寫過很多墓誌銘,其中不少是“諛墓”之作,而這篇,則是韓愈所寫的墓誌銘中的佳作。
清·曾國藩《韓昌黎文集校注》:“能者遊戲,無所不可”
清·儲欣《唐宋八大家全集錄》:“非天下奇男子,不足以發公之文;非公之文,亦無以傳天下奇男子,交相得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