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仁篇
識仁篇
《識仁篇》與《定性書》兩篇為明道哲學之精髓,“明道功夫醇熟,於《定性書》可見其造詣之深。宋明學者,論定性功夫,多本此篇。”III 則明道哲學之精微處,從此篇可見一斑矣。
程顥 著
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若心懈,則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須窮索;存久自明,安待窮索!此道與物無對,“大”不足以明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萬物皆備於我”,須“反身而誠”,乃為大樂。若反身未誠,則猶是二物有對,以己合彼,終未有之,又安得樂!《訂頑》意思,(橫渠西銘,舊名《訂頑》。)乃備言此體,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若存得,便合有得。蓋良知良能,元不喪失。以昔日習心未除,卻須存習此心,久則可奪舊習。此理至約,惟患不能守。既能體之而樂,亦不患不能守也。
劉蕺山曰:程子首識仁,不是教人懸空參悟,正就學者隨事精察力行之中,先與識個大頭腦所在,便好容易下工夫也。識得后,只須用葆任法,曰“誠敬存之”而已。而勿忘、勿助之間,其真用力候也。蓋天理微妙之中,著不得一毫意見伎倆,與之湊泊。才用纖毫之力,便是以己合彼之勞矣,安得有反身而誠之樂。誠者,自明而誠之謂。敬者,一於誠而不二之謂。誠只是誠此理,敬只是敬此誠,何力之有!後人不識仁,將天地間一種無外之理,封作一膜看,因並不識誠敬,將本心中一點活潑之靈,滯作一物用,胥失之矣!良知良能是本心,昏昧放逸是習心。向來不識此理,故種種本心為習心用;今來既識此理,故種種習心為本心轉。又何患不存之,又存而不能期月守也?此程子見道分明語也。乃先儒以為地位高者之事,非淺學可幾,學者只合說“克己復禮為仁”。周海門先生深不然之,以為“不識仁而能復禮者無有”,是處極為有見。而顧涇陽先生則云:“學者極喜舉程子識仁。但昔人是全提,後人只是半提。『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智信皆仁也』,此全提也。後人只說得『渾然與物同體』,而遺卻下句,此半提也。『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不須防檢,不須窮索』,此全提也。後人只說得『不須』二句,而遺卻上句,此半提也。”尤見衛道之苦心矣!
又曰:朱子謂程子《識仁篇》乃地位高者之事,故《近思錄》遺之。然“誠敬存之”四字,自是中道而立。
又曰:《識仁》一篇,總只是狀仁體合下來如此,當下認取,活潑潑地,不須著纖毫氣力,所謂“我固有之”也。然誠敬為力,乃是無著力處。蓋把持之存,終是人為;誠敬之存,乃為天理。只是存得好,便是誠敬,誠就是存也。存正是防檢,克己是也;存正是窮索,擇善是也。若泥不須防檢窮索,則誠敬存之當在何處?未免滋高明之惑。子靜專言此意,固有本哉!
顧涇陽曰:程伯子曰“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只此一語已盡,何以又雲“義禮智信皆仁”也?始頗疑其為贅。及觀世之號識仁者,往往務為圓融活潑,以外媚流俗而內濟其私,甚而蔑棄廉恥,決裂繩墨,閃鑠回互,誑己誑人,曾不省義禮智信為何物,猶偃然自命曰仁也,然後知伯子之意遠矣!
宗羲案:明道之學,以識仁為主,渾然太和元氣之流行,其披拂於人也,亦無所不入,庶乎“所過者化”矣!故其語言流轉如彈丸,說“誠敬存之”便說“不須防檢,不須窮索”,說“執事須敬”便說“不可矜持太過”,惟恐稍有留滯,則與天不相似。此即孟子說“勿忘”,隨以“勿助長”救之,同一埽跡法也。鳶飛魚躍,千載旦暮。朱子謂:“明道說話渾淪,然太高,學者難看。”又謂:“程門高弟,如謝上蔡、游定夫、楊龜山,下稍皆入禪學去。必是程先生當初說得高了,他們只■(左“目”右“卓”)見上一截,少下面著實工夫,故流弊至此。”此所謂程先生者,單指明道而言。其實不然。引而不發,以俟能者。若必魚筌兔跡,以俟學人,則匠、羿有時而改變繩墨,彀率矣。朱子得力於伊川,故於明道之學,未必盡其傳也。
百家謹案:先遺獻《孟子師說》解“必有事焉”:“此與明道識仁之意相合。『正』是把捉之病,『忘』是間斷之病,『助』是急迫之病。故曰『不須防檢,不須窮索』,『未嘗致纖毫之力』。蓋存得好就是誠敬,誠敬就是存也。存正是防檢,克己是也;存正是窮索,擇善是也。若外此而為防檢窮索,便是人為,未有不犯三者之病也。”
百家又憶姜定庵先生希轍嘗於其家兩水亭問先遺獻“學而時習”之解,答云:“《白虎通》云:『學者,覺也,覺悟所未知也。』朱子曰:『學之為言效也,總是工夫之名。』荀子所謂『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以持養之』,皆是。然必有所指之的,則合其本體而已矣,明道之識仁是也。『時習』者,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明道:『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不須防檢,不須窮索。若心懈,則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須窮索;存久自明,安待窮索!』蓋其間調停節候,如鳥之肄飛,衝然自得,便是『說』也。”